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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深-第2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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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娘却已上前将四娘的左手拉了出来,送到老夫人跟前,语气温和平缓地道:“今有孟氏不孝女孟娴,乱姐妹和睦之道,行无情无义之事祖宗家法教诲。”
三声清脆的板子响过。贞娘温和的声音再响起:“今有不孝女孟娴受家法戒尺三下,谢祖宗家法教诲。”
四娘的手已经抬不起来,可依然只能哭着说:“不孝女孟娴谢祖宗家法教诲。”
七娘死命拉着程氏的衣襟,拼命摇头。
贞娘的声音再次响起,板子的声音再次响起。随着抽抽噎噎地一声“不孝女孟姗—嗯—嗯——谢祖宗家法教诲。”
老夫人却又道:“九娘,你知道自己也有错吗?”
啊?
满堂之人,连贞娘慈姑都面露惊讶之色。
九娘细细思量了一下,疑惑着问:“我不该毁了七姐的新褙子?”
老夫人摇摇头。
九娘望着慈姑,蓦然心中一动,挣脱慈姑的双臂,跪倒老夫人跟前,伸出小手:“不孝女孟妧请祖宗家法教诲。”
老夫人一怔:“你知错了?”
九娘抿唇点点小脑袋。
四娘和七娘泪汪汪地有点看不明白,这个惹祸精扫把星和我们一样也要吃家法?
“你说说你错在哪里?”
九娘心中暗叹,这位梁老夫人,不愧是伴随太后在宫里长大的,这惩处赏罚之道,最是分明。换作她,恐怕也会如此处置才妥当。她想了想,才说:“今天我没留在学堂里等家里人来找,自己跑出去家人担忧害怕我出事,是为不孝。”
老夫人看了看三个儿子,点了点头:“九娘你记住了,今天你吃家法,除了这个,还因为你把自己置身于险地,你是金娇玉贵的小娘子,自己跑到市井街坊里,是不够珍惜自己的性命啊。遇到你陈家表哥,是大幸,若是遇到歹人,任凭你脑袋再聪明,也无法和粗蛮野汉抗争。老大,今年元宵节,开封府走失了多少孩童?”
孟在肃然道:“一十七个。十男七女。开封府找回的只有一个。”
九娘垂下了小脑袋,真的服气了。她是忘记了这小身板才七岁呢。的确以身涉险大大不该。
老夫人道:“先祖有云:防祸于先而不至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阿妧你既然跟着慈姑已经背熟了经义,就应该自己谨言慎行,记住了吗?”
九娘点头,这三板子看来是逃不掉了。给个痛快吧。三声响后九娘忍着痛谢过祖宗家法教诲,就被慈姑搂了过去。
孟存拱手行礼:“多年不见娘亲处置俗务,仲然受教了。阿吕可要记在心里。”他叮嘱妻子,吕氏即将执掌中馈,是该好好学学娘的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该打的还是要打,不该打的,有时候也要打,打了就太平了。
吕氏应声称是。
老夫人这才挥了挥手:“各自回房用饭吧,此事不可再提。晚上的请安也免了。记得给她们姐妹三个上药。”
外面许大夫早就候着了,一看,一个肚子疼的小娘子变成了三个手掌心疼的小娘子。他走动孟府年数已久,只拿出清凉化瘀的药膏给她们涂上了,又留了三盒药膏给她们的**母。进去顺便替老夫人请个平安脉。
九娘这是才感觉到手掌麻木渐消,疼痛方起,不能摸不能碰,她只能轻轻摇摆着小手,有些微风,好过一些。
程氏连肩與都没有安排,谁也不看,径直领头直接走回木樨院。孟建落后了她两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木樨院私下里有句金科玉律:娘子不高兴,谁也甭想高兴。
他也是这“谁”之一啊。
第二百八十八章()
&/script>; 一进木樨院,程氏沉着脸婆子先将连翘压下去关起来。今日的车夫、**母、女使一概罚三个月的月钱,随行的侍女们每人去领五板子。
林氏跟在九娘身后,心里知道自己肯定闯祸了,瑟瑟缩缩待要行礼。前面的程氏猛然转身,抬起手臂,轮了过来。吓得她都没敢缩脖子,心一横闭上眼。
只听“啪”地清脆一声响,自己脸上却无半分疼痛。林氏睁开眼,一扭头,看见身侧的阮氏被这巴掌打得整个脸都偏了过去,脸颊上血红一片。
孟建也吓了一跳:“你!你这是做什么?”
阮氏却面不改色,只缓缓跪了下去,垂首道:“娘子若是生气,只管打奴就是。四娘年纪还小,望娘子看在她是郎君的骨血份上,莫要再打她。她已经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惜没能护住两个妹妹。日后奴记得让她谨言慎行,只管好自己便是。”她声音娇柔,带着一丝无奈和委屈人我听犹怜。
四娘一张小小瓜子脸惨白,杏眼中蓄满了泪,靠在**母身上。
孟建吸了口气:“你要处置谁,要打要杀,也让孩子们先下去再说,看看把十郎十一郎都吓成什么样子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你!这是何苦!”
程氏坐到榻上,胸口尚气得起伏不定。阮氏的话绵里藏针指桑骂槐,死人才听不出她的意思。
刚刚进门的十郎十一郎已经吓得扑在**母怀里大哭起来。
孟建只觉得疲惫不堪,他整个白天都在外面铺子里盘算帐册,筹谋着如何填补中馈上所缺的五万贯钱,刚回家却遇到九娘失踪,跟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就都受了家法,在长房二房面前颜面尽失。回到房里又妻妾失和,这糟心日子简直没法子过。
孟建心中烦躁,挥挥手让**母和女使们带着小娘子小郎君们先行回房。他看着阮氏匍匐在地,一动不动,心中又是怜惜,又是不安。
林氏一见,再笨,也懂得赶紧跟在九娘和慈姑身后脚底抹油,一出门,才觉得后背一身冷汗。
***
看着前面的四娘靠在**母身上跌跌撞撞,进了听香阁。九娘左右看看无人,拖着林氏下了庑廊。
“嘘——姨娘别出声!”九娘先一步制止住林氏张大的嘴。慈姑愣了一愣,站在庑廊下左右看着。
正屋后面有三间后罩房,九娘拖着林氏,绕过小池塘,穿过后罩房,悄悄地掩在正屋的后窗下。林氏一双妙目瞪得滚圆,却也不敢出声。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厨下刚刚开始热饭菜,婆子们侍女们都在正屋前面候着,倒无人发现这两个听壁角的。
正屋里孟建看着一旁还垂首跪着砖上的阮氏,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低声问程氏:“孩子们不懂事,好好教就是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九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四娘都已经把错都担在自己身上,吃得苦头最多不过。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打了她,现在又何苦为难琴娘?”
他是真心不明白,七娘闯了祸,九娘稀里糊涂傻乎乎,谁都知道四娘性子柔顺胆怯,怎么可能出泼墨这种主意?还不是七娘这个爆性子干的。四娘主动替妹妹承担罪责,可怜还挨了一耳光又吃了家法。这程氏回来又打阮氏,简直没良心,毫无道理。他没能说服程氏记名九郎为嫡子,本来就带了三分内疚,现在看着楚楚可怜的阮氏半边脸也高高肿了起来,心里更是难受。
窗外的九娘咬住下唇忍住笑,这个做丈夫做爹的,实在糊涂,这么多年齐人之福怎么被他糊里糊涂享过来的,耐人寻思。他不知道自己越替阮氏和四娘说话,程氏越是恨得要死。四娘那样跳出来,就算是她出的主意,谁信?最后还是七娘吃亏。
林氏不明白九娘怎么一点都不伤心还憋着笑的模样,她心里快气死了,九娘被欺负成这样,还没丢在学堂里,他竟然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因为阮氏才是他的心上人,而自己婢女出身,连着带累了一双儿女。九娘却拍了拍她的手,摇摇头。
里面传来茶盏碰撞的声音,却没人搭理孟建。
忽然传来梅姑低沉的声音:“娘子,青玉堂来人传了话。老太爷说,连翘既然是佣雇的良民,当年陈相公因家里小妾杀婢,被罢相了。请娘子好生妥善处置,免得给几位郎君仕途上带来隐患。”
九娘心里纳闷,感觉和那位风韵依旧的姨奶奶恐怕脱不了干系。果然听见里面程氏冷笑道:“老太爷刚才还一口一个严惩,回了一趟青玉堂就变成好生妥善处置了。我家不是养着个姨奶奶,倒是养了个祖宗!梅姑,你把连翘送去青玉堂,只管给姨奶奶使唤就是,把契约也送过去。这种不怀好意、挑拨是非、一肚子坏水的贱人,留在我这里只会教唆坏了小娘子。成天摆出那种可怜样,梨花带雨,是要狐媚给谁”
梅姑应声出去了。听了程氏的话,林氏才松了口气,趁九娘不注意,暗暗擦了眼角的泪。
九娘笑眯眯地掩住嘴,要论指桑骂槐,谁比得过眉州阿程?
屋里的的孟建被程氏一番话骂了自己的生母和侍妾,连着刚才自己替阮氏说情的话也被扔回脸上。不由得面皮一阵发红,又羞又臊,待要发作,还是忍了下来,闷声吃了这亏。
九娘听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刚打算牵着林氏回去,又听见侍女进屋禀告:“殿中侍御史家张大人家的小娘子差人送了御药来,说是给七娘子治手伤的。”
不只屋里一静。屋外后窗下的九娘也一呆。殿中侍御史张大人?她知道的殿中侍御史只有一个人姓张,福建浦城官宦世家出身的张子厚,也曾在她父亲的中岩书院借读过一年,是苏瞻曾经的知交好友。难道那位张蕊珠竟然是张子厚家的?九娘屏息侧耳倾听。
那侍女犹豫了一下又说:“张家娘子还带了话,说恐怕今天学里的事会传得沸沸扬扬,七娘子不妨请个几天假再去学里。”
孟建叹了口气,倒聪明起来:“她们乙班那个秦员外郎家的小娘子是个最爱嚼舌头的。这下七娘的盛名可是满汴京城都知道了。”
程氏被戳在心肝上,偏生人家还是一腔诚意,拒绝不得。只能让梅姑去收药。
九娘回到东暖阁,有些魂不守舍,连平日最饭菜都没有用上几口。林氏和慈姑都以为她吓到了,赶紧安排侍女备水洗漱,抱了她上榻,盖了薄被。
九娘看着林氏一身狼狈的样子笑着说:“姨娘也洗一洗,你变得这么难看,我和十一弟会嫌弃你的。”
林氏一愣,可惜肿着眼,瞪也瞪不大,气呼呼地出去喊宝相打水来。
九娘闭上眼,慈姑在榻前轻轻拍着她。
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前尘旧事,可猝不及防撞进耳中的名字,竟依然让她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前世苏瞻刚调回京不久,张子厚弹劾苏瞻任杭州刺史期间的几大罪状。苏瞻获罪入狱。她的生活就此翻天覆地。
公婆相继病倒,小叔仕途遭到牵连。苏家全靠她和妯娌史氏两个妇道人家撑着。她每日带着四岁的苏昉往狱中探视,送饭苏瞻安心。在外她上下打听消息,在内要安置部曲和奴婢打理中馈,直忙得脚不沾地,心力憔悴。
三个月后的寒冬腊月里,她在榻上给牢里的苏瞻缝制一件新棉衣时,忽然腹痛难忍。她甚至忙到根本没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妇人小产,开始只有几条血线,热热的,顺着腿蜿蜒下来,浸湿了襦裙,在地上一滴一滴,慢慢晕染成一团一团,疼到快死的时候,才觉得像血崩了一样,瞬间襦裙就红了。当时只有苏昉在她身边死死拽着她的手拼命喊娘。还是妯娌史氏听到了阿昉的哭喊,赶了过来救了她的性命。
那天,她没能去狱中给苏瞻送饭。那牢头却仰慕苏瞻已久,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地供给苏瞻吃。苏瞻一看,以为这是那最后一顿饭,自己命不久矣,就写了万字的绝笔信给家里。那信当夜被送到官家案前,官家感叹说,这样惊才绝艳坦坦荡荡的苏郎,谁会舍得杀他呢。后来宫中的向皇后和高太后听说了她的事,夸赞她是义妇。
谁要做这样的义妇?她因此再也不能生养了。连年后娘亲在青神病逝,她都没法回去奔丧。
幸好没等到春暖花开,苏瞻就被无罪释放,跟着连升三级,直接进了中书省任正四品中书舍人。她的淑人诰命也极快地批示了下来。她进宫去谢恩。高太后和向皇后极喜爱她,称赞她的才学见识和胸襟,赐给她许多药物调理身子,常常召她进宫说话。
一直忙到仲夏时,她才带着阿昉回川祭奠亡母。在离京的码头上,她最后一次看见张子厚。那时她还年轻,看也不看他一眼,和苏瞻牵着苏昉就绕开走。他上前拦着她红着眼睛喊一声师妹,递给她一样东西。她一看是挽金,断然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得他唇角渗血。可当张子厚红着眼倒递剑柄给她时,她却下不了狠手一剑刺死他。
正因为她是王妋,她心底才明白得很,她做不到迁怒于人。她若是糊涂一些,能恨别人,能怨别人,恐怕自己也不会那么难受。小产的事,她只怪自己太过疏忽。官场上的事,她更清楚绝非师兄弟反目成仇私人恩怨这么简单,背后都是千丝万缕,不是东风斗倒西风,就是西风斗倒东风。她心里太清明,最后苦的却是她自己。
她记得当时苏瞻死死摁着她的手,把剑丢开,一言不发将浑身颤抖的她紧紧搂在怀里。晚词抱着拼命喊娘的阿昉,侍女仆从们吓得半死。码头上一片混乱,她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张子厚一直在喊一句话,她也没听见。
最终,船渐渐离了岸,她牵着阿昉立在船头,看见苏瞻和张子厚都跟石像似的一动不动,一点点变小,快看不见的时候,忽地那两个人影不知怎么就纠缠在一起,然后双双落入水里。阿昉尖叫:“爹爹——爹爹——!”很快有人将他们拖上了码头。她没有喊也没有叫,夏日一早的太阳就灼伤人眼,刺得她泪水直流。
九娘摇摇头。那些属于王妋的过往,再想,也已经人死如灯灭。事已经年,苏瞻也好,张子厚也好,一个个,都依然活得好好的,这世上,人人都活得好好的,会想着她念着她的,只有她的阿昉。亲戚,连余悲都没有,能忍住不唱歌已经不错了。
重活这一世,她更不可能和张子厚有什么交集。他的女儿,和她更没有一点关系。她上辈子都没有恨过张子厚,这辈子更犯不着去花那力气。
房里传来轻响,九娘睁开眼。却是林氏收拾好了自己,不放心她,怕她饿着,又热了碗粥端了进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晚词?”九娘轻声唤道;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院子中的那棵树。
那不是昔日她窗外高大的合欢树;树下也没有站着璧人一双。这棵树旁的葡萄架下,曾经是阿昉幼时大声背书的地方。葡萄熟了的时候,若他背得好,苏瞻会随手摘下一串搁在阿昉两个总角之间。如今葡萄已沉沉垒垒高高低低坠着;葡萄架下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晚词抬起头,她方才也惊鸿一瞥到这个少女的绝世姿容;却没想到近在眼前时一身男装打扮依然夺人心魄;竟令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几十年前;她和晚诗还是总角女童;头一回拜见阮玉郎,也有这种呼吸都骤停的震撼。
“你随我去那棵树下说几句话吧。”九娘淡淡道:“我看那葡萄好像生病了呢。”
晚词一震;喃喃地看向九娘;十多岁的少女深深看入她眼中,面露忧色,带有苍茫暮色。
葡萄好像生病了。如此耳熟。葡萄不是人;怎么会生病呢?
晚词身不由己地跟着九娘下了台阶。苏昉要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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