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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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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的脸,有时候会恍惚不解。我同宇文泰也有过缱绻温柔的岁月吧。怎么到了今日形同陌路,连见一面都难。
我同如愿之间,终究是我负了他;可我和宇文泰呢?到底又是谁负了谁?难道我们之间从来都互不信任?事情怎的演变到如此局面?我想不明白。
忽听得墙外面人声鼎沸,嘈杂一片,隐隐还有哀嚎哭泣之声。这狂风暴雪的天气,有谁会聚在街上久久不散?
我唤来侍女:“你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片刻,侍女回来,嗫喏说道:“是是江陵被俘的士民在在游街示众。已经快要到苑子门口了。”
我惊起,拔腿就往门外走去。
门口的侍卫冰冷地拦住我:“太师有令,任何人不得出这个大门。”
心急如焚,抬眼看见那示众的队伍从风雪中缓缓走出来。两队黑袍士兵阵列两边,推推搡搡,打骂不止。
被拘押的士民衣衫褴褛,一路从江陵被驱赶到长安,已经筋疲力尽,伤痕累累。老幼妇孺相互搀扶着,啼哭不止。
宇文泰为何如此残忍?
忽然看见队伍的前面,被挟裹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有一个瘦弱的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并不粗壮的树枝,颤颤巍巍,勉力跟着队伍往前挪动。
“爹!”我唤出声。
那不是他又是谁?
十七年过去,他已年逾花甲,垂朽至此。早该抽身离去,皇室衰微江山腐坏,做什么忠臣!
风声呼啸,他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从苑子门口过去了。
他早知道宇文泰为我修聆音苑。可是这种境况下,他没有力气抬头看一看当年让邹氏又满门荣耀的庭院。
我使劲推开守门的士兵冲了过去。挤开恹恹的、行尸走肉一般的人群,直冲到他面前。
“爹!”
他的反应很慢,良久,才仿佛是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我。
他的目光浑浊暗淡,头发披散着,脸上有伤痕,嘴角还有血迹。他努力睁着眼睛看我,半晌,才开口:“明音。”
“爹!”我紧紧抱住他,泪如雨下。
晶亮的液体也迅速从他的眼中滚落下来。他撒开手中的树枝,两手紧紧抓住我,颤抖着声音问:“明音,你还好吗?”
这话是该我问他的。
而我已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道皮鞭凌空抽下,隔着我身上厚厚的棉衣依旧火辣辣地疼。
我回头望去。是押送的士兵。那是我见过最丑恶的脸,横眉怒目,大声喝骂:“哪里来的刁民敢当街拦截押送俘虏的队伍?!不要命了吗?还不快滚开!!”
父亲一把将我护在臂间哀求:“打不得!打不得她!!”
我却一眼瞥见他破烂的衣袖下面,那些肿胀发炎的一道道伤口。
隔着棉衣尚且如此疼痛,何况他薄衣单衫,如何抵挡?我心如刀绞。
那士兵却越发凶悍,一脚踢上来。皮革的靴子坚硬无比,使足了力气毫不留情。我只觉得肋下一阵剧痛,已和父亲一起摔倒在地上。
“明音!”父亲唤我。
“家家!”又是玉珑的声音。她不知何时也跑了出来,见到我摔倒在地,吓得放声大哭。
我挣扎起身要去抱住她,那士兵却抢先一步将玉珑拎了起来,骂道:“天寒地冻的,什么人都来寻晦气!这得胜凯旋的队伍是可以随便冲撞的吗?!我们在前方浴血奋战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光躲在长安好吃好喝!!”
似是有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正寻到我们,要好好发泄一通。
玉珑在他手中吓得大声哭泣。
“你放开她!!”我扯住他的黑袍下摆。肋下在隐隐作痛,无法立时起身,只能仰头看着小小的玉珑在他手中恐惧地挣扎。
“住手!”聆音苑的侍卫纷纷赶来,一见这情景,吓得魂飞魄散。这太师最疼爱的女儿若是有三长两短,谁有命担待?
“这是太师安定公夫人!你好大的狗胆,是嫌命长吗?!”侍卫大喝,两步上前从那士兵手中将玉珑夺下。
我一把抱住玉珑,紧紧护在怀中。
那士兵犹自嚣张:“吓唬谁呢?太师夫人怎就如此落魄,跪在这里哭爹喊娘的?”
这时一匹白马从后面赶上来,一个银甲将军跨在马上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不走了?”
那士兵连忙报告:“将军,有人拦截队伍,还冒充太师夫人。我正要教训他们”
我抬头一看那马上的将军,心立刻定了下来:“杨将军。”
他一见我,面色凝重起来,随即翻身下马,毕恭毕敬行礼道:“真的是夫人。”又低头看了一眼还在嚎啕大哭的玉珑:“这便是玉珑小女郎吧。”
立刻脸色一沉,回头大骂:“怎敢对太师夫人如此无礼!”
那士兵瞬间面无人色,腿也开始哆嗦。
我已无暇顾及他的恐慌。肋下一阵剧痛袭来,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早已众叛亲离。
这是一条望不见头的路,阴风惨惨,渺无人迹,却总有哀惨的哭泣声在四周回荡。路边一团团通红的火焰灼得人要发疯。我慌乱地四下寻找出路。
这是哪里?
远远见对面来了两个人,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拦在我面前。一个问:“你是何人?私闯到此。”
另一个人看了我,说:“怎么是你?”他抬手推了推前一个人:“竟然是她。”
我上前问:“两位认识我?这是哪里?我找不到路了。可否指点出路?”
白衣的那个诡秘一笑:“我两个在这里是引路的,可不是指路的。你要说指点出路,我兄弟两个也不会。”
我看看他们身后那条蜿蜒的长长的小道问:“那这条路是通往哪里?”
黑衣的说:“这是世间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却不是你该走的路。还是另寻出路吧。”
我望着路两旁燃着的火焰和蔓生的荒草有些害怕:“可这四下除了这条路,哪还有路可走呢?”
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夫人怎么来了这里?”
我回头一看,有些面熟。再细细一想,竟是那年在福应寺前断言觉儿和邕儿寿祚不长的那个人。
好歹是曾经见过的人。在这里遇见,我立刻心定了不少。
“先生怎么也在这里?先生可知道这是哪里吗?”
他双手负在身后,笑吟吟说道:“在下知道这是哪里,却不能告诉夫人。这并不是夫人该来的地方,还是随我速速离开吧。”
那黑衣人见了他,说:“既是史先生来了,就快些带她离开。我兄弟还有差事要办。”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这怪人叫史元华。
史先生对着他们行了个礼,看着我说:“在下这就送夫人去该去的地方。”
说罢衣袖在我眼前一挥。
我只觉得耳边一阵呼呼的风声,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自己在哪里。
忽然风声就停了。身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不知是何处,史先生也不知去了哪里。
陡然觉得浑身酷热无比,陷在不断涌现的各色恐惧中。周围霍然出现了无数妖魔鬼怪,狞笑着,叫嚣着,红舌白牙要将我吞入腹中。
“啊——!!”我惊叫一声,嚯地睁开眼。
“明音。”耳边响起了宇文泰的声音。
我努力睁着眼睛,看到高高的屋顶,暗色的梁柱,四周是雪白的帷幕。
这不是聆音苑,这是云阳宫。
我偏过头,看到宇文泰坐在我身边。
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妇人,若不是靠着宇文泰的庇护,谁容忍我半分?
半生尊贵,不过靠着他!
我一动,肋下生生作痛。
他忙说:“你别乱动。受伤了呢,要好好养着。”说着脸上露出恨恨的表情:“那个不长眼睛的东西,我已命人砍去了他的双脚”
“玉珑呢?”我问。他人都和我无关,只惦记着那个无端受惊的孩子。
他一笑:“玉珑没事,祢罗突正带着她在前面院子里玩雪呢。”
我看着他,又问:“我父亲呢?”
他面色一黯,说:“我拨了宅子给他,可他性情刚烈,不肯独安,更以死相逼,执意要同其他文武百官一同在牢中受苦。”
“你让我去见见他。”
“现在不行,你身子还不好。受了皮肉伤,又发了几天高烧。等你身体好了,我再安排你们相见。”
“你掳了多少人到长安?”想起那风雪中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我觉得心惊胆寒。
“十万左右。”他简单回答。
我心一坠。江陵城总共才多少人?
“都要没为奴婢吗?”
他站起身,有些不悦:“朝堂的事你不要管。”
“宇文泰。”我强忍着肋下的疼痛坐起来,“两国交战,百姓又有什么罪过?你放他们回去吧。”
他转过身,声音变得冰凉:“当日萧绎拿着旧地图要和我重新划定疆域时的口气何其可恨!我难消心中这口恶气!”
“宇文泰”我还想劝他。他却一挥手,不耐烦地说:“好了,我说了你不要管这些事。近日就好好在这里养伤吧。”
说罢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这寝殿真的很空旷。唯一有活气的,只有那几幅随风飘动的白纱帷帐。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难免心肠冷硬,不近人情。
怪道宇文泰同从前不一样了。
这云阳宫,亦是一个华丽的牢笼。
第九十三章 恭帝元年(公元554年)…冬()
攻打江陵的进程是如此顺利而迅疾。宇文护和杨忠先占据了江津,以防萧绎兵败逃跑。两天后于谨率军到了江陵城下,列营为守。又过了两天开始攻城,当天便攻克了。
萧绎无奈写了降书,携太子等人到于谨军营投降。没几天就被侄子萧察用土袋压胸给闷死了。
接着便是浩浩荡荡的迁徙。宇文泰对萧绎怀恨在心,下令将江陵百官和所有的百姓都迁往长安为奴。
听说得以幸免的只有两百余家。
随后宇文泰立萧察为梁主,令他居于江陵,为魏附庸。
想来也讽刺。听说萧绎自幼聪慧过人,长大之后好文学,通工画,又精通佛典,下笔成章。他不好声色,颇有高名。本是和故去的昭明太子一样著书编纂便能名垂史册,却偏偏迷了心窍,也想要一尝九五至尊俯瞰天下的滋味。
才华横溢却胸无韬略的书生如何治理江山?何况生逢乱世。
倒是写得一手好诗。
“花中烛,焰焰动帘风。不见来人影,回光持向空。”
心中一动。不见来人影,回光持向空。
天黑了,他就回来了。眼下发青,面有倦容。到底是有了年纪,稍一熬夜,就脸色灰白难看。
连脚步亦是疲惫的。走到床边坐下,问:“今儿还觉得疼吗?”
我摇摇头,轻声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一见我父亲?”
他伸手抚一抚我额上的头发:“我会安排的。”
我黯然垂目。
他见了,说:“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住在那地方。”
“我在那里很好。玉珑也喜欢那里。”我把头侧向一边,眼角陡然湿湿的。岁月侵蚀,光阴冉退,只剩满目黑白,对这残酷多舛的命运连乞求都失去勇气了。
不敢去看他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脸,只听见他在耳边轻诉:“我已经老了,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我已没有精力再同你怄气。回我身边来吧。已经失去了你的那么多年华,连一天都不想再浪费了。到末了连悔恨都来不及,有什么意思?我今日走到这一步,最开始时,无非是为了找到你。——我哪有什么野心。”
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手上,微微颤动着,那么胆怯,苍老而无力,在历经风霜之后对待命运是那样的无可奈何,锐气全无。
他是纵横天下,叱咤半生的男子啊。
我看向他,潸然泪下。
仰头喝尽了半生的爱恨。都抹净了,还可从头开始吗?
冬夜的明月挂在窗外。庭院里积雪未融,照得一片莹华。
他捧着我的脸,轻声说:“在这乱世里,我们能倚赖的还有谁?已活过大半辈子,竟然如此糊涂。明音,不光是你倚靠着我,我也需要倚靠着你的。”
我含着泪惨然一笑:“我这样的人哪里还有资格。”
他突然伸手将我紧紧抱入怀中:“你如今怎么在我面前如此小心翼翼?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正在这时,大殿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接着一阵细碎谨慎的脚步声,走到那排白色帷帐前停住了。
一阵衣衫摩擦的悉索声,似是有人轻轻跪下。
“是谁?”宇文泰的声音恢复了冷峻。
“妾王氏,来给夫人进药。”
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如黄莺般婉转动听。又是谨慎不安的。我暗暗想,那帷帐后面,会是怎样一张清纯娇艳的脸?那颗年轻的心,总在细细揣摩宇文泰的喜恶,倾力迎合。
然而宇文泰不悦:“谁让你擅自来的?出去将药交给婢子送进来。以后不准踏足这里,回去也这样告诉其他人。”
那女子大概惶恐,那边传来一阵慌乱无措的碗盏相碰的声音。离去的脚步声慌张而惊惧。
他皱着眉头看着大殿的门又轻轻关上,转头对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们在你跟前出现。”
我不禁低头一笑。他依旧记得我善妒。
于是自欺欺人地想要遮住我的眼,让我以为这还是在华州的那些和静安详的时光。
然而昔年的善妒是闺房中恩爱的宠眷,如今却成了满目凄凉之后他恩赐的宽慰。
何至于此?
我低着头,手在光滑的绸制的床单上缓缓滑过。
他在这华美的宫殿里——或许就在这张床上拥着那些年轻妖娆的身体时,我的那些孤单荒凉的日日夜夜流去无声。
我并不是不怨恨他。可是是我先伤了他的心。
那些事都已经发生了,我们要做什么才可挽回和弥补?要怎样去装作一切都从未发生?我们亏欠对方的,要怎样一一补偿?
沧海桑田呀。
眼泪轻轻滴落在棉被上,印开一片深色的渍。
他抱着我,一壁问:“明音,你如今为何什么都不同我说?你同我说话呀!”
我愣愣看着他,我不爱同他说话了吗?犹记得从前,很喜欢同他顶嘴。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同他说话了?
啊,是了。这些年,在那寂冷荒芜的聆音苑里,终日便是有话又能同谁说?不要再说“犹记得”了。
“我喜欢聆音苑。我想留在那里。”我紧紧攥住手边的棉被,攥得关节发白。
抬眼看着他,看着他在一刹那伤痛的脸,泪如泉涌。
我们在互相伤害的诅咒中已停不住手。仿佛只有看到对方痛苦,才能相信在我们彼此之间爱情依然还存在。
不让他痛不可当,怎知他还爱我?
他腾的一下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了我良久,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孤单地带着玉珑回到聆音苑,连同父亲见面都被无限期延后。宇文泰又突然间没了消息。我一天天失去耐心,父亲还身陷囹圄,我等不了宇文泰安排,迫不及待要去见到他。
可是没有了眉生,我已很难像从前那样探知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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