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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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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坦途也罢,荆棘也罢,只要能日夜同他在一起,便正是我所求。

    我抚着他结实的手臂:“尽是荆棘才要一起承受。怎能让公子一人鲜血淋漓?”

    他叹了口气,将我的头按进他怀中,声音又低又沉:“我已奔波多年了。我生在云中,幼时全家随祖父迁到武川。独孤氏曾是鲜卑人中显赫的贵族,历代与拓跋氏联姻。可我们这些军功家族因为长期居于塞北,逐渐被那些南迁入关之后汉化的鲜卑贵族排挤。本来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二十一岁时六镇起义,义军围攻武川怀朔,打破了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怀朔的贺拔度拔拉了一个队伍抵抗胡琛的义军,我便也加入了。后来我们杀了胡琛的大将卫可孤,本可再进一步。但不久之后贺拔度拔战死,我只得避地中山,后来流徙到了定州。过了两三年,鲜于修礼死了,黑獭便也到了定州。”

    原来我被带到定州的那年,他也来了。我们一个从北,一个从南,都奔波千里,竟是为了数年后在这里赴一场约会。原来冥冥中我千里迢迢来到定州,只是为了来见他。

    他又缓缓说:“我投奔葛荣原是为了避祸。这里的汉人很恨鲜卑人,为了活下去,我和黑獭只能投了葛荣。他虽无逐鹿天下的大志,但毕竟当日曾是我和黑獭的救命稻草。他死了,我很难过。”

    我隐约看到这个男人的软弱。在这个乱世里,很多人都有野心,他也有。但他这些年过得这样艰辛,满怀壮志一次次落空,也许是有一些累了。

    我伸手将他的头抱进怀中。

    “如愿”我轻轻说,“你别难过。终有一天,日月星辰都为你运转,山川河流都为你变色,你的身后会陈列百万雄师,旌旗猎猎,他们都会呼喊你的名字。你会成就大功业,生前站在这个时代的顶端俯瞰山河,身后名字刻入史册千古流传到那个时候,你才可以笑着缅怀现在和过去经历的艰辛。”

    他抬起头看我:“我会吗?”他的目光热切又困惑,表情孤单而彷徨,像一只急待抚慰的小兽。

    “你会的。你会的。”我抱紧他。

    黄河滔滔长江滚滚,不知卷走了多少壮士的梦想和雄心。当年魏武帝作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然而总有一些人被上天选中成为时代的骄子,一将功成,光耀史册。

    “到那个时候,你还会和我站在一起吗?”

    听到这句话,我几欲流下泪来。那样的时候,他还会希望和他站在一起的女人是我吗?

    我因爱了他,竟软弱至此。在遇到他之前我有多少年没有哭过?眼泪都交付给他了。

    “会的。”我哽咽着,“我会的。”

    我们在床榻间厮缠一夜。他像一只贪婪的野兽,仿佛过了今夜,就没有明天。**睁开眼看着他,他眼中的光亮温柔而朦胧。他将唇贴在我耳边,一声一声呼出潮热的气息。

    人的身体是如此的温暖。这秋夜凉意也尽被掩去了。

    注释:

    1天柱将军:即尔朱荣。孝庄帝元子攸以尔朱荣有翊戴之功,拜为柱国大将军,位在丞相上。又拜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增佐吏。及荣败后,天柱及柱国将军官遂废。天柱大将军的封号由此消亡。

第九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然而在北中郎城的战事并不顺利。

    陈庆之自从北上,率领着他的七千梁军一路从荥城、睢阳,到考城、荥阳,皆长驱直入,势如破竹。随后又以三千人攻下数万人把守的虎牢关。

    于是元颢大摇大摆入了洛阳。他得意洋洋改元大赦,自以为天下在望。

    这个陈庆之,听说他和北上的七千梁军皆穿白袍,从铚县至洛阳,前后作战四十七次,攻城三十二座,皆克,一路所向披靡。

    如今洛阳城中小儿皆唱: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尔朱荣连连挫败,前所未有的失败不仅令他损兵折将,更是颜面扫地。他怒不可遏,愤怒燃烧了理智,于是倾其能控的所有兵力,号称百万,浩浩荡荡南下攻打洛阳。誓要洗刷耻辱。

    被陈庆之拒之于北中郎城外。

    他们互相已经打了三天,尔朱荣的队伍被打得很惨,死伤惨重。听独孤公子说,尔朱荣如今执意要和陈庆之正面对抗,下定了决心拿这百万人的性命去填他的不甘。可百万之师面对七千人竟然束手无策,被打得七零八落。

    尔朱荣大受挫败,颜面荡然无存。咬牙切齿不顾一切誓要亲手斩杀陈庆之,否则便是一辈子的耻辱。

    可是三天十一战,皆是败绩。

    独孤公子的脸颊凹了下去,身上总有鲜血、灰尘和焦炭混合起来的呛人的气息,昔日明净的眼中有骇人的血丝。他总是来去匆匆,顾不得和我说上一句话。

    这夜他回来,急匆匆对我说:“我要离开这里去别处,但这次不能带上你。”

    “公子要去哪里?”我急切地拉住他。

    他为难地一皱眉:“现在不能说。——我已将你托给黑獭了,他一会儿就来接你。”他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尽量使自己看上去平静,柔声说:“去收拾吧。”

    语带愧疚,似是安慰。

    我拉住他:“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你要去哪里?你何时回来?

    这大概是一个女人一生中问得最多的话了吧。我忽然觉得心里冰冰地凉起来。

    他说:“我会回来接你的。”

    我害怕了,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闹别扭。

    他不说归期,会不会一去不回?

    他不说话,捧着我的脸低头看了良久,又吻我的唇,似是安慰。他的唇干裂了,冬夜里冰凉。

    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紧抱着他。铁甲隔住他的体温。从身到心皆是冰凉,不禁流下了眼泪。

    他来抓我的手,又吻我,说:“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门口传来一声咳嗽。

    一扭头,宇文泰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出现在帐子门口,一身黑色的袍甲,脸色发青,眼里尽是血丝,森森地看着我俩,仿佛一头忍受着饥饿在黑夜中逡巡狩猎的狼。

    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我吓了一跳。

    看样子战事把他逼得也很辛苦。

    独孤公子见了他,将我松开。

    他说:“你跟他去吧。”

    我心里突然间充满了恐惧。这是我们第一次阵前分离,气氛太悲壮,我突然间开始害怕我们的前路在分别的这一刻是不是已经破碎。

    这个念头太不吉利,我生生压下,抬手擦掉脸上的眼泪,勉强对着他挤出一个笑:“公子,早些回来”

    用力抽出还在他手心里握着的手指,扭头不再看他,抬脚就往外走。

    我走得那么狼狈那么仓惶,以至于刚刚离开他的视线,就腿下一软,噗通摔倒在地。左边的小腿硌上了一块小石头,生疼。

    原本伤心得又要落泪了,被这一摔,泪生生憋了回去。

    身后的人说:“怎么好好地走路也能摔倒?疼么?”

    我不理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尽管膝盖很疼,还是昂着头大步往前走——

    可是他的营帐在哪里?

    只好停了脚回去看他。

    他在身后哑着声音笑,戏谑道:“小郎君你往哪儿去?”

    我进退不得,只能站着赌气一般不说话。他走过来促狭地说:“瞧你,又不是我把你的郎君调走的。”说着他扯了扯我的衣袖:“走吧,都给你安排好了。”

    在那个小白帐里,他取了一盏油灯进来,放在床头,轻轻说:“你一切放心,期弥头他是自己请求去的。他他有把握。”

    我抬头看着他。他瘦长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忽明忽暗,不可捉摸。

    我说:“请你他的消息,不要瞒我”在那一刻,有求于人,觉得自己那么卑微。

    他默默点点头,放下油灯出去了。

    度日如年中,我一天天焦躁。独孤公子走了两天之后我才知道,尔朱荣任他为前锋,扎了筏子强渡黄河,直取洛阳去了。此刻也不知战况如何。

    也不是常能见到宇文泰。他同那时独孤公子一样匆匆来去,等我知道他回来了,寻到他帐子里的时候,他又已经走了。

    这夜我睡不着,倔劲上来,非要等到三更半夜,问一问独孤公子的消息。

    我进去的时候,他温了一壶酒,正在一个人喝。见到我,多摆一只酒杯,不说别的,只说:“天冷,来一起喝一杯。”

    他脸上寻不见那惯常的笑,阴森森的,如一匹受了伤的狼。

    我端起酒杯,嗫喏问:“公子他”

    “还没有消息。”他打断我,一口闷掉一杯。

    他一定苦闷,都发泄在酒里。

    这世上不如意的人太多,女人会哭,孩子会闹,可男人能怎样?喝酒,到喝醉了,晕晕乎乎,不省人事,便什么烦恼都抛下了——至少可以安稳睡一觉。

    都是这世道!

    我也将酒一口干下——

    呛得几乎要流泪。

    他这才露出笑意,似是乐见我出丑:“不会饮酒?”

    我摇摇头,只觉得一团火从咽喉一直烧到胃里。嘴里辣辣的,脸上立刻烧起来。

    他见了呵呵一笑:“一下就烧脸了。快把酒杯放下吧。”

    我抬手擦掉唇角的酒渍,将手中酒杯放下。

    他抬眼打量我,忽然说:“你穿着他的衣服挺好看。”

    银白色的蜀锦棉袍,里面絮着上好的厚实的棉花,蜀锦的面上金丝绣大朵白莲,孤洁到骨子里。

    宇文泰又说:“为什么非要跟来?这里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

    我不知怎么喜欢和他别扭,倔劲又上来,说:“公子救的我,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再说,不就是成王败寇么!”

    “成王败寇?”他眉毛一挑,眼神一动,似是在体味这四个字。

    末了,他端着酒杯轻薄一笑:“你还是给他做妾吧,让他送你回武川,别留在这种鬼地方。他妻子性格温婉,不会薄待你。过两年再为他生个孩子,你这一生也就有交代了。”

    性格温婉宇文泰也认识他的妻子。是了,他们都是相识多年,亲如兄弟姊妹。而我只是个突然闯入的外人。

    我没有勇气问起独孤公子的妻,便问:“你的妻儿也在武川吗?”

    他又轻薄一笑:“我还未娶妻,但有个妾。”

    “为什么,是先纳妾呢?”我不解。

    少年夫妻最是恩爱,这人也廿三了,为何至今不娶。

    宇文泰笑而不答,又是两杯下肚,才说:“也许有一天,我突然就会娶妻的。”

    这人神神叨叨,我不愿再继续问下去。

    他自己闷头喝了半晌,见我没声,抬头看看我,说:“回去睡吧。有他的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第十章 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冬() 
独孤公子走了十来天了。

    焦灼,烦躁。度日如年。一天天失去耐心却又毫无办法。

    直到这天下午,宇文泰忽然回来,掀开小帐的门帘就说:“成了!”

    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仿佛一道红光从心头窜上来,直蹿到脸上,映得脸也红红的。

    什么成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见我愣愣的,大声说:“哈!期弥头成了!打下洛阳了!!”

    我一跃而起。像一只受了惊的蚂蚱。

    独孤公子同贺拔胜带着三千人夜渡黄河,绕过了陈庆之直取洛阳。其间附近已投元颢的城池闻讯纷纷复叛。他们在城下鏖战数日,城破,元颢逃至临颍。独孤公子乘胜追了过去,元颢走投无路,在临颍馆舍自缢身亡。

    听到此,我的一直悬着的心忽地坠到地上,只觉得砰一声响,砸得胸腔生疼。

    两腿战战发软,又坐了下来。

    宇文泰几步跨到我面前,大笑着说:“莫离,你听到没有?你的郎君赢了!”

    我这才抬起头。惊喜来得太突然,竟挤不出一丝笑意,只问:“他没事吗?他何时回来?”

    “哈哈!还回这北中郎城做什么!走,阿干带你去洛阳见他!”他大笑出声,一扫多日阴霾。

    洛阳,神都洛阳,昔日繁华的帝都,满城牡丹花开,先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祖父魂牵梦绕念念不忘,却从没有亲眼见过——我要去洛阳了。

    我要去洛阳见我的心上人。

    陈列在黄河边的大军前一刻还在对阵,攻下洛阳的消息一传来,顿时偃旗息鼓;双方作罢。

    元颢已死,陈庆之没了后方,何必还要苦战下去。梁主对北伐没有野心,本是借机收复黄河以北万里河山的好时机,陈庆之多次上表请求梁主增兵北伐,却得不到一丝回应。七千人孤军深入一路转战本就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只能南撤回梁。

    尔朱荣尤不甘心,亲自率着精兵去追。这个人生污点,他誓要洗去。

    其他各营纷纷准备起拔。天气冷了,苦战多日的军士们都急着回家。

    回去见父母,见妻儿,见情人。

    同我怀着一样的心情。

    天空中彤云密布,似是雨雪将至。

    我穿戴好衣服,骑着马跟着宇文泰的队伍迤逦往洛阳而去。

    走了不到半日,绕到黄河边上。

    翻过一个山丘,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山坡下,黄河岸边,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陈列着战死的尸体!

    那些身染血色的,僵硬的,冰冷的身体,曾经也是一个个,带着期望和梦想,要苟活于乱世的生灵啊!

    一队一队留下来清理尸体的士兵,面色麻木,不论敌我,两人抬一个,扔进黄河里。动作那么自然,仿佛那本就是那些死去的人该有的归宿。

    那些已经冷却僵硬的尸体在空中划过一条僵硬的弧线,直直掉进滚滚黄河,一个水花都没有,便再也不见了。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我只觉得身体僵硬无法动弹,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一堆一堆的身体中的一个。我惊慌地回过头,见到宇文泰大声对我说着什么,大概是河水的轰鸣声太响了吧,只见他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竟什么都听不见。

    耳边嗡嗡乱响,眼中一片血红。我抬头看天,那原本昏黄的天空怎的也染成了红色?北风猎猎吹过,旷野上回荡着一丝一丝呜呜的声音。

    如挽歌。

    我一阵眩晕,头重脚轻地摔下马来。

    掉在死人堆里,伏在那些僵硬冰冷的身体上。立刻嗅到一种腐臭和血腥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又绝望的气味。

    我低头去看身旁那人。他伏在地上,后心上插着一支矛,身下的血浸染出来,把周围的土染成一片暗色。头歪在一边,张嘴,瞪眼。

    看着我。

    我害怕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向后躲去,又触到一人,断了一臂,断口露着翻卷的肌肉和白骨。仰面朝天,似在大喊。只是已经再也发不出声了。

    不久前还是个会说会笑的人,此刻已成了一堆不知名的血肉。

    我慌乱地爬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惊起附近几只食腐的乌鸦。片刻又聚拢来,埋首在死人堆里。

    四下望去,尽是这样的残肢断臂,尽是这样枉死的生命。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不幸,可是至少,我还活着。我还能在这滚滚黄河边,为这些殉葬于时代的生灵,哭泣。

    七千人对百万大军。我知道这场战役将永存史册,我知道,尔朱荣,陈庆之,都将永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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