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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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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诧异莫名,这是哪里?他们是谁?

    那僧人叹息一声,说:“唉,这本也是你的劫数。罢了,你同他们一道去吧。”

    说话间,手一指跪在我身旁那俊秀青年,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青年已无影无踪。

    我唰地坐起身,冷汗涔涔而下。

    四周黑沉沉地,没有一丝火光。没有宇文泰。没有那阴森空旷的大殿,那僧人,那青年。什么都没有。

    抬眼看向窗外,只有一轮冷月冻在天上。

    不知为何,进了洛阳便舍不得离开。这城哪怕早已失了昔日的精神,只这一副落魄的空架子,已让我神魂颠倒。

    埋葬的是我同他最恩爱美满的好时光。

    而长安呢——我不免去想。

    不,长安是另一个人的城。他是气象恢弘,野心勃勃,他是征服和占有。而不是洛阳这般颓靡又末路,看不到明日光景。

    我还去集市上买菜呢。

    割二斤猪肉,挑两把绿叶子菜,心满意足地提拎回去。满手泥星油星,洗干净了手进厨房,在炉灶里生起火,要为他做一个寻常的主妇。

    平凡人的家里头,没有侍女没有仆从。只有一个主妇,从厅堂到卧室再到厨房,都是她的天下,都要她悉心维持。

    我坐在灶边,望着炉灶里那红艳艳的火光,痴痴想,平凡人家的夫妻每日都是这么过的吧。

    可我一生也没碰过锅碗瓢盆呢。不曾沾过阳春水的手,做出一桌糊烂怪异的饭菜,他却吃得香甜满足。如同山珍海味。

    连贺楼齐都为难:“这这怎么吃啊?”

    他笑,也不为难他:“你出去自己找别的吃去。”

    贺楼齐如蒙大赦,唯恐他反悔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地出门而去。

    他却从碗盏间抬头,看着我笑起来:“这手艺也能嫁得了人,是你命好了。”

    我嘟嘴不满:“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呢。”

    他满足地笑:“会越来越好的。日子长着呢。”

    如今他很喜欢说这句话,日子长着呢,什么都可以不缓不急,慢慢来过。他是满足的,已厌倦厮杀,厌倦争斗和权力,他尤其渴望成为一个最平庸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去逐渐尝试这世间所有平庸的快乐。

    这一桌糊烂的饭菜对他而言,就是那么多他未曾体验过的“平庸的快乐”中的一种。

    我亦由他的快乐中体会到快乐。

    一个女子,哪怕成了皇后,垂范天下,都不比一个平凡女子的快乐——只是一个妻子,每日想不同的菜式喂饱夫君和孩子,细心为他们添置四季的衣裳,听他们夸赞或抱怨。诡艳凄凉的命运煎熬,同她是无关的。

    我一笑。想起昔年宇文泰也想同我索要这种“平庸的快乐”。然而我没有给过他。连一碗不那么甜的绿豆百合汤都未曾为他煮过。

    暗绿色的汤汁,小火慢煮而成,一粒粒饱满细小的绿豆都开了花,煮散在汤汁里。又飘着几片雪白软烂的百合,吹凉了,存在装满冰块的大盆里。他夏天时尤为喜爱,午后一定要吃一碗。

    我同他成婚十多年,竟连这一点最普通的人夫该有的快乐也不曾给过他。

    对面的男子突然不解地看着我:“你怎么哭了?”

    我大梦初醒一般,一摸脸颊,湿湿一片。

    我竟失态了。

    他以为我懊恼这一桌不像样的饭菜,走过来揉一揉我的手,又将我揽到胸口上,说:“这有什么好哭的。一顿饭菜而已。”

    我逗留在洛阳不肯离去。日复一日地,为他做着一日三餐。连衣服都添置了几身。

    转眼就冬天了。

    他整日白白地守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日子荒芜着,如庭院里久未拔除的野草。

    荒草蔓生,覆满了我的心。

    如愿的心中渐生不安。他一遍遍地安抚我,告诉我,这平凡的生活是他多年所想,为此他愿意放弃一切。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邕儿。

    从头开始,从生他的那一刻开始往后,一点一滴都重现在梦中。

    我想起了,在难产将要死去的时候,我是那么盼望着再见一次宇文泰。在那时候,我清晰地辨认出自己的心,我爱他,真实而坚定。

    我梦见邕儿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梦见宇文泰慈爱地抱着他,教他说“家家”。

    他那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狭长凤目晶亮闪光地看着我,问:“家家,你何时回来?”

    他已六岁了!

    我嚯地睁开眼睛。

    窗外天光微亮。又是一天了。

    我还伏在如愿的胸前。抬眼看他,他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用一种苍凉无奈的眼神看着我。

    “你是不是想念长安了?”他轻轻问。

    我无言以对。这一刻进退两难。

    “你在梦里唤着邕儿。”

    我默默半晌,说:“我生他的时候难产,差点死掉。”

    他支起肘撑住头,看着我:“我没见过他吧。也不知长什么样。觉儿倒是长得像你。”

    我一笑,脑中现出邕儿那沉稳的模样:“邕儿长得像他父亲,脾气也像——”

    一瞬间话便凝住,无法往下。

    他父亲,是我们都背叛了的那个人。

    “莫离。”他抚着我的脸,轻声细语,“不要再想这些了好不好?我们明日就离开洛阳南下去。我们在会稽置一份薄田,自给自足,有自己的生活,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挣扎了大半生才又得到了你,我不会再放开你的。”

    我摸着他的粗糙厚实的手,心里有了一丝温暖。我们自己的孩子。

    我们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见我沉默着,他说:“不如今天出去走走吧。一直都闷在这屋子里,人都病了。看你一直也没什么精神。”

第八十一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冬() 
贺楼齐出门去雇了辆马车来。我们穿戴好,便一同出门去了。

    寒冬的街市尤为冷清。想起如今长安的繁华兴盛,洛阳却变得如此萧条,不禁为之伤感。

    “洛阳同从前不一样了。”我轻轻掀开马车的帘子,望着街道上那些恹恹走过的面露菜色的行人。天空里彤云密布,大半的商铺都紧闭着门,门口的锦旗褪色破烂,看样子已是很久不更换了。

    如愿的脸上也有些许感伤的情绪,说:“是不一样了。从前要繁华许多。”

    贺楼齐在外面说:“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如愿说:“不急,等下了雪再回也不迟。”

    忽然目之所及出现了一堆巨大的废墟,一片焦黑,似是焚毁了许久。

    “那是”我转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默默看了良久,低沉着声音说:“是永宁寺。”

    啊,昔日他同我一起祈福的皇家寺院,竟已成了一片焦土。

    我们下了马车,走了进去。

    昔日里葱翠如盖的参天树木半边焦黑,半边枯萎。那些未及烧尽的色彩鲜艳的梁栋还半掩在坍塌的焦木之下。后面高高的土台被烧成了黑色,上面散乱坍塌着佛塔的遗骸。

    连佛都庇佑不了他自己的寺庙。谁又能庇佑得了我们。

    忽的脚下咯到了什么。我抬脚低头去看,却是一支半焦的签。

    记得那年,我们在这里求过一支不祥的签——

    我蹲下身去捡起来,只扫了一眼,便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在地。

    那半焦的竹片上模糊不清地显现着两排朱红的字。

    此诸痴猕猴,为彼愚导师。悉堕于井中,救月而溺死。

    那老僧说过,这是水中捞月之偈。镜花水月,终成泡影。

    那昔日里恶毒又躲不掉的诅咒,终于又回来了!

    我将那签紧紧握在手中,转过头无助地看着如愿。

    残酷又阴险的命运,那水中捞月的猕猴,在这一堆佛寺的废墟上,对着我们森然发笑。

    他是镜中花,水中月。他是一伸手便消失的幻象,是笼罩我这一生的可看而不可触摸的光。

    他也看到了那签,此刻脸色阴沉,无言地看着我。这诅咒阴魂不散,潜伏在光阴里,静悄悄从不曾走开。

    心惊胆寒。

    一片雪花落在我的手背上,一瞬化为晶莹的水滴,滚落下去。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搓棉扯絮的。落在他的发上,肩上。

    一阵风吹过来,吹乱了他鬓角的头发,几丝碎发不安分地贴在脸颊上,在风中抖动着。

    他的声音沙哑了:“你还记不记得你进洛阳那天,也是下着大雪。我去接你的时候,你在庭院里,拿着一把剪子剪烛芯。”

    我点点头:“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两行泪滑落下来。我隔着滚烫的眼泪看他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他是英俊的,神采英拔,芝兰玉树。昔日在秦州城外放马疾驰,侧帽风前,该是怎样风流俊逸。他是我念了一生的男人啊。

    “回去吧。雪越来越大了。”他试图打断我那些不好的想法,拉起我的手往马车那里走。

    深夜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突然听到外面有沉实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即将被昭示大白。

    他在外面敲了两下门:“你睡了么?”

    我犹豫了一下,起身去开了门。

    外面雪霁云散,一轮明月高悬,将满庭院的白雪映照得灿灿生辉。

    他披着一件紫貂毛边的黑色斗篷,高高大大地站在月光下,朗朗清华,英气逼人。

    我有些慌乱,左右躲避着他的目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他笑得勉强:“你不是也没睡么?在想什么?”

    我的心不住地颤抖。他都看出来了。我的犹豫,我的摇摆,都一清二楚地落在他眼里,无所遁形。

    我的嘴唇颤抖着,说:“公子,我该回长安去。我们除了回忆,已什么都没有了——”

    话未说尽,他一把拉起我的手腕,用力将我拉到庭院里,手一指满庭院的积雪,问:“你看这雪,同那年你初次进洛阳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吗?”

    他的力气太大,我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在地。却被他稳稳抓住,稳稳贴在胸口。

    我喘着气,愣愣看着那一地的银光。

    “你再看看我,这爱你的心,同那时候有任何不同吗?!”他狠狠抓住我的臂膀,强令我去看他。

    “什么都没有变,为什么你却变了!”

    被他狠狠一把揉进怀中,几乎断了气。

    无言以对。无法对他有任何交代。只空洞地看着那一地白雪,连泪都不及流下。

    他哽咽了,口鼻埋在我的颈间:“我不让你走!我再也不放开你!”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声问:“公子在建康的时候、回到长安的时候,为什么要放开我”

    我好怨他,好恨他。难道他不知道女子悲哀的软弱?

    他用力地抓紧我的肩膀:“你爱上了宇文泰!你爱上了他!!莫离,你爱上了别人!”他不甘心,自己的女人,恩爱过,缠绵过,肌肤相亲,骨血相融,怎能又爱上他人?

    可我爱上宇文泰。我何止于爱上他,我还同他有两个孩子,同他有十多年相伴左右的生活。岁月是如此诚实的朋友,他将给予我最多的人,最深地印在我心里。

    我的心中缓缓流过一种无能为力、又**蚀骨的绝望。一把尖刀细细划过,剖开了,又血淋淋扒开,让里面深藏已久、急于回避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我望着他苦痛的脸,那让我如此着迷的脸:“公子,莫离没有爱上别人。可我早已不是莫离了。我是他的明音了。”

    他咬牙切齿,声音嘶哑,仿佛体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声嘶力竭地怒吼:“他是拆散我们的人!是他拆散了我们!不管你是谁,你怎么可以爱上他!!”

    我默默想,是啊,宇文泰用手中的权力生生拆散了我们,他给过我那么多的痛苦和绝望。可是到了最后,他愿意用整个天下来换我。

    情深若此,天地同悲。

    我抬起脸,抚着如愿布满细纹的脸。天可怜见,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他。然而过去的,找不回来了。

    “公子,我同他有两个孩子了,改变不了了。”

    他的表情一苦,无限绝望。呵,世间有那么多种关系都可以轻易离间拆散,惟独这一种,无能为力。那两个孩子,联接起我和他的血脉,丝丝缕缕,牵牵扯扯,牢不可破。

    “我若那时肯扔掉一切带你走该多好。”

    我低头凄凉一笑。若是那样该多好。可我们的人生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松开我,伸手轻轻掸去我肩上的雪花,望着我凉凉地一笑,声音已恢复了平静:“我同你一起回长安去。”

    “公子擅离军中,也许会被处罚。”我担心。

    他凄凉一笑:“罚便罚吧。到了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总比不至于丧命——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我们小心寻找着西去的机会。到了十二月,忽然传来邺城的消息,高澄被贼寇所杀,高欢的次子高洋迅速率兵剿灭了贼寇,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继承了高澄的地位,控制了整个邺城的局势。

    政局动荡之中,我们趁乱进入了长安的控制范围。

    独孤公子护送着我到了潼关下。我们约定在这里分别。我要去找潼关的守军将领送我去长安,他将直接回河阳去,上书给皇帝请罪。

    在离潼关十几里的郊外,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最后一夜。这一夜无言,亦无眠。

    还能说什么呢?这一生,总归是这样阴差阳错地失去了他。

    直到天边现出红光,他站起来,细细抚着我的脸,哑着声音说:“我永忘不了你的。永忘不了。”

    我的眼又热了。一生梦得最多就是他,明明百转千回地已经近在咫尺,却还是不能够了。

    正要说什么,他伸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吻:“不要忘了我。”

    他远远目送着我走到那城楼下。我回头去看他,他在冷风中,静默成了一尊黄沙中永恒的雕像。

    他站在那里,目送着我一步步远去,走出他的生命。这波澜壮阔又遥遥无涯的世界,终究与我们都无关系。我们连目之所及之处能看到的这个人,都守不到永远。

    耳边忽然响起了自己的歌声。那日在春熙楼上,年幼的、忧伤而明媚的我推开格窗,对着那一轮月亮清唱: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彼时我可懂爱情的百转千回、欲罢还休吗?我只以为爱情便是终身和一人厮守,生生世世,坚若磐石。

    可爱情是那么软弱。

    他呢?那鬓角隐现银丝的他,岁月的流逝如裂帛般无情无义,将命运曾慷慨给予他的一一讨还。

    他不再是那日抱着我走过旖旎回廊,意气风发,壮志满怀的青年了。

    风吹雨打呀。

    我一闭眼,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我怎么会想到,那就是我这一生,看他的最后一眼了。

    这就是一生了。

    晨曦的红光中,我站在潼关那巍峨的城楼之下。我从未感到如此孤单。前无去路,后无归途。

    偶然瞥见那城楼脚下,寒风中颤抖着一支不知名的小野花。瑟瑟的,大概是误了开放、又误了凋谢。

    蒙尘又残废,孤单又萧条。

    我走过去,怜惜地将它摘下,轻轻插入鬓间。就让这误了时辰的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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