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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尽星河-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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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他才甩着划酸的手腕,吹干最后一篇文书,卷了床臭被褥,倒头睡觉。
然而给他借住房屋的房东们感到奇怪了。
就见为首的那年轻人灯一直亮,亮到半夜,被安排住处的手下还留好几个,站外边给他把门,不时还会有人牵马出门,连夜走个不见,吵得人不安宁还真让人不敢多说;而快天亮了,有人跑来就替他要吃的,他吃完,大爷一样躺在自己家里睡觉去,手下还得替换夜里守门的人继续给他把门。
房东不敢说什么。
他把这些心里话说给箭长,箭长其实也没见着人,只判断说这可能是朝廷上的大官,至于有多大,自然不清楚。
快中午了,狄阿鸟才起床。
他牵着马出去活动、活动,吃完午饭,先跑去乡里看看,再跑到田间看看,傍晚去窜门,把一个箭走完了,不是问人家几口人,就是问人家收成,不是问人家收成,就是问人家生活上有哪些问题,连几家寡妇都不放过,问她们怎么没有再嫁,周围有没有男人未娶。箭长自称是跟着大王打过仗的,还真跟过,受了伤,腿有点跛,昨日没见到,今天见他之后立刻多出几分不安,回到家就让自己的侄子起码去乡里找马丞。
马丞天黑摸来了,听箭长一说,心里也没底,怀疑是大王,但不敢当面去看,就说:“说是大王吧,不太可能,说不是,问这问那岂不是别地儿来的奸细?但听你说他问的内容,不像奸细,我看就算了,你当你什么都没看到,最近别干出格的事儿。”说了之后,自己又连夜溜走。
狄阿鸟在这留了两三天,这就又去县里。
到县里一打听,他才知道这县官是梁大壮媳妇的族兄王茗,此人师从花山学派,是后来慕名来投,他给梁大壮完婚时,梁大壮引荐过,不过他觉得自己立了选拔的规矩,就让这王茗去选学司接受考核。虽然不知道考核得怎么样,但他对这个人有不错印象,就在县里驿站住下,让人去请了一趟。
少时,王茗来见。
他一见狄阿鸟干脆就懵了,好一阵子语无伦次。
狄阿鸟一再要他反应当地情况,并问他府库有没有什么问题,每次上报的数据是否真实,他这才多了些底气,开始与狄阿鸟交谈。
他反映了当地的几个问题,和狄阿鸟的观察相一致。
首先,他们县的府库没有问题,但多数家庭粮食吃不完,粗细粮一起卖,县里去收,但钱不够,东夏才刚刚铸币两年,钱数不够,一到收粮季节,没有那么多的钱,没有那么多的仓库,最后只好紧急去建,收一回粮食建一回仓库,因为钱币不够,只能等到上级调来银两和钱币才能继续收,于是只好收收停停,买买再收;这个问题摊到狄阿鸟面前,狄阿鸟就知道国家的商业还不完善,起码遇到几个问题,第一,国家仍处在钱荒中;第二,正因为钱荒的存在,国家收取多余的粮食用于储存,或者统筹好之后卖给草原部族,但是因为钱币支付不出来,不但使收购缓慢,还造成流通的困难;第三,似乎东夏的粮食商人还没有普遍存在,至于是不是该让他们存在,还有争议,争议的来源是朝廷上认为粮食也是战略物资,应该由国家统一收购,靖康的城市时不时粮食上涨,就是因为这些商人囤积太多的粮食,至今也没争出个结果。
其次,耕牛不够,农具不够,铁器不够,男丁解放不出来;再次,农田水利建设不够,湟西、北平原的雨水虽然不少,但因为荒地多,百姓分到的都是大块地,再因为农业的不断改善,不指望靠天吃饭,多数引渠灌溉或者排涝,但是配套的水利建设却不够,于是水资源显得缺乏,被百姓们争来争去,若不是朝廷具备控制力,怕早打得狼烟遍地;最后,东夏民风彪悍,以箭为单位的户众为了争抢灌溉用水,为了争地,斗殴成风,地方县里又没有能力制止,只能求助于军府,而军府和地方上的马丞,箭长又千丝万缕,往往一碗水端不平。
狄阿鸟让身边的人把问题一一记录下来,然后询问王茗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王茗也是一筹莫展,只是说:“荒地太多,分地时按人相分,一人十几、几十亩的田地,又有官府的人督责耕种,太学中又有农授,到处讲学,国家现在不缺粮食,反倒是粮食太多,盈余过甚,就怕越来越不值钱。”
建国初期,东夏国粮食就没宽裕过,没想到三五年过去,东夏国面临粮满为患,要不停盖仓库。
狄阿鸟陷入沉思。
粮食的储存充足,国家统一收购有利于战争的一方面,但别的各个方面就成了掣肘,这几年来,丁壮们因为自家繁重的劳动和朝廷的有偿劳役,军事训练不足,一旦打仗,水利更难建设,铁器更加缺乏他试着问:“如果现在,我们东夏要进行一场大的战事,你认为你的县会遇到哪些问题?”
王茗想了一会儿说:“如果发动一场战争,说不定是好事。内部的矛盾尖锐起来,去年入冬,要冬浇地保来年墒,两箭人挣水,各请人马,差点演变成成千人的械斗。只是械斗虽然被制止了,但听说军府里的几个将军闹不和。如果东夏发动一场战争,就能够把内部矛盾转移到外部。”
狄阿鸟大吃一惊。
他担心战争的来临让众多人死去,让东夏饱受痛苦,却没想到自己面前坐着的一县之长却认为战争能解决内忧。
这也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国内形势吧。
他需要重新思考一番,也就问了当地的国立钱庄的打理是谁,让王茗派人叫来,一起吃一顿饭。
吃饭嘛,一是想和王茗保持良好的私人关系,二是需要听听钱庄的人是什么看法,能不能帮助王茗解决钱荒的问题。
王茗是传统文人,只是愁仓库和保管,狄阿鸟却不是,家道从商,他知道钱荒的危害,需要让钱庄的打理在这个问题上帮助王茗。
钱庄打理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干枯中年,一看就是趋向于账房形象,见到人,狄阿鸟不免有些失望。
他问了一番。
果然打理是从私人钱庄聘过来的,专长是能让银钱账目规规矩矩,对于钱货贸易的国事了解甚少。
狄阿鸟没公开身份,不过看县尊都毕恭毕敬,打理也一样,问起钱庄情况,张口就是收钱多少,放贷多少,存无息,放贷几利钱,年终多少结余。本来都是为国家服务的,狄阿鸟本来觉得两人可以一起解决些实际问题,现在老觉得中间缺了点啥。
他想了半天,就说:“百姓的钱都存到你那儿,放贷出去却不多,是不是不划算呀?我听王县长这儿说,他们收粮食的时候钱不够,跟着州里去卖粮的时候,换来的又是牲口,皮货,周转得慢,你看能不能将结余的钱借贷给他?或者你们共同签署一种债券,由你的钱庄来居中作保?”
中年人愣了一下,捉住山羊胡须半晌,委婉说:“这官府借钱让我来作保,我借贷出去买耕牛,买种子,那还得官府作保呢?官府借钱,又有谁能作保呢?行内没有过呀,除非你能让上头发话。”
狄阿鸟叹了一口气。
他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两个系统,根本没有相协作过。
他在县里停留两天,郭嘉和史文清就各带僚属赶来了,但是鉴于眼前的问题,他又需要黑明亮,司马唯这样的人,就又让郭嘉起草,再召唤个人带着僚属来;本来他以为再召唤这一个就够了,史文清不愿意,说:“大王带着一干文人,只带十来个卫士行走全国,危险性太大,应该再召一将领。”
三召两不召,半个月过后,到了广武仓,队伍已经过两千,光陆川带来的卫队就一千出头,出行已经变成公开的秘密。
这时,突然出了一场大事,而且就在王茗的县,狄阿鸟投宿过的地方,几箭争水,一箭是猛人要放牧饮牛羊,一箭多半是雍人,要种地,一箭多是党那人,反正也要水,他们各邀族枝好友,要为水作战,死伤四十余人。
狄阿鸟大怒,召唤来将阁的人和几个牵扯到其中的军府将军,宣布说:“不要说这殴斗和你们没一天关系,背后没有人撑腰,我不信他们敢公然违背大夏律,械斗规模如此之大。孤要求你们一查到底,涉案人有多少惩处多少,该杀就杀,孤要让所有的东夏人都牢牢记住,内斗可耻,国战光荣。”
十五节 暴雍有例()
狄阿鸟接连两夜都难以入眠。
起兵以来,他杀人如麻,双手血腥,但那都是在战场上,甚少用在治理国家时,他不用屠刀,不是不能,是不愿,哪怕他曾经的敌人。对于这些敌人,他多采用夺起家产,奴隶,使其成为平民之身,还时常给自己身边的人说:“孤认为他们并不是想与孤为敌,而是正好站在孤的对面,为时势所逆,若不是生性暴虐,残害百姓的,就让他们反省自己,从此在孤的治理下生活吧。”
每年他都要赦一批这样的人,哪怕多少大臣认为赦出来会是隐患。
甚至,他一再修改死刑,并且要东夏朝廷将处死人的名单送到自己面前,了解他们的案情,只对那些十恶不赦的人进行勾决。
也许是因为见过太多的死亡。
那些生命在眼前长睡不起,先是身体僵硬,脸色苍白,再就是腐烂。
他觉得自己应该给人机会,甚至将株连降为包庇,一人有罪,不再祸及亲族,只在亲族之中有人包庇时,治包庇之罪,包庇之罪的上限,是刺配千里,劳役十年,为了实现自己的这种政治理想,他不止一次告诫周围的人:“人岂无错,然生命只有一次,若能悔改,悔改岂不更好?”
正因为他这种态度,东夏一年的死刑犯不曾过百。
这一次,却是不同往日,于是,他失眠了。
这些人,没人是罪大恶极的。
没有人主观上为恶。
他们只为争夺水源,操戈相向,而且人数众多,上千人牵涉其中,包括几名军府的将军,那里头有一名叫薛爽的将领,是他家族以前的武士,自己从小就认识,有个叫魏端贺的将领,是嗒嗒儿虎的远房表舅。
求情者络绎不绝,包括班猪皮、善小虎的父亲们,樊氏家族的重臣,人人都说,这样杀了他们,不如让他们死在战场上。
可东夏是个多民族主体的国家。
诸多的矛盾,诸多的族别,诸多的风俗,有了纠纷,人人付诸于武力,东夏岂不是国将不国,注定有更多的人死于内乱?
他已经把死罪的人减为三个,分别是三个地方上挑头的人,本来将名单已经转交给郭嘉,打算公布,然而一觉睡醒,却自己都觉得自己避重就轻,就又反悔了,让人把郭嘉叫来。
一开始获死罪的二十个。
接着十五个。
再接着十个。
最后只剩三个。
郭嘉一看获死罪的只有三个,其它人将一一赦免,却难得轻松,挨枕即睡,给睡了个好觉。
被人叫醒说是大王找,郭嘉第一个反应就是大王又要减免死罪,当下爬起来,一边走还一边想,在心里盘算:“不能让大王再减免了。再减免,他的从重处理就成了空言,威信就要受到影响。”
到了,狄阿鸟正在吃早饭。
他气色很不好,胡子拉碴的,见面就说:“名单呢。再拿回来。让史文清召集三法司的人,再行论罪。”
郭嘉将名单呈上,再派个人去叫史文清,自己坐回来劝阻说:“大王。不能再减免了,再减免,你就说了空话。不带疼的威吓不是威吓。”
狄阿鸟喃喃重复说:“不带疼的威吓不是威吓。”
他咬牙说:“你说的没错。”
他放下食物,让人寻来笔墨,按在名单上,朱笔一勾,朱笔再一勾一直勾,郭嘉一探脑袋,大吃一惊,只见从前到后一片血红,他连忙喊道:“大王。大王。”狄阿鸟冷笑说:“怎么?你反倒怕了么?”
嘴里嘲笑,但笔下不留情,薛爽一名,刷地血红,再往下,又是一串勾。
郭嘉连忙去护名单,反问:“大王是要杀完吗?”
狄阿鸟猛地一袖,把一桌食物掸了个精光,狞笑说:“死伤四十人,孤就杀四十人。不但杀四十。但凡参与其中的人全部充入勾栏。孤要人永远都记住,这是东夏的逆鳞,谁敢谁就一死。”
说话间,史文清带着几个司法官来了。
一听之下,史文清第一个震惊,大声抗辩:“大王。你要找从古至今的案例?所谓法不惩众,哪有上千人全部论罪的案例?”
狄阿鸟冷笑说:“法必须惩众,不然何为法?相比东夏国百万人,他们众在哪里?也许你们觉得孤今天早晨脑袋一热,忽然要杀人,过后主意准改,于是拖拖就过去,孤明天就又改了,不,孤不会再改主意了,之前一再减人,是孤没有想好,觉得杀二十和杀十个没区别,杀十个和杀五个没区别。孤没转过弯,陷入到误区之中,经过几日几夜的时间,孤想好了,而且主意已定。”
几个司法官面面相觑。
一个司法官突然流露出一丝微笑,上前一步道:“大王。有案例。暴雍曾有过私斗皆死之罪,并残酷地执行过。”
其它几个司法官提醒他说:“暴雍?!为何雍被称为暴雍呢?”
第一个司法官回过头来,铿锵有力地说:“诸位只看到雍被称为暴雍,却不知当年的雍和当今的夏国情何其相似,当年雍以峻法齐家国,方能兵灭诸国,平定天下”史文清大怒,呵斥道:“你给我住嘴。”
狄阿鸟反问:“史文清。要不要孤也住嘴?或者你去烤几块膏药,全糊喽。”
史文清讷讷地说:“大王。历来国君耻与暴雍为伍,臣是怕他误导陛下。”
狄阿鸟淡淡地说:“那也要让人家把话说完嘛。”
第一个司法官说:“陛下。小臣认同的第一个原因是东夏与先前的雍国国情相似,民风彪悍,杂胡而居,族别众多若当真能够耻于私斗,勇于国战,则东夏之兵必锐冠天下;小臣认同的第二个原因是大夏律已有明言,私斗有罪,不管是十人,百人,还是千人,都是有罪,哪怕百万人,那也是有罪。大夏律曾发布全国,让百姓纠正其言,百姓们认为它是公正的,现在就能否认它是公正的吗?大王不曾反悔失诺,百姓就能反悔失诺吗?”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犹如洪钟大吕,一下把满屋子的人打懵了。
狄阿鸟要求说:“你继续说。”
司法官说:“小臣以为。持律在手,定之有罪,是司法之责,因案情重大,避免百姓误解,可举全国之名望士众陪审在旁。大王说的并没有错,此次械斗死三十二人,重伤十七人,可以此量刑,以杀人者死的原则,论罪之后,处死之数当与之相等,以平罪壑,至于诸多从犯,可减等,依照大王所言,充于勾栏。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史文清没有吭声,郭嘉也没有吭声,其它几位司法官交头接耳,但都没有多言。
狄阿鸟缓缓地说:“合孤意,就这么办。论罪之后,应将死去之人抬至人前,数落其致死之罪,责其自裁,死前还必须给孤喊一句:他死得可耻。”
史文清反问:“如此办案,谁是苦主呢?”
狄阿鸟说:“家属是苦主。孤说充其至勾栏,没说将家属一并充入,孤毕竟不是暴雍之君,我想,家属们会愿意让那些惹事生非的人受罪两年,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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