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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第2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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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间,卫操召集掌握实力的部下百十来人,在一处河滩边立起几堆篝火来烧烤,又取出珍藏的烈酒,设下粗犷但十分丰盛的宴席招待陆遥。北疆晋人在草原居住多年,饮食上面的习俗趋近于胡儿,席间大块牛羊肉煮的半生不熟,洒上一把粗盐就流水般端上来。陆遥原本是南方士族习惯,最受不得这种膻气极重的腥臊之味。但这些日子以来,他率军在草原上纵横往来,饮食与寻常士卒一般无二,莫说是羊肉了,就连马肉、狼肉都吃了不少,因此倒也能勉强食用些许。
但这场酒宴上的主角并非陆遥。宴席刚刚摆开,方氏三兄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拍着胸脯定要列席陪同。席上,这三人十分主动,轮番地四处敬酒,仿佛将自己当成了主人一般,先将随同陆遥前来的卫士们一个不漏地敬过,又将卫操以下的诸多晋人流民首领一一照顾到。伴随着敬酒的,是三兄弟没有半点消停的殷勤攀谈、谀词潮涌,所到之处,都引起一片人仰马翻。
眼看夜色将晚,酒过三巡,他们又奔去伺候陆遥。陆遥酒量不佳,这时候被卫操麾下众人连劝了几杯,便有些醺醺然,见了方氏兄弟前来,想要站起相迎,一时却腿脚酸软。方氏兄弟本来端着觥筹等物,眼看陆遥没能起身,顿时飞扑向前!
这三人看似文质,但飞扑而来的动作竟快得如闪电般,吓得陆遥身后两名扈从卫士伸手就往腰间去摸刀,还当是有人行刺。却不曾想到他三人两个捶腿、一个捏肩,竟然当场就给陆遥做起了按摩。
卫士们松了一口气,各自都已经骇出了一身冷汗。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在暗骂那方氏三兄弟全不靠谱。
方氏三兄弟六只大手在身上揉捏不止,这种感觉让陆遥也着实尴尬。他连声辞谢,想要制止这种过于亲昵的举止。但那兄弟三人也不管陆遥究竟作何想法,一边卖力地给他按摩着,一边不住地引经据典,没口子称颂陆将军文可安邦,运筹帷幄犹如诸葛之亮;武可定国,勇武威猛仿佛关云之长。陆遥开口说个半句,立时便有百倍、千倍的言语返还回来,将他的下半句话生生堵回肚子里。
一番言语滔滔下来,陆遥简直怀疑自己明天就该扫平北疆诸胡、重塑朗朗乾坤,否则实在无以面对方氏三兄弟的厚谊、厚爱与厚望了。总算他还没有喝醉,坚持了半刻之后,勉强挣脱三人魔手,打着不胜酒意的旗号溃退。
这一来,三兄弟便感怅然若失。三人擎杯四顾,努力寻找一个可以承受滔滔如潮言辞的对手,可惜视线所到之处,群雄俯首,竟无一人可堪与战。
方勤之面色怅然,回顾二弟道:“陆将军,英雄也,又与我们一见如故,诚是难得。正待开张肺腑,谈说大事,为何他竟然先走了?我们兄弟三人为之奈何?奈何?”
方勉之劝解几句:“兄长,陆将军此前历经鏖战,又长途跋涉至此,想来身心疲惫。便改日再叙亦无不可。”
方简之年轻气盛,立时挥臂攘袖:“何须改日?两位兄长,今夜月色如此明朗,我们便去寻陆将军彻夜谈说,不亦快哉!”
方勤之正色道:“简之,你却是想差了……月色虽明,毕竟秋凉。我们还是在陆将军下榻所在的室内秉烛夜谈为好。说得累了,不妨便同榻而卧、抵足而眠……这才是正道!”
方勉之、方简之一齐施礼:“兄长高见!兄长明见!兄长卓见!”
三人彼此高谈阔论说个不休,兴冲冲地从河滩一侧踱过。所经之处,饮酒欢宴之辈面无人色、鸦雀无声,并没有任何人敢于招惹他们。
陆遥既然以疲惫为由告退,何云便跟随着他一起往休憩之处去。
卫操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距离河滩不远的一处庄园。庄园虽不大,但内里的楼台回廊倒很精致,其中不少陈设更显然是耗费巨资从中原购入的。何云取了个三足四耳的铜盆打来水,陆遥用沾水的布巾覆在脸上,清凉的感觉使他惬意地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屋外有人问道:“陆将军可在?方勤之、方勉之、方简之求见。”
陆遥把布巾揭下,便看见何云充满惊悚的脸。
这小子显然已经被方氏兄弟折腾得怕了,陆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本想让何云出门去说自己已经睡了,然而陆遥有强烈的预感:方氏三兄弟近乎神经质的张扬表现,其实未必那么单纯。草原上商道两旁的累累尸骨更足以证明,能够在北疆各部胡族之间往来行商的,没有易与之辈。此刻来访,或许……有些特殊的意图?
“还不速去迎接。”陆遥轻踢了愣神的何云一脚,自己重新披起外袍,向正厅走去。
绕过屏风出外,陆遥一愣。说是方氏兄弟三人来访,在正厅端坐等候的,原来只有方勤之一人。
看着陆遥询问的神情,方勤之淡然笑道:“次公和稷才正在外间与何军主闲聊。此来既是为了陈说正事,有我一人足矣。”
这人的确是方勤之,但他的神情气质,却已经和方才那个殷勤到令人发狂的古怪商人完全不同了。他将须臾不离手的羽扇搁在身旁案几上,向陆遥俯身施礼,动作稳定而一丝不苟。起身时,摇晃的烛光映照在他幽深的瞳孔里,赫然便生出一种沉静如海的气度。
方勤之的状态突然与之前天壤之别,恢复到了正常人那般。饶是陆遥有些心理准备,仍旧被这巨大的反差吓得略吃了一惊。
“不瞒陆将军,身在异域与虎狼之辈为伴,再如何小心谨慎,也难免百密一疏。但若因此而寡言少语、深居简出,又非执行使命的良法。”方勤之悠然道:“我们仔细想来,索性便胡言乱语,成日聒噪喧闹以扰人心。这样的话,哪怕偶有疏失,只会被人当作轻佻奇异的言辞举措,不会引起怀疑。不过,那时倒未曾想到二十余年一晃而逝,就算是装,也装成习惯了。”
听语气,这方氏三兄弟对北疆胡族极其忌惮,又坦承自己的举止出于伪装。原来他们竟也是出于中原,负有使命才来到北疆的么?这些年来,北疆局势一日复杂过一日,诸部鲜卑彼此战和不定,以至于大晋北疆州郡也因此动荡。没有几分靠得住的凭籍,任谁也不敢贸然在北疆部落中随意往来,更不要说是携带物资财货的商队了。这方氏三兄弟竟然能行商北疆二十余年,这份了得,较之卫德元也不遑多让了。
不知在他们身后的,是哪一方势力?他们所要执行的,又是何等使命?他们想要从我这里获得些什么?陆遥心念急转,却不忙着询问。他凝视着方勤之,半晌之后才微微颔首道:“早知三位非凡,果然如此。这份良苦用心,实在令人敬佩。”
异客(三)()
“令人敬佩?不过是丧家之犬自保性命的小把戏。【本章节首发…爱…有…声…爰亲⊥�罚╓个故事。”
陆遥站起身来,提溜着放置在案几边的瓯窑鸡首壶,为方勤之倒了半碗水,示意他不妨润润嗓子,慢慢道来。
方勤之看看陆遥手中的鸡首壶,轻轻叹了口气:“器择陶拣,出自东瓯。这把水壶乃是闽地瓷窑所出的青瓷,釉色呈半通明,色泽青绿如玉,遍布其上的冰裂纹更是华美无比……此等千里挑一的绝品,足以令草原上的部落酋长们迷恋到发狂,哪怕用数百匹骏马来换也是寻常。”
身为草原上有数的大豪商,方勤之的眼光自然没有问题,陆遥被他这段话吓的手一抖。陆遥也是世家子弟出身,自然早看出卫操给自己准备的这座庄园甚是奢华,所用器物都是精品。但这水壶的价值也未免太叫人震惊了。
陆遥虽然在代郡狠狠打劫了几家马贼和杂胡部落,然而这数月来,无论民事、军事都需要巨大投入,大量财帛物资流水般地哗哗泼洒出去,眼看又将他迫成了穷光蛋一个。谁能料到卫操这老儿豪阔至此,仅仅拿出一把水壶就能换取数百匹骏马?
他赶紧恭恭敬敬地把这鸡首壶放回原处,打定主意不去胡乱摆弄。
却听得方勤之悠悠道:“自从汉末以后,魏晋两代皆不尚雄武之风,自本朝武皇帝下诏罢州郡兵之后,北疆各地更军备废弛,完全不是剽悍胡儿的对手。然而数十年间,幽并以北的各部胡族竟然大致无事,这得力于两朝守边官员对胡族施以不断的渗透、分化和瓦解。远的,如前魏并州刺史梁习以互市为手段,驱策胡族为己用、幽州刺史王雄派遣刺客韩龙刺杀鲜卑大单于轲比能,一举摧毁拥兵数十万的胡族大联盟。近代则有幽州刺史卫瓘策动拓跋鲜卑几番内乱,又派遣卫操深入草原辅佐政事,从而使得拓跋绰、拓跋弗和拓跋猗迤等历代单于与朝廷友好。卫瓘在北疆时,奏请朝廷分幽州的昌黎、玄菟、辽东、乐浪、带方五郡为平州。在平州初建时,家父方睿方志华便受命担任密谍,以商人身份为掩护往草原深处探听虚实。这把鸡首壶,本来就是家父北上草原时随身携带、用于贿赂胡族贵人的珍玩,凑巧落到了卫德元手中而已。”
方勤之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惜家父不服草原水土,仅仅在草原上经营了短短四年年就病逝了。当时我本欲扶灵返乡归葬,可商队上下的宗亲、部曲等一力恳求,都说草原上风云变幻莫测,主事之人不在,家父数年来纠合起的偌大商队顷刻间就要烟消云散,众人都要变作胡儿的奴隶。没奈何,我只能将父亲的棺椁葬在草原上山明水秀之处,守孝一年以后,便一边维持商队局面,一边抚养二弟成人。”
“草原上缺盐、缺铁、缺各种物资,独得牛马之利;而盐铁物资为中原所产,牛马为中原所需。是以南北通商,利可倍数。然而草原上的胡儿素来凶悍,又毫无法度约束,以劫掠为常事;中原的官员也贪婪暴虐,苛求无度;因此明知商贸享有大利,也罕有人真的敢长期往来于部落之间。好在勤之虽然资质平庸,却于调度远近余缺的经营之法颇有心得,凭借着家父建立起的商队,一方面以种种来自于中原的珍宝玩赏之物结好各部酋长,终于渐渐获得了许多部落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同样以巨资重赂中原朝廷的大小官员,打通内地物资流入草原的渠道。当然,精铁、武器之类如果大量流入草原,是倒持干戈也,勤之倒也不至如此。往草原上贩卖的,主要以盐、茶、丝帛和金玉珍玩之类为主。经过十余年耕耘,大约到了元康前后,我方氏商队已经成为北疆最主要的大商队之一,每年经手的财货价值以百万计,能动用的部属也超过五百。卫德元能够聚集晋人流民在濡源立足,方氏商队着实出了不少力。”
陆遥知道,方氏商队崛起的过程自不会像方勤之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太史公在史记中记载,古时的巨商白圭自称“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商场的艰辛虽不如战场,但其惊心动魄之处也不在少数,更说不定其中有多少腥风血雨在。
“如此说来,方先生实在已是草原上举足轻重的一股力量,又何来丧家之犬之说?又怎至于忧虑自保性命呢?”陆遥沉吟着问道。
方勤之怒道:“还不是因为朝廷昏庸无能!陆将军想必清楚,这些年来,大晋朝廷的当权人物走马灯也似轮番上台,一批批小人、匹夫沐猴而冠,硬生生地将大好江山败得满目疮痍。自从元康以后,北疆胡人愈来愈不将我等晋人放在眼里,他们在边境的掳掠烧杀,每年都比前一年更多!而身在北疆的晋人若与胡儿冲突,没有朝廷撑腰的话,我们拿什么去对抗?”
他“啪”地一声以掌拍击案几,大声道:“虽然大晋犹在,我们这些散处北疆各地的晋人,却已然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哪怕身价百万、富可敌国,落在那些胡儿眼中,不过一头肥猪罢了!”
“卫操,拓跋鲜卑辅相,执掌掌濡源晋人数万口,地位何等煊赫。当此时势,卫德元犹不能自保,何况方某区区一个商人?”他眼神炯炯地注视着陆遥,前倾上身:“将军新收千里草原,想来正是用人之际,我兄弟虽不才,原尽蝼蚁之力,助将军克定大业。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陆遥倒不曾料到方勤之说了片刻,居然直接开口投效。
陆遥的代郡政权草创至今,前后不过两个月而已,军府上下就只一支军队,别无其它。鹰扬将军和代郡太守的职务一而二、二而一,其实完全一回事。除了一个邵续竭尽全力整顿政务以外,更没有其他文化深厚的士人来投。
方氏兄弟虽然是商人背景,在外又表现的憨态可掬,但这位身为长兄的方勤之,必然是个大有本事的。他所掌控的商队力量,也能给物资匮乏的代郡带来巨大的帮助。如能用好这样的人物,必然会带来千金买马骨的示范作用,那就更不消说了。
可是,陆遥又难以直接答应。毕竟他在北疆根基浅薄,不明方氏兄弟的底细,万一纳入了某个其它势力的奸细进入代郡担任官员,麻烦可就不小。
陆遥想了想,用十分恳切的语气道:“卫德元的根基在于濡源,濡源既然纳入代郡治下,德元公必然要与代郡协调。然则方先生不同,方氏商队往来北疆各地,随心意四处游走,并无阻碍。以方先生之才学、财富,到哪里都能被奉为上宾。比如方先生想必知道,并州越石公幕府中的别驾从事莫含,就是雁门郡的豪商。晋阳越石公,中山靖王之后,东海王心腹肱股之臣,去岁摧破匈奴,武名扬于四海;幽州王彭祖,晋阳王氏高门嫡脉,经营北疆多年,坐镇蓟城,威势足以撼动中原。这两位才是真正的北疆雄镇,与之相比,代郡相差太远!方先生何以弃幽州、并州于不顾,独独垂青于我这个万事草创艰难的代郡呢?”
方勤之哈哈笑道:“陆将军何须这般自谦?代郡之力,虽较幽并不如,但将军之前途,定然远迈王彭祖、刘越石二公。我曾遣人特意打探将军的经历,一个月前,将军还不过困守一郡弹丸之地;两个月前,将军只不过是领兵一千的并州将佐;一年之前,将军更只是并州军败军之将而已!”
他展开袍袖,向陆遥深深拜倒:“勤之是商人出身,商人生财之道,无非识人、知机而已。陆将军身具雄才,兼有了不得的贵人相助,遂得以在一载之内,一飞冲天……此诚勤之之主也!”
贵人相助?陆遥轻笑一声,下意识地要向方勤之解释,自己除了得越石公简拔于败军之外,并不曾得到什么贵人的额外帮助。但他随着方勤之的言语回顾过去几个月的经历,突然发现,此君的猜测未必没有道理。
自己出身江东陆氏,亡国之人本为朝廷所忌;叔父士衡公、士龙公历任成都王麾下重臣大将,更为当朝衮公所不容;纵然得到越石公的青睐,得以立功沙场,但直到自己离开并州时,职务也不过是区区牙门将军、平北司马而已。然而就在两个月前、他孤军北上代郡的时候,东海王特使突然携来谕令,一举将自己提拔成了足以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员。能够压服代郡诸胡,多赖于此任命,东海王的恩遇何其突兀也。
陆遥当然不认为自己与东海王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但他认得那位特使是自己的老熟人、曾经在太行深山中共同对抗剧盗项飞的护卫王德。那么,在王德身后的人会是谁?他下意识地在案几上扣动指节,深深地吸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被深藏许久的身影。
异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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