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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第1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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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正是自取其死,非并州之过也。而冀州刺史丁绍的表文虽不似并州那般激烈,却也用相当篇幅抨击王彭祖私心自用,面对石勒贼寇时逡巡不进,反倒汲汲于攫取邻州城池郡县。丁绍迫于王浚的权势,威令难以企及北部诸郡,以至于往往自嘲是历代以来少有的弱势冀州刺史,此番在表文中倒颇是出了一口恶气。
王彭祖生前再怎么地位煊赫,既然死了,便没有价值,无论刘越石、丁叔伦,对死人都不会再无顾忌。黄笃几乎可以确认,为了安抚这两家方镇,东海王也必然将罪责归于王浚。可按照陆遥的意思,竟似乎是在替王浚开脱?
面对着黄笃等人疑惑的眼神,陆遥沉吟了许久,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王彭祖虽然僻处幽州,但凭借鲜卑铁骑的威力,几番挥军震动中原,其跋扈无状之处,确如越石公、叔伦公所言。不瞒诸位,陆某的心意,其实与并冀二州并无不同。然而……”
他略略压低嗓音道:“王彭祖身为骠骑大将军、博陵郡公,位高爵尊,名震天下,世人皆知其人为东海王殿下夺取中枢权柄立下赫赫功劳,是东海王殿下的得力盟友。如今一旦身死,便将之斥为狂悖之徒,究竟何益于殿下?”
和郁顿时吃了一惊。他抬手止住黄笃追问,前倾上身道:“道明,还请细细说来。”
“如今石勒贼寇大举杀入河南,恐与中原巨寇王弥等合流。彼辈又共同尊奉匈奴汉国号令,威望及于胡晋各族,声势浩大。我私下计量,东海王纵以数十万重兵屯驻许昌,也遽尔难于遏制石勒。要与之全面对抗,必然仰赖拥军十万、雄踞兖州的屠伯苟晞。”陆遥有些轻蔑地笑了笑,环视众人徐徐道:“诸位,苟道将与东海王份属兄弟之盟,地位与王彭祖差相仿佛,与东海王殿下的亲疏亦与王彭祖差相仿佛。若东海王不能宽待王浚,苟道将将会如何?以苟道将的暴烈性格,东海王是否……是否能承担他的猜疑?”
陆遥的言辞之中,对东海王殿下的实力并没有多少尊重,可哪怕竟陵县主也顾不得指摘他的无礼。
在座众人本想请教陆遥对幽州局势的看法,却不曾想陆遥三言两语,竟把话题带向了完全不同的方面。想到他所揭示的可怕后果,众人齐声吸气的声音,仿佛一阵轻风掠过厅堂。
第一百零八章 再会(完)()
大晋王朝的诸王争权绵延十余载,一位又一位宗室亲王怀着不可言说的野心奋臂攘袖杀入战团,刀光剑影自宫闱之间暴起,最终将东自大海、西极氐羌的广袤大地都化作了永无休止的杀戮地狱。这场惨烈斗争最后的幸存者和胜利者、最终攫取大晋权柄的,便是出自帝室疏宗的东海王。东海王身任太师录尚书事,又分布诸弟执掌天下形胜要地的军政权柄以为拱卫,爪牙遍及朝野、政事出于私门,数载以来,天下几乎只知有东海王,不知有皇帝也。
然而,这如同烈火烹油般的盛况并不能持久。自从智力上有所欠缺的前代皇帝驾崩,豫章王登临大宝,逐步恢复皇帝的权威,群臣也渐渐知所归属。与之相对,东海王殿下便再难如往日般把持朝政。年初时,东海王甚至不得不主动诛杀了提议更立幼主的吏部郎周穆和武皇帝诸葛夫人之兄诸葛玫,随即统帅大军出镇许昌,名义上是为了压制巨寇王弥,其实却也隐含着规避与皇帝之间矛盾激化的意图。这样的举动,不似伊尹霍光所出,狼狈之处倒像是出屯沓中避祸的蜀汉大将军姜维了。
永嘉元年以来,东海王对出自门下的各地方镇举措多有矛盾,既显疑忌,又往往刻意优容,譬如旬月之前,本拟以帐下亲将取代冀州刺史丁绍,但在石勒南下、丁绍勃然大怒的当口,更换冀州刺史的动议却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正是因为直属于东海王的力量逐渐衰弱,而出镇地方的各路方面大员却兼理军政、羽翼渐丰,使得东海王处置维艰的缘故。更不消说如兖州刺史苟晞这等人物,原只能仰望东海王殿下的风尘而拜,此时却令得东海王深感投鼠忌器。诚如陆遥所言,如果东海王将王浚弃之如敝屣,苟晞将有什么感受?他会不会猜疑王浚之死出于东海王的密谋?而以苟晞的暴烈性格,东海王是否能承担他的猜疑呢?
陆遥的话语其实也不过寥寥数句而已,但其中却有丰富的内蕴,如惊涛骇浪般撼动着在场每个人的胸臆。
羊恒手中水盏不知何时捧得斜了,茶汤倾泻在袍袖上亦不自知。他瞪视着陆遥,眼神中除了疑惑之外,又凭空生出几分敬畏来:东海王与洛阳朝廷之间的纠葛,实属常人绝难接触到的机密,如羊恒这种辗转于诸王门第的老练政治人物,又身为征北将军左长史,也只能凭借着一些蛛丝马迹隐约感觉到而已。可陆遥是如何做到的?他只是东吴亡国遗族之后;就在数月前的邺城,他还不过是晋阳军中部将罢了;之后数月里,此人转战于北疆化外之地,日夕相处的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他怎么可能竟对朝廷中枢的隐秘洞若观火?难道说,这个世界上真有那种……生来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天纵之才?
和郁圆胖的脸上笑容依旧,但窗棂里透出的光亮映出了他额角的一层油汗。厚重的眼睑掩护下,他频频斜眼去偷觑竟陵县主的神色,脸肌也不为人所觉地微微抽搐着。这陆道明说得没错,石勒贼寇大举攻入中原之后,东海王与苟晞的关系必将会变得微妙,如因王彭祖的缘故令得苟晞不快,想必东海王也会深感头痛吧……可恨自己身为协助东海王处置政事的尚书仆射、又是深谙洛阳朝廷内情的高官,竟还不如这僻处边疆荒郡的鹰犬之将看得清楚!落在竟陵县主眼中,将会如何看待自己?
和郁能够出任坐镇一方的高官,靠的不是文武干才,而是心思灵动。他立即将镶嵌着玳瑁的檀木麈尾大力挥舞,呵呵地笑道:“道明所说极是有理,全然与吾相合呀!”
顾不得此语惹来羊恒、黄笃两人愕然相视,他又避席起身,向竟陵县主深深一揖:“时局多搴,犹须镇之以静,不宜多生事端。我打算上书东海王殿下,陈说王彭祖为胡儿挟裹的难处!当然,这份文书,最好能由道明与我二人联署……”他转向陆遥,亲切地笑问道:“却不知道明意下如何?”
陆遥被和郁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窘迫,但他神色不动,只轻轻颔首逊谢道:“征北但有所命,陆某自无不从之理。”
和郁又转回身来探问:“裴郎君以为可否?”
竟陵县主深深地望了陆遥一眼,一时沉吟不语。
昔日在太行山中并肩逃亡时,县主曾在陆遥的安排下诱捕部属中的叛逆,又得他的帮助自贼寇的围捕中脱身,说来早就领略过陆遥在纷繁芜杂的局面下别出机杼的能力。但当时的陆遥所思所想,终究还未能脱离基层军官的窠臼,哪里像是现在这般,身处千里之外就能剖析中枢朝局,所言竟还无不中鹄?
县主甚至有些自嘲,自己虽系女流,也算是擅长谋划之人,不然也不会得到父亲的特别倚重,隐为东海王幕府中藏身暗处的谋主。可是仔细回溯这陆道明的一言一行,却往往出乎自己预料之外。此番他虽然言语并不雅驯,却的的确确是站在父亲的角度上考虑,这更是个惊喜呢。
难怪陆道明昔日会拒绝自己的招揽,这样的人物可不是区区一个普通军将的职务所能酬答的。何况此人已经切实地掌控了代地三郡,更将势力扩张到草原,其兵力之强盛,未必就逊色于王彭祖所领有的幽州军。如能将之切实地拉拢入东海王的阵营,便付出大州方伯之任也值得了!然而,此人的性格的确与那些应声虫似的东海王幕府掾属大不相同,该当如何约束,是个难题。
想到这里,县主突然对这些充满功利的谋划有些厌倦。
她忍不住再度觑了陆遥一眼,随即垂下眼睑,有些刻意地用纤长莹白的手指轻轻叩击案几。她本能地感觉到,无论和郁,还是羊恒、黄笃,都立即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等待着自己有所决断,唯独陆遥除外。在距离她不过丈许的左手第一个席位上,陆遥依旧如山端然而坐,似乎早就将适才的发言抛在脑后。与他在沙场上千锤百炼出的沉静意态相比,堂上众官全都显得浮躁不堪。
似乎在陆遥踏入厅堂的时候,曾经与自己视线相触过,他的眼神是那么坦然而自信,丝毫没有他人眼中常见的那种畏缩之感,问题是……也没有故友重逢的那种愉悦啊……此刻自己所着的衣袍,便是当初在太行山中所用的款式,似乎他也没有注意到?县主不禁有些气馁,回忆太行山**同经历艰险的时日,距今还不到一载,眼前的青年男子的身份地位,距离自己越来越接近,但因其难以掌握的强悍性格依旧,又似乎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过了许久,县主才道:“文书之事,便按仲舆公所说的办。”
她单手扶着腰间玉带盈盈起身,继续道:“幽州局势具体如何、有什么应对策略,诸君不妨再细谈。我有些累了,告辞。”
才说了几句,怎么就会累了?这下,包括陆遥在内的众人全都愣神,只呆看着县主向和郁略一点头示意,径自扬长而去。
第一百零九章 踯躅(一)()
县主既然离去,接下去的会谈其实便没有太大的意义。
无论陆遥还是和郁都清楚,按照当前的河北局势,拥有足够力量稳定幽州、慑服胡族之人唯有代郡陆遥,变数只在于陆遥是倾向于洛阳朝廷、还是倾向于东海王;而朝廷或东海王又是否信任这名神速崛起的强豪,愿意付出何种名目、给予何等权限而已。但这话题又涉及中枢隐秘,竟陵县主不在,便不是出镇魏郡的和郁所能置喙了。
因此这场谈话便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与会众人都觉得无聊,却又不得不如此。大约到了日央时分,陆遥告辞出来。和郁亲自下堂送客,又请羊恒陪伴着直到将军府外。
邺城虽然连遭兵灾,但由于周边郡国人口的流入,依然不愧为河北首屈一指的名城大邑。视线透过建筑物稀疏的承黄厩向南眺望,只见连续几个街坊都熙熙攘攘。在贫病交加的流民簇拥着之下,无数红男绿女依旧穿梭往来,豪奢富家的嬉闹欢笑之声与贫民的哀呼求告之声交织在一起,喧哗感几乎要汇聚成肉眼可见的蒸腾云雾,那种畸形的繁荣似乎较之数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遥一来见不得这种醉生梦死的景象,二来也不乐意在人群中缓缓策马,自于是领从骑数人折而向西,打算从金虎台下经过,沿着邺城西面的城墙一路往南,再绕回到凤阳门出城。
城墙脚下人烟稀少,众人在城台的阴影下走了没多远,斜刺里的狭窄巷道里突出一骑,叱喝打马并入骑队中来。一众从骑并不惊讶,而是自然而然地稍许退后,为他留出位置。
“幽州那边情况如何?”陆遥沉声问道。
马上骑士正是鹰扬将军麾下专事情报哨探的军官朱声。此刻他作行商打扮,头脸衣物尽是风尘仆仆,似乎才赶了极远的路途,将将进入邺城来。
听得陆遥发问,朱声恭谨俯首道:“启禀将军,王彭祖死讯传到幽州之后,幽州幕府立时大乱。晋人文武汇聚蓟县昼夜商谈,至今尚无决断。胡族将校多有一哄而散者,余者都忙于向本族传递消息。自蓟县向北的大道上,信使每日不下数十队。据说段部、宇文部和慕容部俱都厉兵秣马,以备万一。而范阳、燕国等地的世家大族如封氏、田氏、张氏等收拢部曲民众于坞堡,尚无特殊举动。”
“很好。”陆遥颔首。王彭祖并无子嗣,麾下将校也无威望特出、足以在危急时刻取代他发号施令的,因此这时候便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而东部鲜卑各部彼此相制,也起不了什么大风浪。这等混乱局面延续的越久,倒是越有利于代郡从中用事。当然,这也是由于代郡的谋划深密,使得幽州上下陷入茫然的缘故。
朱声顿了顿,又道:“另外,原本驻扎在冀州北部郡国的幽州军人马正在逐步撤回,那方勤之也随军行动。他让我转告将军,他在幽州多故旧,正好借机联络,以图配合将军下一步的动作。”
“方勤之?”陆遥的脑海中立即显出了方氏三兄弟啰嗦至极的滑稽形象:“此人确有几分特异的才能,你要遣人小心掩护,在大局底定前,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另外替我传话给他,就说陆某记得他的辛劳。”
“遵命。”朱声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拨马便要离去。
身为全权负责代地军政的高官,陆遥到达邺城不久,便遣人北上,建立起明面上三日一报的联络。然而如朱声这等行踪诡秘的密谍头子却不适合轻易现身于人前,因此他以商贾的身份往来,纵使在偏僻的城墙角下,也不在陆遥身边多留。
“等一等……”陆遥突然扬声唤道。
朱声勒马折返,习惯性地扫视着周边动向,低声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陆遥沉吟片刻,脸上露出极少见的踯躅神态,先不说话,反而挥手斥退了马睿等从骑:“朱声啊……我听说过去的三个月里,你在代郡连续纳了四房妻妾,而且娶的还都是官宦世家之女?这事是真是假?”
朱声唰地出了满头的冷汗。他身为陆遥特别信重的军官,虽然看似地位不高,其实掌握有相当的权力,可以调动的人力物力财力都很庞大,尤其是利用自胡族手中缴获的财富建立起广布于河北的商业体系,更令人垂涎不已。代地的晋人旧族与河北的富商大贾之中,有不少人为了逢迎他而多方奉献钱财、美女之类。
朱声是马贼出身,少年时金银过手不在少数,因此对钱财并不特别热衷,唯独在女色上定力欠了些,尤其酷爱家世高贵的女子。于是众人愈发投其所好,寻来不少因为经年战乱而破落的士族贵女来,而朱声倒也色胆包天,来者不拒。短短数月间,朱声家中竟有了美貌妻妾若干。虽说他自问并不曾因此妨碍公事,但也知道这事未免犯忌,故而无论娶妻纳妾都极其低调。
可他全不曾想到,此刻竟被陆遥若无其事地揭了出来!
一时间,朱声他只觉心脏都要从喉咙眼里蹦跳出来了,情不自禁地滚鞍下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将军,此事……唉,确是有的。但小人绝不敢因此而出卖我军半点利益,另外,当时军务倥偬,小人又自知地位卑微,唯恐烦扰了将军……所以不曾大事操办,也绝非有意隐瞒!”
说了这几句,朱声突然觉得心酸,几乎要哭了起来。他跪伏在地静待发落,不再多加辩解。
陆遥斜睨了朱声一眼,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这厮慌什么?起来说话!”
待到朱声面如土色地上得马来,陆遥侧身向他靠拢,低声问道:“你家中……琴瑟可还和谐?咳咳……我是想问,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儿,多半性子都有些古怪,等闲不将他人放在眼里……你怎么摆平她们的?”
朱声愣了愣神,只觉得今日陆遥的问话透着一股诡异。他约莫揣测出“摆平”是什么意思,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陆遥的神情,才皱眉道:“小人的家中倒还和睦。那些娘们儿虽然出身高贵,但既然沦落到代地,便已经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了。嫁给我算得是个好下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说着,他抬手举起马鞭示意,狞笑道:“偶尔有哪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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