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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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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啊!便是千载受人传诵的苏武,滞留北海也不过十九年罢了!这三十年的苦心经营,该有多少艰难险阻?陆遥知道,那必然是自己无法想象的艰辛。
“为了做到这些,我们付出的牺牲难以计数。陆将军应该清楚鲜卑人的性格有多么粗猛剽悍。彼等动辄以杀戮为政治斗争的手段,一个月前的弹汗山祭天大典绝非先例。历年来,我们无数次遭到敌视大晋的部落袭击,也无数次主动出击,消灭敌人。在那些战斗中,许多卫氏宗族子弟先后凋零,死者甚至包括了我的四个儿子……我所有的孩儿!”卫操语气渐转沉重,他手扶案几支撑起身体,压抑着的喘息清晰可闻:“为了完成伯玉公交付的任务,我卫氏宗族已经拼尽全力了,我们每一人都无愧于心。”
卫操的双手粗糙而宽大,手臂筋骨虬结,多处明显的疤痕分布其上。这双手显示出,虽然卫操在鲜卑部落中常以文士形象出面,可他也是个武人,是曾经以任侠旷荡著称的北疆游侠少年。在过去的三十年里,这双武人的手持刀作战、持剑作战、持槊作战,不知陪他熬过了多少场腥风血雨、多少次惨痛的经历,才终于稳稳立足于群狼环伺之间!
陆遥起身取了茶盏,倒了些清水在里面捧给卫操,恭谨地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卫操接过茶盏大口饮尽,喘息渐渐平复:“过去的三十年里,身处拓跋鲜卑势力范围内的晋人从来不曾得到朝廷一丝一毫的帮助。是以,哪怕这次的局面更恶劣些,我们对朝廷也并无太多期待。陆将军你说的没错,当我在军营中等待与你会谈时,我的族人、我历年来收拢的晋人百姓正迫于鲜卑人的侵攻,退守濡水源头。但,我确实不会为此而特别忧虑。”
他抬起抬头,坦然地看着陆遥:“那是因为,类似的险境、亦或因此而逝去的生命,我卫德元见识过太多……已经习惯了。”
第三十二章 铁流(一)()
听了卫操这一席话,陆遥初时沉吟不语。他举起茶盏啜饮一口,忽然觉得口中有几分苦涩。
卫操声称自己言辞啰嗦,那实在是谦逊的说法。陆遥明白,整整三十年的异域苦熬,又岂是区区只言片句所能描绘?他的言语实在已经尽量简略。
三十年前,这位老人和他的宗族乡里肩负幽州刺史所赋予的重任,毅然决然地深入草原,与那些率兽食人的腥膻之辈为伍。为了在草原立足,他带领着族人和同胞奋斗搏杀,付出了无数汗水、鲜血,这才终于能够执掌鲜卑强族国政,得以有助于北疆的稳定。然而当他们为了成功而欣喜,回首顾望故土时,却只看到了时局混乱、烽烟四起、民不聊生,而卫操倾付忠诚以待的旧主卫瓘,竟然阖家惨遭屠戮。
朝廷呢?朝廷对他们再也不曾支持,甚至再也不需要,没有任何人还记得那些满怀壮志出塞的代地游侠。坐镇北方雄镇的司马氏宗室诸王倒几次派遣使者来访,可那些身为皇朝肱股之人所图谋的无非是大晋的至高权位,为此竟不惜恳求卫氏族人改弦更张,动用鲜卑人的力量攻入中原!
被家国所抛弃的惨痛现实,时时刻刻地折磨着这支孤悬域外的晋人势力;掌握大晋权柄者的肮脏卑下,更纠结着他们的内心,使他们对朝廷充满了疑虑和憎恶。因而,近年以来,流民帅们越来越多地投入到拓跋鲜卑政权的事务中去,在攫取越来越多高官厚禄的同时,也越来越疏离了曾经矢志效忠的大晋朝廷。
从这短短片刻的平淡叙述中,陆遥能体会到所蕴含的深切痛楚。当卫操淡然阐述自己并不为当前草原晋人流民的危局而忧虑,皆因对朝廷早已毫无期待的时候,陆遥更感受到,这番言语既是卫操本人的心情体现,也表现了以卫操为首的晋人流民帅共同的想法。
起兵北上之前,陆遥与邵续等人在萝川大营里几番商议拟定的行动方案,倒有多一半计划都以晋人流民心向故国,在遭遇威胁的环境下必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为前提。现在看来,邵嗣祖虽与卫操交好多年,却终究是正统的汉地世家大族出身,未能勘透北疆流民帅的普遍想法。那些手绾重权的流民帅们之中,对朝廷还抱有几分怀念的恐怕只有卫操一人吧。
晋人流民势力与大晋朝廷隔绝如此,超出了陆遥的预计,彼等的倾向性也不似先前所料,那么……
陆遥轻咳了一声,决定不再绕圈子。他俯身向前注视着卫操,徐徐道:“三十年辛苦经历,我听来着实惊心动魄。公与一众同伴的赤胆忠诚,足可为吾等后辈表率。如今正值北地大乱之际,胡儿猖獗,日夕凌迫晋人;遥虽鄙陋,忝居代郡太守、鹰扬将军之职,诚愿领麾下精兵万人供德元公驱策,庶可以克定乱事,护得汉家黔首平安。却不知德元公意下如何?”
卫操笑了:“吾曾闻先贤有云,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将军转战中原,威名震动数州,此番提兵坝上,必当有益于北疆局势。卫某何德何能,安敢驱使当世俊彦?便请将军随意施为,我拭目以待便是。”
卫操的回答已经很清楚,他和他所代表的草原晋人流民势力,至今尚未确定今后何去何从。拓跋鲜卑的乱局,同时也是豪杰奋起的良机。这样的时局不仅仅引起了周边诸多势力对草原的觊觎,想来也使得某些晋人流民帅们萌发了雄心。他们虽然困守于濡源一隅之地,但依托晋人流民数万之众,自有决心熬过眼前的难关,与拓跋鲜卑下属的诸部胡族相抗衡。如此一来,如果陆遥有意使彼等服膺,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和实力,做出足够的成绩来。
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陆遥喃喃念诵着。他少年时游学洛阳,颇曾读书,知道这句话出自于庄子内篇,说的是上古时的圣君以武力兼并他国而不引起怨恨,皆因其所作所为无不出于公心,虽有一时兵祸,对百姓施加的恩惠却足以泽及长久。卫操引用此句作为对陆遥行事的期盼,正符合之前他对何云胸怀仁道德赞誉。
陆遥并不认为有必要时时刻刻用千载之前的圣贤之道来审视眼前的行为,但他无意就此多说什么。
他点点头,将掌中茶盏轻轻放落在案几上:“甚好!”
经历中原混战后的朝廷是否还具有插手草原的能力,流民帅们对之毫无把握。陆遥这个武人出身的新任代郡太守将会如何应对草原上的复杂局面,他们也充满疑虑。所以,卫操才会夤夜赶来,一方面阐述卫氏宗族数十年辛劳以博取理解,另一方面,也意图亲自称量晋军统帅的虚实。
这虽非最顺利的预期,却也在陆遥的计算之中。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他离席而起,将中军大帐的幕门掀开。门外的夜色中,千百支松明火炬已经被一一点起,犹如繁星般照亮了庞大而森严的军营,照亮了林立的戎楼和戎楼上弩士警惕戒备的身影。此刻距离饭食的时辰已过了很久,军营里恢复了寂静。极度井然有序的环境之中,唯有往来巡逻的将士们甲叶铿锵之声零星响起。当然,如果仔细倾听,还可以从风中隐约分辨出鲜卑俘虏营地飘荡来的阵阵哭声。那哭声给人以凄凉之感,但整座军营里,赫然又有凌冽肃杀之气升腾而起。
此时此地,陆遥并无意接受卫操的称量,他会用更直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陆遥旋风般转回身来:“既然说到兵事,德元公在我营中盘桓数日,可见过哪几名代郡将校?”
“曾远远见过楚鲲、倪毅、姜离等几位领兵出击,适才又见了何云何队主……将军麾下军马不愧为传闻中战胜攻取之师,几位将校年少有为,俱有非凡才武,皆是身经百战的虎士也。”卫操客气地道。
“自我提兵入代郡,这数人颇立功勋,都是代郡军后起之秀。然而彼等毕竟只是小辈,当不起虎士的赞誉……”陆遥摇了摇头,沉声道:“代郡军中大将,莫过于薛彤、沈劲、刘遐等,近数月更有幸得并州刘刺史麾下武卫将军丁渺襄助。这几位,才是克定祸乱的世之虎臣。”
陆遥抬手拿起那幅描绘着北疆山川河流的地理图,将之在卫操面前的案几上缓缓展开:“德元公可知晓,这几位统军大将现在何处么?”
卫操凝视着地理图,双眉渐渐皱起:“陆将军的意思是……”
陆遥笑了起来。或许卫操就像一条深沉的狐狸,但狮子从不会按照狐狸的要求行事。身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都督三郡诸军事,身为执掌千万雄兵的统帅,陆遥很乐意令草原上的胡晋各族亲身体会代郡大军的实力!
第三十三章 铁流(二)()
卫操并没有回答陆遥的问题。
他凝视着被陆遥铺展在面前的地理图,沉默不语。
陆遥没有注意卫操的神色,他也不介意卫操是否会回答。鹰扬将军、代郡太守来到草原上,本就是为了以力服人,而不是为了作折冲樽俎的口舌之争。江东陆氏亲族唯一的漏网之鱼从太安二年起孤身从军,历经千百次出生入死,才终得以统领上万精兵锐卒横扫广漠。此刻的陆遥已经不再是那个被匈奴人追杀的走投无路的落魄军主!
暮色已至,今夜月明星稀,是个晴朗的夜晚。寂静的军营中,突然发出了“唰唰”的密集脚步声响,随即马蹄踏地声、战马嘶鸣声、铠甲锵然碰撞声一齐响起,汇成了一片喧闹却仍然显得萧萧然的声响之海。
营门外。
“禀将军,斥候营轻骑二百,已照军令先期出发。我军中军骑兵两千人,尽数集结完毕,侯将军令下!”
陆遥踏步出帐,双手平伸,立有侍从卫士上前,为他戴盔着甲,整顿装束。
陆遥顾盼着夜色中集结起的骑兵队伍,眼神锐利如刀:“丁渺、薛彤、刘遐等部呢?”
“丁将军两千精锐,已近濡源。薛、刘二将军所部兵至半途,等候我部。”
“沈劲呢?”
“沈将军所部携各种辎重器械,随时待命出发。”
两句话对答的功夫,左右牵得马来。陆遥纵身上马,在两千精骑之前疾驰而过,满意地看到虽然是紧急军令,但每一名将士都士气高昂,绝无半点松懈。
他扬鞭喝令:“出发!”
自从决意插手北疆草原战事,陆遥就没打算硬撼正面那些粗猛强悍的鲜卑部落。他在草原南部停留了多日,是为了等待拓跋鲜卑的乱事逐步升级,渐渐不可收拾。当拔列部、叶伏卢部、未耐娄部等鲜卑族人和驻足于此地的扶余族人各奔东西,坝上草原的大股鲜卑势力逐渐离开的时候,陆遥就可以用骑兵突袭濡源,击溃拓跋鲜卑东部的普六茹、叱罗两族,收服流落草原的晋人势力,夺下坝上草原的精华部分,从而将北疆鲜卑人的控制区域切为两段!
这一目标顺利完成之后,后继的动作就可以视情况而定了。南方依托代郡的城池坞堡为基础、代郡大军为支柱,北方则以丰美草原为屏障、胡晋各族为羽翼。诚然兼有农牧之利,可进可退、可战可和;若是经营妥当,就真如他此前所说,齐桓、晋文之事,将得闻也。
为了掩盖这一意图,陆遥多日来的军事行动,全部都是诈术。他派出多支骑兵,四面搜罗鲜卑人的小股部落,大事掳掠人口物资,又建立规模巨大的俘虏营地,做出很大的动静。每日里,都有上千晋军骑兵纵横于各地,虽然常常会捕杀许多鲜卑探子,却也必然会有人逃窜回北方,将晋军的态势告知于普六茹、叱罗两族的首领。
由于这番行动非常类似于陆遥在代郡的抄掠挟裹,甚至连何云等中级军官也都被蒙在了鼓里。直到今夜,当陆遥终于将坝上草原的地理形势打探得一清二楚,当各路统兵大将的部队都已潜伏就位的时候,这个月色如水清朗、适合行军作战的夜晚,就将成为鲜卑人的噩梦!
陆遥一马当先,数千铁骑随后。人衔枚、马摘铃,不持松明,踏月而行。
草原上视野开阔,路途一览无余,间或有坡谷岔道,先行的斥候也专门留下了标识指路,是以行军速度极快,当夜便横穿了大半个坝上草原。
这个时候,陆遥突然想到,整片北疆草原上,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像自家军队这般匆忙?
北疆草原纵横数千里,何其广袤,哪怕陆遥麾下的斥候再多百倍,也不可能实时掌握草原上的所有信息,但陆遥所想的一点不错,晋人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典故,而在草原上,当拓跋鲜卑自己将有力的部落渠帅首领杀戮殆尽之后,这个雄踞北方的强大宗族在周边各家势力眼中也与一头肥美的大鹿并无区别了。
猎物既在眼前,各家饕餮早已闻风而动。整个永嘉元年九月,自九原至上谷的数千里北疆袤原一片烽火连绵。数以万计的各族突骑往来绞杀,彼此疯狂屠戮。其凶残暴虐的表现,简直不下于中原战乱时的任何一场大战。
拓跋鲜卑属地的最东段,脱离拓跋鲜卑联盟的未耐娄部原拟在宇文部的帮助下返回辽东故地,却不料行军至中途,突然遭到幽州刺史王浚所部大军的奇袭。很显然,宇文部与未耐娄部的联盟,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无论是幽州刺史还是东部鲜卑的强族宇文部,都并不期望有一支新的部落来瓜分辽西牧场,倒是对未耐娄部的人口和畜群觊觎已久。
然而鲜卑人终究是枭勇强悍的民族,未耐娄部更是延续了两百年之久的部落。虽然在起初的突袭中损失惨重,但未耐娄部的男子在其首领倍斤的指挥下拼死抵抗。长矛折了,就用弯刀;弯刀钝了,就用匕首;匕首断了,就用随处捡拾来的坚硬石头;石头用尽了,就用自己的牙齿和指爪!
这样的反抗完全出乎宇文部的预料,两军之间的血战持续了整整三日,惨烈的战斗在草原的每一寸土地上进行,到处都有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排,随时都有血肉模糊的、新的尸体覆盖到原有的战场上。当未耐娄部最后的反抗被彻底击溃的时候,呈现在王浚和宇文部族长莫圭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断肢惨躯,是幽州军几乎接近三成的战损。那一刻,王浚和宇文莫圭两人只能面面相觑,彼此都看见对方铁青的脸色。
在拓跋氏属地的西端,铁伐匈奴数万骑兵分十余路,在河曲以北的多处渡口同时突破了大河天堑,杀入拓跋鲜卑西部的领地。盛乐以西的广阔草野原本就是匈奴故地,落入鲜卑之手不过二十年罢了。铁伐骑兵所到之处,顿时有许多匈奴遗种起兵响应。更兼白部鲜卑在云中一带同时发难,杀得拓跋猗卢措手不及。
拓跋猗卢虽系西部大人,但在禄官多年压制之后,所能调动的兵力实不超过三万骑,自从弹汗山之变后,得力的勇猛部下又战死不少。虽然他自称顺利继任拓跋鲜卑大单于之职,可短短数日工夫,连原属于他的部族都来不及整合,更不可能去号召拓跋鲜卑各部落前来助战,于是实力更显虚弱。他勉强领兵与白部鲜卑对战数场,竟是连战连败,丢下数千具尸首一路败回。而与此同时,铁伐匈奴借着初秋马肥的良机沿途挟裹,如滚雪球般的扩张兵力,仅仅十余天便增兵至两倍,铺天盖地般的包抄而来。
白部鲜卑是力微第一次在弹汗山祭天时意图借故消灭的异己势力;而铁伐匈奴的故地尽数被鲜卑人所侵占,迫得他们阖族逃亡河西。这两族都是拓跋鲜卑近百年来的死敌,如今拓跋鲜卑的混乱局势,正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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