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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歌-第1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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滞留在坝上的鲜卑部落虽然零散,但聚合在一处的总量却颇可观,晋军本队的规模由此剧烈膨胀,不得不先后组建了三个大营,来管理这些掳掠所得。受此拖累,每日里的行军速度更加缓慢,简直就像一个臃肿的胖子在草原上艰难移动。
各部骑兵轮流出击扫荡坝上鲜卑部落,进入坝上草原后的第六天,轮到的是何云和他的下属骑兵们。
毋庸讳言,身为追随陆遥多年的老部下和一起在大陵惨败后逃亡的同伴,何云与陆遥的关系格外亲厚些。这份情谊令许多将士暗中羡慕,当然也有人背地里表示不屑,总觉得何云并非靠着真实的才能出任军职。对此,何云也隐约有所感受。因而他竭力把握住每一次战斗的机会,力求展现自己的军略和武艺,以显示自己足以胜任。
这一次出兵扫荡,何云凌晨就率部出发。他们大胆地穿插前进,渡过濡水的两条支流,一直向西,直抵弹汗山西北的湖沼地带。经过仔细搜索,沿途收拢了三个小部落。整编这三条漏网之鱼耗费了不少时间,期间还杀死了将近百名意图反抗的鲜卑人。直到次日黄昏时,他们才风尘仆仆地返转回来,与大军汇合。数以千计的牲畜和数百名鲜卑族的男女在他们驱赶之下拥入营地,随即被分散到几处木栅围成的围栏里去。
与负责看守此处围栏的青州益都人李焕简单交接之后,何云拨马向陆遥的大帐去。他已经估算过了,这一次抄掠的收获相当不错,而损失则可以忽略不计。这样的成果已经足以在同僚们面前露脸了,这使得何云既兴奋,又自豪。毕竟他还是个未至弱冠的少年人,想到能够因此得到陆遥的夸赞,满脸的喜色更是难以压抑。
八月底将近初秋,日落得比夏日要早,酉时刚过一刻,远近各处已有火把点起照亮。由此则显出鲜卑人营地里暗沉沉的,形成巨大的反差。
一行人策马从木栅旁经过,忽然听到阵阵低沉悲哀的呜咽声随风飘散。何云神情一动,勒马靠近木栅。围栏里并无帐篷之类设置,许多鲜卑人或躺或蜷地和他们珍视的畜群挤在一起。围栏边缘的角落里,一名年过花甲的老妪蜷缩在羊群环绕之间,不顾血迹污秽地将一颗眉眼狰狞的头颅抱在怀里,不断亲吻着、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泣不成声地发出悲鸣。坐在老妪身边的是两个鲜卑孩童,满脸污迹掩盖了他们的表情,只有仓皇的眼神清晰可辨。其中一个较小的幼童突然起身,似乎想要去拥抱那老妪,却又被老妪怀里的首级吓到,咧了咧嘴,哭了起来。
那颗头颅何云认识,正是今日被他亲手杀死的一名鲜卑牧人。这鲜卑牧人在为自己引路的时候有些异常犹豫,为了避免万一,何云当即将其斩杀了。何云原不认为自己的处置有什么不妥,可是看着眼前景象,他突然间觉得心头沉重,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千百年来,北疆胡族南下掳掠杀戮的次数不可胜计,因胡儿的暴行而死去的晋人数量也不可胜计。何云在并州鏖战无数场,日思夜想的不过是杀胡二字罢了。然而在战场上与胡人对决是一回事,像这般趁着胡儿势衰的机会大肆扫荡其部族,似乎又是另一回事。晋人是人,鲜卑人也是人。他们都有父母妻儿,都向往温暖安适的家庭。更何况,俗语说冤有头、债有主,而这些鲜卑人不过是胡人之中的弱小种类,此前与晋人几乎毫无交集可言。看着这些老弱妇孺的哀恸之态,何云突然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竟和自己一向仇恨的胡儿并无不同。
他不想再听到这哭声了,于是匆匆催马,向陆遥所在的中军主帐疾驰。
陆遥正在伏案研究地形图,或许是朱声部下的探子们又报来新的军情,他手持笔墨,正往地图上添加一行行注释。看到何云赶到,陆遥点了点头,很是欢喜地令他进来。
报名、入帐、缴令。何云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些动作,鲜卑人营地里低徊的哭声却总在脑海中萦绕着不去,让他感觉到头脑混沌。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将军,咱们这次征伐鲜卑,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二十八章 卫操(上)()
出兵北疆草原之前,代郡军曾举行过誓师大会,陆遥以下大将悉数出场,将协助拓跋鲜卑大单于剿灭叛逆的任务告之全军将士。但何云从追随陆遥之后便颇历坎坷,毕竟培养出了点见识;他问的,自不是这摆在明面上的的口号,而是这些日子晋军刻意如此作为的真实意图。
或许因为何云乃猎户出身,非属世代从军的将门子弟,所以他素来有些心软;在邺城时,便曾为了萍水相逢的小侍女夭亡而伤痛,适才目睹了鲜卑族妇孺的惨状,似乎也引发了他的恻隐之心。在何云看来,晋军只顾着四处攻打零散部落、掠夺畜群乃至妇女儿童的举动,实与想象中的王师风范大有不同,因此才会按捺不住地向陆遥发问。
但这个问题不用说有多么突兀。
军伍之中上下有序,讲究至事不语,用兵不言,更有“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以害,勿告以利”之说。自古以来,军事机要都只掌握在高级将领手中,至多予基层将士以筛选后的信息。这不仅是为了保护机密不被泄露,也是保障士气和斗志的必须做法。此番出兵草原,具体的作战目标、作战计划,都是陆遥、邵续、薛彤等聊聊数人密议的结果,绝非是区区一个队主所能贸然询问的。
话一出口,何云本人也立觉不妥,于是有些惶恐地避席施礼道:“将军,是属下失言了。”
然而,他虽躬身拜倒,却迟迟未能得到陆遥的答复。除了笔锋与纸张接触的沙沙声以外,那位鹰扬将军并无只言片语。
如今的陆遥气势渐重,已不同于昔日落魄的并州军主。当他沉默不语时,就连身为他老部下的何云都感受到了其生杀予夺的威严所在。何况陆遥治军赏罚分明,有功则大力提拔,有过则毫不留情地处置,如何云、朱声等人,都曾有过遭到贬斥的经历。何云可不希望在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前被剥夺建功立业的机会。仅仅是片刻工夫,何云便额头见汗,越来越紧张。虽说军帐以外仍有鲜卑平民的哭泣声隐约传来,可他再管不得那些了。
似乎过了许?了许久,才听到陆遥带有几分嘲讽的话声:“你是鲜卑人么?”
“不是……属下是晋人……”何云狼狈不堪地道。
“是么?我还当何队主是入塞鲜卑后裔,特意来草原上寻根认祖呢。”
这话有点重了,何云的娃娃脸顿时挣得通红,亢声道:“将军何以如此挖苦……”
陆遥啪地一拍案几,怒骂道:“既然你不是鲜卑人,操那份闲心作甚?出去!”
“是!”何云面红耳赤地退出帐外。
看着何云的身影消失,陆遥苦笑着叹了口气。
随着陆遥所部势力的迅速扩张,许多才武之士被拔擢为各级骨干。相比而言,无论是军略、武艺,何云都算不上其中特别出众者。但陆遥始终重用他,并授他以统领亲卫兵力的高位,这并非出于故旧情分;而恰恰是是因为虽然经历多年的厮杀征战,何云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对陆遥来说,偶尔表现出心地柔软的何云,远比那些只知道奉命杀戮之辈值得信赖。既如此,对于何云时常表现出的软弱一面,陆遥也只有容忍了,至多如适才这样,稍稍加以威慑而已。
此番兵进草原的真实目的,本就是为了掳掠。须知代郡地广人稀,着籍户口极少。若在作战时,固然可以尽起胡晋各族男丁,纠合成接近万数的军马;但可用于平时农耕、畜牧、水利等劳作的人力却始终不足。
仅以邵续所规划的灌溉工程为例,需要借着秋冬季祁夷水流量降低的机会,利用河流中央的沙洲修建拦河水坝,抬高上游水位后,通过河流两侧的斗门、闸门不断分水,引流灌溉萝川平原的上千倾良田。按照邵续的估算,此项工程完工之后,增加的粮食产量足以养活五万人。可是由于人力匮乏,这项工程至今都没能启动,邵续只能带几百壮丁修筑了码头去。
人力不足,则粮秣物资的产量底下;粮秣物资的产量低下,同时限制了人丁的滋长,这是个令人不快的循环。在接手了代郡各部零星开垦的耕地之后,晋军自给自足毫无问题,由于大量牲畜可以充作肉食,陆遥甚至能够动员大军北上作战。但这远不能使陆遥满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晋的未来,同样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经过数百年的积累,北疆胡族的力量已经庞大到了什么程度。强烈的紧迫感每时每刻都笼罩着他,逼使他用更加激进的手段来扩充实力。
禄官暴死之后,拓跋鲜卑陷入混乱局面,许多原本受到拓跋氏本族约束的胡族部落彼此攻伐,假以时日,必然会有主动南下的。与其到那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利用这个机会攫取利益。并州的越石公、幽州王彭祖都作此想,故而相继出兵,以强大兵力插手草原纷争。而陆遥更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他决意一搏,趁着拓跋鲜卑的内乱波及北疆各族的契机,大规模掳掠人口、物资,最大限度地消磨鲜卑族的战争潜力!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必然充斥着杀戮和暴力,也不可避免地发生种种残忍行为,对此陆遥丝毫都不介意。或许何云心里会有些芥蒂,但陆遥确信,当他了解此行的真正目的之后,就不会那么别扭了。
陆遥将视线转回到身前的案几。案几上的地理图已被他涂写了许多处,密密麻麻地到处是笔划痕迹。在标识为坝上草原的区域里,南部有许多用小楷书写的鲜卑部落名,其中半数已被朱笔划去;而北部则只有两个部落名,普六茹氏和叱罗氏。
这两个部族,是拓跋鲜卑部族联盟的外围、所谓四方诸部中的强族。近代以来,两族彼此通婚,携手立足于坝上之北,与拔列氏、叶伏卢氏等部族共同瓜分了这片草原。因其渠帅不属拓跋氏本部诸姓,故而不曾参加弹汗山的祭天大典。当拓跋鲜卑东部各部落因猝失首领而陷入混乱的时候,拔列氏、叶伏卢氏等源出于屠各的六个部落立即举兵向西,意图脱离鲜卑人的管制,而普六茹氏和叱罗氏则借机侵吞了整片草原北部。
根据朱声所传递来,又经过邵续反复核实的情报,陆遥此番北上的真正目标正在这两个部落的掌控之中。那便是数十年来被鲜卑人掳掠入草原的晋人奴隶和他们的首领,前代拓跋鲜卑大单于猗迤的左右手、代郡人卫操卫德元。
第二十九章 卫操(中)()
两个月前,陆遥从邺城出发、前往代郡的道路上,曾经与率领大军南下与石勒作战的冀州刺史丁绍相遇。在那次会谈中,陆遥与邵续等人说服丁绍支持他们北上平定代郡,其中相当重要的一条,就是邵续与代人卫操的情谊。
卫操出身于代郡大族,少年时便以才略著称,名臣卫瓘担任征北将军时,以他为牙门将,作为心腹来应对与北疆胡族的折冲事宜。卫瓘死后,卫操便滞留拓跋鲜卑的领地,与同伴卫雄、姬澹等为历代拓跋鲜卑大单于效力,其本人曾出任辅相职务,族人卫雄、卫勒、卫崇等、乡人姬澹、段繁、范班等彼此提携扶助,也都执掌相当的权力。以晋人的身份却能操持胡族权柄,着实是近代以来罕见的异数。
卫氏宗族的根基在代地。邵续为成都王使者出使北疆时,与卫操结识,双方历年来多有书信往来,彼此情好莫逆。故而,陆遥征服代郡时,本拟借重卫氏在北地的力量。然而晋军进入代郡之后,经过多方寻访,却得到了卫氏宗族早已北迁坝上的消息。这无形中使得陆遥的军事行动增加了很多难度。至少,陆遥与慕容龙城决战时若得卫操相助,拓跋禄官所遣兵力的行踪,便绝不可能瞒得过陆遥耳目。
其实陆遥本人并不曾将胜负关键置于卫操一身,但与常山贼作战时的窘境,的确也给了他重大提醒。
虽然拥有后世的记忆,但现实情况如此驳杂纷乱,在陆遥记忆中那几部史籍的廖廖文字终究不能尽述。为了最大限度地维持这一先天优势,陆遥一直对侦敌工作给予特别重视。在并州与匈奴作战时,前后几次胜利都源于有效的侦察。到了代郡之后,由朱声负责的侦骑更是往来穿梭于各地。骑兵们观察河流、道路、山川的曲直走向,核定各处要隘之间的距离、高下,向牧人询问所属部落的规模、牧场的范围、首领的性格,跟踪各部落兵力的调动,核实各路军马的人数,最后将种种信息汇总至陆遥和邵续手中越来越详尽的地理图上。
这已是当代罕有的手段了,但还远远不??远不够。与常山贼决战时,拓跋禄官以轻骑三千长驱来袭,竟然避过了方圆百里之内的全部斥候,几乎使得陆遥陷入绝境。如此情形,足证在面临着胡汉杂处的复杂环境时,现有侦察体系存在巨大疏漏。
兵法上说:“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又说:“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这是在强调,欲求战争的胜利,必须保障对敌情的充分了解。而提供敌情的有效途径,莫过于间谍。
此战之后,陆遥将原本负责斥候的朱声解职,许多将士都认为这是对朱声的惩罚,其实不然。陆遥痛定思痛,开始着手组建真正意义上的谍报机构。朱声在失去了队主职务后,反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支持。
永嘉元年的七八两月,邵续忙于农田水利,胡六娘埋头于账册,丁渺薛彤等大将一方面组织军屯,另一方面抓紧整训兵马,而陆遥也非常之忙碌。他与朱声共同筛选熟悉北疆的得力人选,一一接见他们,亲自安顿他们的家属亲眷,确保他们的忠诚可靠,随后将他们派遣往各地。在剿灭代郡马贼的过程中,晋军缴获的物资除了粮秣钱帛以外,还有各种金银珠玉珍玩。那些是贼寇们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来的珍藏,但陆遥毫不吝啬地将之挥洒出去,尽数用以支持探子们的行动。
适合担负这种任务的特殊人才不是那么容易选择的,前后两个月里,陆遥一共派遣出了二十二人而已,主要的派遣方向是北方草原,出于未雨绸缪的考虑,也及于代郡东、南、西三面。这些间谍没有兵籍,不属于军人序列,也无须拥有多么了得的身手。他们将和寻常百姓一样,或者以放牧为业,或者游走各地行商,或者装扮成流民,在适合的地点定居。他们也不需要驰骋于战场来获得情报,而是听取流传在平民口耳间的各种留言、或者贿赂地位较高的官员酋长,来打探比较切实的讯息。
他们获得的信息,由朱声组建的商队来带返萝川,而陆遥亲自进行比照、核对和整理。这些事务负担不轻,但眼下实在没有适合的人选,陆遥只能亲力亲为。总算他曾经看过不少谍战剧,姑且依样学样地操作起来。
八月中旬的时候,最先前往代北草原的密探开始向萝川发送当地讯息。传讯之人姓马,本名甚是鄙陋,通常别人都称他为马二。此君是萝川贼寇马氏的远房亲戚,原为代郡广昌县里城狐社鼠首领谷二的副手,谷二被胡六娘狠狠收拾以后,这马某人骇得魂飞魄散,立时便改换门庭,又经胡六娘的介绍投入陆遥麾下。因为他在北疆多年,与胡儿打交道的经验丰富无比,更谙熟各种黑白手段,故而朱声禀告陆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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