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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妹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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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他的人的确是秀秀。她从铁抓嘴里知道三哥来椿树峪了。她想三哥,也想见三哥,不知道三哥来干啥,吃了上午饭就悄悄来到山顶。她在暗处,萧山在明处,她看见了萧山,萧山却没看见她。她见三哥蹴在那里痴痴地瞅着椿树峪,心里就明白了一切。悄悄爬过来,一下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萧山抓住秀秀的手又松开了,一种深深地愧疚使他不敢面对秀秀。
她脸偎着他脊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得抚摩着。刹时那手指就变得有力,又掐又挠,接着就一口狠狠地咬住他。
白布衫下浸出一口血红的牙印。他感到很疼,心里更疼。他一动不动,任凭秀秀掐、挠、咬——
她痛惜地摩挲着那血红的牙印,带着哭腔:你来干啥?
看你。
你还知道来看我?她哭了。
他也哭了。
……
秀秀!随着这一声呼喊,铁抓已到了跟前。他手里拎着根木棍,眼睛里喷着怒火,嘴唇不住地颤抖。
萧山倏地把秀秀护在身后。
铁抓手指着萧山,说:我知道你当过兵,有两下,我也不是好惹的!
萧山说:你听我说
说你个铁抓一扬胳膊,木棍劈头盖脸砸下来。
萧山一闪身躲过木棍,胳膊一揽,那木棍便夹在腋下。稍稍用力一拽,铁抓身子就向他扑来。他抬腿就是一脚踢在铁抓肚子上。
铁抓“啊”地一声尖叫,身子便飞了出去,仰脸朝天躺在地上。
萧山一个饿虎扑食骑在铁抓身上,一拳下去,铁抓就鼻口窜血。
他只用了徒手格斗中的“大鹏单闪翅”就把铁抓制服了。铁抓脸上一溅上血,就污眉花脸地看不清了。铁抓本来鼻梁就高,这时满脸就剩下一个大鼻子。这高高的大鼻子在萧山眼里幻化成一付外国兵的面孔。那是一次真正的生死肉搏,萧山掐住了敌人的喉咙,敌人也恰住了萧山的喉咙。他两手使足力气,一声吼叫,就见铁抓面色青紫,舌头伸出老长。
秀秀使命地拽萧山,她那里拽得动,情急之下,照着他胳膊就是一口。
啊萧山疼得松开了手,秀秀就势把他推翻在地,拉起铁抓。
铁抓再也没了刚才的凶劲,蹲在秀秀身后,不住地呛咳,不住地柔搓脖子。
萧山不解地:你疯啦?
秀秀勾下了头:你走吧!
萧山怔住了。
秀秀一弯腰捡起木棍,嗖地举起:你走不走?她只是喊,棍子却不落下来。
萧山塄塄怔怔站在那里,他不知秀秀为啥要这样。
秀秀倏地扔掉棍子,气恼地: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朝崖边走去。
萧山身子一横挡住了她的去路,颤颤地:我走,我走。
萧山是怎样走下山,又是怎样来到六亩半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像一具僵尸,四脚拉叉地躺在那里,思绪犹如夜空里的莹火,杂乱地闪烁着。如果不是铁抓撒野,他决不会动手。他怕伤着秀秀,却伤了铁抓,最后又是那样离开的。他后悔就不该去麻姑山,到底还是给秀秀添了乱。他想,这会儿秀秀跟铁抓在干什么?对,应该在窑里,正在擦洗鼻血。一想到窑里,他就想起了小时候和秀秀在土窑洞里,想起在朝鲜的坑道里,想起了司号员张根胜。一个湖南伢仔,小鼻子小眼,满脸的稚气,说话时总是先把嘴张得大大的。就在敌人一阵炮击之后,张根胜蹲的那个小小的掩体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弹坑,他无影无踪了。几分钟之前,他还对他说,打完仗,请他去他湖南老家掐(吃)菱角哩!顷刻间便化作一道青烟走了。他走的是那样轻易,那样匆忙。他记得清楚,那天刮东南风,滚滚浓烟飘向西北,那方向是祖国呵!
一阵刺耳的履带声倾轧过来,萧山睁开眼,见一条老牛在树荫下不紧不慢地嚼噬着青草。他翻身坐起,啊!就在他身旁蹲着一个女子。这女子背向着他,两手在地上干什么。他从那又粗又长的辫子与背影辨认出她是秀秀。惊喜地:你咋来啦?拽拽她衣角。
她没答理。
他悯怜地:看你这辫子乱的。松开她的辫子,用手给她梳理着。
秀秀“咕咚”一屁股蹲到地上,身子还往后挪了挪,坐进他怀里。
坐在萧山怀里的这个闺女是喜凤。她放牛来到柿树下,正在捉地上的蚂蚁玩。是萧山松开了她的辫子,她才坐下来,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她憨憨傻傻地不会梳头,她娘一松开她的辫子,她就坐在娘怀里,让她娘给她梳头。
他边给“秀秀”梳辫子,边念叨:几个月也不回来,你心咋恁恨?
她就坐在他怀里,任由他摆布。
他兀自叹息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我心里也不好受呵!
她没吱声,只顾在地上拨弄什么。
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自责地:都怪我不好,逼得你嫁人了,你恨三哥不?他轻晃一下她肩膀。
她轻呼一声:三哥
这一声三哥唤得他心碎,情不自禁地搂住她肩膀,头依偎在她颈项之间,下巴轻柔地摩挲着她那光滑细腻的脖颈。无声的泪夺眶而出。
秀秀掐他、挠他、咬他,他疼、他忍、他愿意,恨不能叫秀秀咬下一块肉去。他不记恨秀秀,只怪自己:一个女儿家,把身子给了你就是把心给了你,把终生托付给你。你却不娶她,逼得她嫁给一个她所不爱的人。她就是活活剥吃了你也不解恨呵!
秀秀若嫁一个般配的男人,或许萧山心里还好受些。偏偏就嫁给了铁抓这样一个榆木疙瘩,这就使他更加愧疚,越发忏悔,恨不能把日头爷倒回去,一切都从头再来。然而,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他只有把眼泪咽进肚里,自个儿暗自品尝这苦涩的滋味。片刻之后,他说:回家去。欲扶她起来。
她蹭地转过身来,伸开手掌,亮出四、五个被捏得半死不活的蚂蚁,“嘿嘿”一笑,吱溜一吸鼻涕,又蹲在地上捉起了蚂蚁。
顿时,他怔懵了。
十七
玉凤真地病了,在炕上躺了十多天。一天到晚昏昏欲睡,精神恍惚,不时地呼唤:三哥三哥
喜凤傻咧咧地也跟着呼唤:三哥三哥
玉凤喝道:你再唤,我撕你嘴
喜凤不服地瞪起斗鸡眼:三哥跟我好。
玉凤纵身下地,来到喜凤跟前,指着她鼻子:就凭你?也配?
喜凤认真地点点头。
“呸!”玉凤一口啐在喜凤脸上。
娘过来忙拉开,冲喜凤说:嚎啥丧!三哥是你叫的。
不料,喜凤竟说道:娘,三哥跟我好。
娘拉下脸来,说:你说,他咋跟你好来?
这样喜凤一把抱住她娘,在脸上使劲儿亲,鼻涕蹭了她娘一脸。
她娘顿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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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凤气得使劲摔打着枕头,哭喊着:三哥,我恨你,恨死你!
玉凤娘当然知道喜凤傻,她更知道喜凤不会说谎。既然喜凤这么说,还搂着她亲,相比就真的有这事。但她弄不明白,萧山不喜欢玉凤,却爱上了傻闺女喜凤,这到底是为啥?就急忙奔出屋去找玉凤爹。
玉凤爹气急败坏地:好去吧!随便。只要他不嫌恶心。
玉凤娘:别说气话,总得想个法子呵!
玉凤爹: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把她俩看起来就是了,叨叨球啥哩!
玉凤娘把喜凤拽进屋,插上了门栓。
喜凤被她娘关在屋里。她憨、她傻,不懂得羞耻,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冲着门外傻里傻气地:三哥,抱抱我
玉凤疯了似的奔下炕抓住喜凤又打又挠,弄得家里鸡飞狗跳的不得安宁。
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尸。萧山跟喜凤在柿子树下那事还真叫别人看见了,当然也就传到了喜凤娘耳朵里。喜凤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跑回家就告诉了喜凤爹。喜凤爹气得直咬牙:他这是往死里气咱,傻子他也欺负。我这条老命豁出去了!
喜凤娘:她爹,不敢呵!闹大了咱闺女可咋嫁人哩!
我自有分寸,你少操球这闲心。喜凤爹一屁股拍在门槛上,“吱溜吱溜“一个劲地嘬烟袋锅。
一轮残月裹在棉絮般的云朵里。田野上混混沌沌。晚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远处的山坡上隐隐传来“夜哭鸟”那一声声促人伤感的哀鸣。朦胧的月光把萧山的身影投照在大地上,那影子薄得像一张纸。这薄薄的身影使他想起二排长毕永富,一个山东大汉。坦克的隆隆声闷雷般滚动过来。二排长拎着两颗手雷爬出战壕接近了坦克,突然坦克就地一个大回旋把他裹进那宽大的履带。在一滩血迹中,他那身子薄得像一张纸,紧紧地贴在地面上……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荣誉总是属于那些活着的人。他掐下三根草棒,插在地上,慢慢地闭上眼睛。
忽儿,在不远的黑暗处传来呼叫声:三哥,三哥
萧山听得真切,这是秀秀在呼唤。他答应着向那黑暗处迎去。
她绕着柿树躲来躲去,还是被他逮住了。
喜凤又憨又傻,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但他毕竟是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具有一切动物所具有的本能,也同样需要异性的安慰。她觉得三哥对他好,对她亲。当三哥抱住她的时候,她也自觉地紧紧抱住他。她并不知道这抱以为着什么,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一种动物的原始需求。
萧山抱住“秀秀”,就有着一种无比满足的感觉。这种感觉如醉如痴,如幻如梦。他曾一刹那想到这莫非是一场梦?他宁愿这是一场梦,更迷恋这梦幻般的真实。
突然,一道手电光照在萧山脸上。玉凤爹上前抓住萧山衣领,挥手就是几巴掌,骂道:你是啥球书记?玉凤叫你整的魔魔怔怔,她的傻妹子你也不放过,你睁眼看看,她这傻样子!欺负她,你咋忍心?你还是人吗?
萧山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两耳轰鸣,刹时便清醒过来。手电光下,一个丑陋痴呆,鼻涕汪汪的傻闺女就坐在他身旁。她没有丝毫的惧怕与羞耻,还痴痴地朝着他笑,喜眯眯地喊着:三哥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眼睛里金星直冒,软瘫在地上。刹时,拳脚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他没有反抗,也不想反抗,他甘愿接受任何惩罚,直到他倒在地上。
喜凤爹气呼呼地:这不算完,明天与你到乡里说事去,叫大家看看你这大英雄,大书记都干了些啥好事!”说完拉起喜凤走去。
狂风骤起,席卷着落叶遍地翻滚,刹时雨点儿就劈哩啪啦砸下来。
十八
第二天吃早饭时,牛万和见东屋门还关着,他咋唤屋里也不答应。门是插着的,他趴在窗户上看,见三儿翻了一身,面朝里,还是那样躺着。心想,这两天干活累了,多睡会儿吧!转身走回东屋。
王婶慌慌张张进了家门,把她在外边听到的全盘学给了牛万和。
牛万和顿时就傻眼了。
王婶着急上火地:“他咋能干这事,咋能。”
牛万和眼一瞪:“听王八叫还不种谷哩!”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嘀咕。他也觉得三儿这些日子的行踪确实不对头。他想唤起儿子问个明白,便来到东屋窗前,轻声地:“三儿!”
屋里没有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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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儿。”牛万和近乎哀求地:“起来,吃饭啦!”
任凭他怎样呼唤,屋里就是不吱声。他没招了,回头看看伫立在东屋门口的老伴,无奈地朝她走去。一脸愁云的问:“咋弄?”
王婶愁眉苦脸地摇摇头。
牛万和无计可使,一屁股蹲在门槛上,嘬的旱烟锅“吱吱”作响。
萧山一直醒着。他眼前好似起了雾,心中穿行着无数往事;他想起了挨门乞讨;想起了漫天风雪的夜晚钻进草窝;想起了参军的头天晚上和秀秀在窑洞里——;想起了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想起了秀秀企求娶她时那可怜的目光;想起了柳慧、想起了玉凤、想起了手电光下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傻闺女。耳边不住萦回着玉凤爹那几句话:“你是啥球书记?她这傻样子,欺负她,你忍心吗?你还是人吗?!”他恍然觉得就在乡政府的大院里,站在被审判的位置上,任人指责,任人斥骂,一个个对他嗤之以鼻。他再也无颜承受英雄、领导、人民代表,政协委员……这些人人都向往的光环。他的人格、尊严、脸面已荡然无存。他将成为罪人,被人人所唾骂,被社会所抛弃……与其被千人指万人骂地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
作为一个战争的幸存者,他求生的欲望比其他人更强烈。就这样结束一生,他实在不甘心。他再也没了活下去的理由,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便起身下炕,取过纸笔。
他手握住那支英雄牌金笔,泪水不住地流。这是他缴获的战利品,在他得到那一刻是何等的自豪,没想到,今天却要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泪水不分点滴地滚落下来。他又牵出那块鸡血石,用手轻轻地擦啊,擦啊——,攥在手里,捂在脸上,噙在口中——,泪水汩汩地淌。
就在这时,有人闯进院子,十急慌张地喊道:萧书记!萧书记
牛万和紧忙摆手示意他别喊:还睡着哩!啥事?
车陷在河啦!
啥车?
送公粮的车。
“咣当”一声门开了,萧山眼睛肿肿的,边提鞋边说:走!
牛万和喊道:吃上一口!
萧山跟那人已出了院子。
夜里下了一场雨。村里送公粮的车才下到河里,山洪就下来。赶车的紧忙把车掉过头。不料,车轱辘原地就碾出了个坑,咋也上不了岸。车轱辘越是来回碾,那坑就越深。上任你拼命地吆喝、鞭打牲口,也没能把车赶上岸,还是陷在了河边,这才回寨里找萧书记。
洪水不住地上涨,河岸上聚了不少人。这些人像是锅沿上的蚂蚁,乱糟糟,闹哄哄,一个个急头急脑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
滚滚洪流裹卷着枯木树枝横冲直撞。滔滔浪花炸响阵阵闷雷,那是洪水冲击巨石相撞所发出的声响。牲口在水里扑腾、嘶叫,极力挣脱,显然它们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无论萧山他们怎样拉、拽,吆喝、鞭打牲口,车还是纹丝不动。
洪水淹没了车板,平了辕骡的肚皮,顷刻间,这几头牲口和这一车公粮就会被洪水卷走。
黄乎乎的泥浆无边无岸地倾泻而下,人们的喊叫声、牲口的嘶鸣声与滔滔巨浪咆哮声、巨石的撞击声搅和在一起,仿佛山崩地陷,世界末日来临了。
这时刻、这情景、这阵势,容不得多考虑,也没什么好考虑的。萧山心一横,脸一沉,“扑扑通通”就下了水。
回来危险人们急切地呼喊。
萧山还是一步步走进洪流。在一望无际的滔天巨浪里,他像一根摇曳不定的树枝,巨浪一浪接一浪地向他掀来,这洪水猛兽随时都可能一口把他吞下去。河石的撞击声像炮弹在炸响,震得人两耳轰鸣。洪水迅猛地淹没他的身子,到了腿裆、到了肚脐、到了胸脯……
岸上的人全都围拢过来抓住套绳。萧山整个身子浸在了水里,肩膀扛住车尾,奋力地呼喊:“一、二、三嗨!一、二、三嗨!……
唿地一下车轱辘转起来,牲口嘶叫着,众人吆喝着,连拉带拽把车弄上了岸。就见萧山胳膊一举便无影无踪了。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只有汹涌的波涛和翻卷着的浪花。
岸上一片惊呼。
人们清楚地知道洪水猛于兽。即便不被水淹死,也会被河里的乱石撞死。萧山绝没有生还的可能。
半后晌,人们才把萧山的尸体抬回村里,停放在西屋炕上。他的腿断了,是河石砸的,两只脚平平地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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