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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卤菜店作者:破茶杯-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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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前些日子还找我来着。”李二有板有眼的对柳云青说道,“问要不要去鼓神队当领队……我说店里生意实在脱不开身,要不然,我打得比他们可好多了……”
  “你要是说,人家喊你去劈柴,我还能信……打鼓……啧。”柳云青白了他一眼。
  李二这辈子的聪明,都长在了炮制吃食、倒腾买卖上。县里各家铺子的香料货品今日什么价,昨日什么价,他闭着眼睛都能说个清清楚楚,其他的事情便不灵光了。
  李二摸着鼻子,笑了笑也不辩驳。
  到了晚间,灯会的人流真是挨着肩膀往前挪步子,稍慢一步就会被后面的人踩掉鞋子。
  柳云青从没在元宵节里这样逛过,又新鲜又开心,瞧着什么都有趣味。李二由着他高兴,买了荷花灯又买了些小玩意儿,只是一路心疼了荷包。
  好不容易挤到城隍庙门前时,最大的三个焰火已经摆上了台子,等着时辰便要点燃。李二赶紧拉着柳云青往中间挤。
  焰火这东西,瞧的时候璀璨光耀,可一转眼便在夜空里消散。
  最大的三个焰火真金白银的花了不少价钱,全都是有字有花,极为壮观。一个是福,一个是禄,一个是寿,许多大人把孩子扛在肩上,随着焰火腾空而起,人群里发出欢快的惊呼。
  “你瞧你瞧!”李二指着天上的焰火,又侧过头望向身边的人。
  柳云青带着笑望向夜空深处,眼睛如同耀目星光,眉间似有山高水长。李二拉着他的手紧了紧。
  散场时夜已经深了,李二又多逛了几家铺子,等往回走时街上的行人已经渐渐少了。
  柳云青拎着手上的荷花灯瞧个没完,突然想起从前在观里与师兄弟们抢菜吃的好笑事情,又说与李二听。
  快走到永定桥时,李二突然停了脚步。
  柳云青拉他手,问“怎么啦?”
  李二笑嘻嘻的半蹲下来,冲他说道:“小柳,过来,我背你回家。”他的眼睛又圆又亮,明明是一张粗犷的脸,眼角眉间却有许多的温柔与驯服。
  柳云青半推半就的趴在他背上时,起先忍不住笑个没完,后又搂着李二的脖子舍不得撒手。“李二哥李二哥……”他欢喜的轻轻唤他。
  李二背着他心爱的小柳,脑袋旁边晃来晃去的是那人手上的荷花灯,还有许多的糕点团子。他的肩膀又宽又厚,呼吸平稳悠长,他那安静稳妥的模样像是天塌下来也能扛得起。
  柳云青伏在他的背上,鼻息轻轻吐在李二的耳边,他此时有些安心有些困,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没了知觉。
  包好的元宵,本是打算做宵夜。却是没吃得上了。
  柳云青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早,楼下传来李二前后忙活的嘈杂声音。天光从窗纸外清清亮亮的照进来。
  柳云青慢慢坐起身,瞧见卧房的桌上有一碗煮好的元宵。元宵碗下压着一封信。
  桌上还有一个打开了的深色布包。布包里的,是他去年夏天逃命时,曾经卖给别人权当路费的那把佩剑。
  信是他师父亲手写的。 
  他的小师弟年前在剑鸣山庄比武,被人削掉了右手四根手指,从此拿不了剑。一行人回庐州的路上又遇到了山贼,虽说有些功夫可毕竟寡不敌众。 
  师父的旧伤复发又兼新伤,好容易回了家,便只能躺在床上养病。如今观里的弟子走得走散的散,法事和比武的收益顿时都没了,只剩下四五个师弟和师父一家勉强守着几亩田地度日。 
  他信里没有让柳云青回去。 
  信里只说——你若回来就回来;若不回来,便留着这把剑,好好的过日子去罢。 
  柳云青一个人在楼上坐了一会儿,擦把脸漱了口,然后把元宵给吃了。李二给他盛了八个元宵,四个芝麻砂糖馅儿,四个豆沙馅儿的。 
  柳云青吃出了六枚铜子儿来。他记得清清楚楚,包元宵的时候就总共只放了六枚铜子儿进去,不知道李二是如何一一记在心里,又全都捞进了他的碗里。 
  他一边吃一边愣神。 
  他想了会儿从前的事情,又想了会儿楼下的李二哥。他想起师父那日恨铁不成钢的打得他胸口一掌,又想起了小时候被师父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终于吃得上饱饭的时光。 
  “李二哥,我得回去一趟。”柳云青下楼来,对着正在看火的李二轻轻说道。 
  “年前在城隍庙门口有个小道士在四处打听咱们店在哪儿。我说我是老板,他便把这信和这包裹一起给了我,让我交给你。”李二扇着火,语气里听不出心情,“我留了大半个月,还是想给你的好。你莫怪我。” 
  “李二哥,师父家里遭了难,没了主事的人。我得去瞧瞧……你放心,我瞧完了交代清楚便回来。”柳云青手中握着他自幼便用的那把佩剑。 
  李二不再说话,专心的扇着他灶上的火。 
  柳云青静静的陪着李二坐了一会儿,起身上楼去。 
  李二的声音从他背后闷闷的传来:“要去便去吧。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 
  李二给柳云青雇了一匹高头大马。江宁此去庐州,六百里,若是徒步走,少说需得十天半月。有了好马,最多三日便可到了。时间赶得早些,七八日便可回来。 
  柳云青只带了贴身的一套换洗衣物,李二给他塞了些银子。柳云青坐在马上笑嘻嘻的看着李二:“李二哥,别太想我。十日八日便可回来。” 
  他此时比去年初见时,眉眼间多了许多神采,真真是面如冠玉目似朗星。 
  “你这死小子没良心的。”李二气得咬着牙使劲拍了一把他的屁股,“早些回来。” 
  马蹄声得得远去。 
  积雪日渐消融,春花开了又谢。 
  李二卤菜店数年如一日的早晚两市生意,早上十六只晚上十六只,里头一半是烤鸭一半是卤鸭。 
  老板李二按部就班的做着他的生意,只是坐在门槛上抽烟的功夫比从前多了许多。 
  李二就这么独自一人守着他的李二卤菜店,而那个与他许诺一生的人却迟迟没有回来。 
  半年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北方大军举旗南下,各地藩王混战,百姓刚过了三十年的安定生活像一潭清水被巨石激起了潭底泥泞,再也平息不下来。 
  长江自北向南沿岸封锁。 
  金陵城内百姓几个月内便四散逃离,江宁近在金陵脚下,城内兵荒马乱。李二只能靠着昔年存下的银钱买黑市的米,守在店里苦熬日子。 
  而到了这年冬天,城里各处都没了人影。城隍庙那里起先还有舍粥的铺子,后来连大户们都逃了,惊慌失措的百姓只能连夜一起往城外赶。 
  林家长子派人来接的车马在门前等了半日,李二终究只能无可奈何的关上门板留下一封信,尔后便带着包袱出城逃难。 
  他从前不曾问清柳云青所在道观的名字与地址,可即使问清了,自夏天以来便全面封锁的长江,已是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 
  

    ☆、迟归

  自北向南的这场战事,持续了整整三年。 
  金陵城破,秦淮河水飘红。 
  在北方大军终于突破了长江防线的那一年春天,柳云青假扮难民拼死从北岸的庐州赶回金陵脚下的江宁。昔日人声扰攘生意兴隆的永定桥头,早已人去楼空。 
  柳云青骑着马站在桥头,看着店门头的牌匾被人胡乱丢在地上,街上空无一人。李二卤菜店的屋子在战火里烧得面目全非。 
  他牵着缰绳的手止不住的发抖,他突然觉得老天给他开了一个万分拙劣的玩笑。 
  两年前,他帮着师父一家人变卖了道观的地契房契,又购置了山下的数亩熟田,买种子,买耕牛,盖房子——待一切料理停当时,回江宁的水陆旱路早已被南北两方重兵把守。 
  他只是迟归了数月,可便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他以为永远会在那里的人,那个他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才最终寻到的归宿,就这么突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永远的消失不见。 
  柳云青一个人在被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店里守了五个月,仅仅靠着带来的微薄口粮和在城外四处寻觅和乞讨来的食物。 
  他一日一日枯坐在李二卤菜店的门前,沉默的望向永定桥的方向。 
  记忆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而日渐消磨。柳云青还隐约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夜晚,他曾经坐在这里,等来了晚归醉酒的李二,那个年少放浪、又小气温柔的青年,在夜色里紧紧的抱了他满怀。 
  可是这一次,无论他如何等待,李二都没再回来。 
  那年夏天,一身潦倒的柳云青同最后一批难民一起撤出了江宁。 
  而当日,北方军已至金陵城下金川门外。 
  四年后。 
  初春的一个清晨,永定桥头的桥口酒楼后院。 
  桥口酒楼是个六开间三进深两层的大饭庄,自永乐元年开张至今三年有余,生意日日红火,从早点到宵夜无一不有。 
  此时,六岁的李易正牵着骡子慢吞吞的往外走。李易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眼睛大且有神,脸蛋圆溜溜的颇有些肉。他穿的是普通的棉布短衫和厚底布鞋,衣物浆洗得很干净。 
  李易顺手扯了扯背上的箩筐,春寒从领口直往里钻。身上倒并不寒冷,刚进肚子的热粥与夹肉炊饼让他的头上似乎有些潮湿的热气发散出来。他搓了搓手,牵起骡子往城外的方向走。 
  早上的河边常有雾气,李易揉了揉眼睛,突然隐隐约约瞧见桥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瞧见了他。 
  时辰还早,街上并没有其他人。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朝他走来。青石板路上有些水汽,潮湿又泥泞,石板缝间的青苔一不小心就会弄脏了鞋子。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易并不怕生。他家里做的是酒楼生意,他自小便在迎来送往的人堆里长大。李易握紧手里的缰绳,仔细打量起那人来。 
  那人的脸长得很好看,神情恬淡安静。可他的鬓角不知道是不是沾着些灰尘,或是清早的雾气,并不是完全黝黑的发色。他穿的简单普通,但衣料算得讲究,看样子像是个普通的富农。他笼着手,指尖缝隙里有些亮光露出,似乎是一枚泛着金光的戒指,
  那人客气有礼的向李易问道:“小哥,请问一下,这附近有个叫李二哥的人么?” 
  李易觉得那人说话的态度很招人喜欢,不像他平时相处的那些人一般粗俗下流又讨人厌。 
  李易于是笑眯眯的想了想,又认真的答道:“李二哥?……这附近没有的。” 
  那人蹙起眉头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声谢,转身便要走了。 
  李易觉得有些奇怪,又觉得心里舍不得那人这般就走了。他稚气的拉住那人的袍子:“叔叔,叔叔,你且等等。” 
  而此时,背后的桥口酒楼里突然吵嚷了起来。 
  天刚破晓,这是伙计们起床的时间。厨房灶上的王四似乎已经醒了一会儿,他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喊了一声:
  ——“李二爷,早市鸭子烤多少只?” 
  楼上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叫骂道:
  “妈的,每天都一样,你每天都要问。妈的。”
  李易听到这声音,高兴起来,转头冲楼上喊道:“爹爹,爹爹。” 
  话音没落,酒楼二层一处偏僻的窗户就打开了,有个人伸出头来,一边打呵欠一边不耐烦的答道:“臭小子,怎么还不去捡松枝,再磨蹭赶不及上学,老子有的你好看。”
  柳云青站在楼下,他呆呆的看着楼上那个人,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得出来。 
  心里像有钝物在一下一下敲击着最深沉柔软的地方。那个瞬间,有许多零碎的片段在他的脑海中奔腾呼啸而过。 
  记忆中的李二,还是那个有时候暴躁有时候又比谁都温柔的青年,他总是笑眯眯的喊着小柳小柳,他说我想同你在一起,他说我心里喜欢你。 
  某年秋天,记忆中的李二几乎要哭出来的问他,“如果我叫你这样,只同我在一起,你心里愿不愿意?” 
  而柳云青在乱世战火中从庐州赶回金陵城下,苦苦挣得命来,只想回到这个人的身边。 
  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柳云青今年已过而立之年,鬓角上有隐约可见的杂色。他这些年辛苦经营田地农庄,早不是当初那个不知人间烟火的年轻人。 
  可此时此刻,他只想翻身上马就走、逃得远远的,想把手上的戒指狠狠扔进河里,他又想拿手里的鞭子痛快的打那人一顿。 
  柳云青就这么站在永定桥头冷冷清清的街上,百转千回得几乎要堕下泪来。
  待他回过神时,已被人紧紧抱进怀里,一如许多年前的鲁莽冲动和无所畏惧。
  那个讨人厌的声音,似乎在压抑着强烈的感情,它带着成年男人才特有的低沉与浑厚:“你终于回来了。”
  而让眼泪终于变得无法控制乃至丧心病狂的那句话却是—— 
  “小柳,你瞧,姐姐过继给咱俩的孩子都能给店里帮手打杂了。你心里高不高兴?”
  初春的太阳很快就扫开了清晨的薄雾,沿河的柳枝抽出了隐隐约约的青嫩颜色。 
  属于这两个人的故事虽然从开始便总有这样那样的难解和误会,可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一一拆解。 
  而此时的春光正是这样的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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