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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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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柏年诧异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道人聪明一世,竟把粪土当了珍珠!我只道一位前朝贡生之子,自幼读的圣贤之书,定是个顶天立地、大义凛然的男儿,不料无君无父、无仁无义、鼠目寸光,不堪共语!罢!你杀了我吧,算我道人瞎了眼!〃老道说毕,竟挺着脖子往刀刃上撞。乔柏年猛地缩回短刀,发光的眼睛盯住老道,冷冷地说:“讲清楚再死不迟。〃道人尖锐地看了乔柏年一眼,镇静地掸掸道袍,抚起弄散的乱发,从容地讲起来:“我记得那是十四年前,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狗奸贼曹化淳这个阉党开了彰义门,李闯流贼潮涌而入。我烈皇帝登上煤山,眼望满城烽火,叹曰:'苦我民耳!'〃老道平静的面容渐渐发红,稳定的声音渐渐发抖,越来越激动:“之后,我烈皇帝回乾清宫,令送太子及永王、定王到戚臣周奎、田弘遇府第;又剑击长公主,令皇后自尽;次日天色未明,遂再登煤山,以帛自缢于古槐之下……“说到这里,白衣道人岂不成声。乔柏年咬牙切齿,竟然滴下泪来。 
  老道极快地瞧了乔柏年一眼,又吞嚥着泪水继续说:“嗣后,太子被周奎出首,死于满廷,永王也在乱兵中被杀……”呜咽至此,仿佛底气突壮,他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唯有三殿下流落民间,得以存活至今。”“什么?”乔柏年一惊,几乎跳起来。 
  “三太子乃先君亲子,难道不比永历、隆武、弘光这些藩府更具人君之分?……““他,三太子,现在何处?〃乔柏年嗫嚅着问,激动得发抖。 
  白衣道人深深地看了乔柏年一眼:“他遇到一位先朝旧臣,二人扮为道家师徒。近年他入赘一乔姓士子家中,士子之母深明大义,那士子反倒……”他盯住乔柏年不说了。 
  乔柏年直跳起来:“你,你是说我那妹夫,他?……”老道慢悠悠地点头,捋髯,努力掩饰住胜利的神采。 
  “拿证据来!” 
  白衣道人不慌不忙,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放在地上,对它三跪九叩,然后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的三件宝物:一块九龙玉佩,是三太子幼年金项锁上的镶嵌;一颗端本宫印章,是三太子所居宫殿的金宝;一幅崇祯皇帝的御笔诗,写明了赐给三子慈炤。 
  乔柏年脸色煞白,对着这无可怀疑的三宝,〃扑嗵〃跪倒,伏地大哭。周围的女人们此时才回过神来,跟着一同跪倒,一片痛哭,虽然都那么有声有色有泪,但是悲是喜,是愧是惊,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乔柏年拭泪而泣,对白衣道人一拱双手,慷慨陈词:“我乔柏年自幼从学,岂不知礼义廉耻!鞑虏入关南下,灭我之国,毁我之家,败我之纪纲,夷我之祖宗,所谓妻子可杀,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孔子著《春秋》,要义在严夷夏之大防,汉族衣冠,岂能就此沉沦终古?我早有誓言:不降志,不辱身,不灭胡氛死不休!“白衣道人满面喜色,竖起拇指:“好!是英雄本色!……那么,方才你是…………“乔柏年嗬嗬地笑了,说:“这就叫不见真佛不下拜!况且我早就疑心你不是寻常道人,正好借此机会弄它个水落石出,也试试你的胆量!你没看见吧,我是拿刀背对着你脖子的!” 
  白衣道人笑道:“这还看不见?正因此,我才敢吐露实情呀!〃两人互相注视、打量片刻,一齐大笑。乔柏年把短刀往地下一摔,刀锋〃刷〃地插进土里,直吃到护手。白衣道人先是一惊,随后连连喝采:“好力气!好身手!〃…………乔柏年从襟怀里掏出一个红绫小包,很快打开,露出一颗两寸见方的虎纽银印,翻出印文,对老道说:“请看!〃老道看罢,微微一笑,也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绫小包,拿一颗相同形状的银印,翻出印文。两颗印并排挨在一起,一方印上刻着〃大明永历朝总兵官乔印〃,一方印上刻着〃大明永历朝总兵官朱印〃。两人相对大笑着收起了樱乔柏年拱手向老道:“先生想必是一位宗室了?”“正是。我祖乃贤宁侯。”“失敬失敬。先生何不将三太子之事奏知朝廷?〃白衣道人蓦地变了脸色,剑眉紧皱,目光阴沉:“尊兄想必记得当年弘光朝之伪太子案……那太子十有八九是真,却被弘光帝下入监狱,满虏破了南都,太子便遭毒手……前车之鉴啊!况且,此间人马势头,远不及西南桂王,正名之事,还须待以时日。不过,有三太子在,何愁宏业不就!〃是的,朱三太子是帅旗,是号召,可以招兵买马,可以招降纳叛,可以把永历桂王的人、把郑成功的人都拉过来!名正,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就是他乔柏年,辅佐朱三太子,将来便是皇亲国舅、开国元戎,不是比效忠永历朝更加名正言顺吗? 
  拿着永历朝的印,使着永历朝的钱粮,却暗自经营着三太子的大业,这明明是吃里扒外的不义行为,却因了朱慈炤的〃名正〃而成为良臣智士的义举!〃名正”真可以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啊! 
  乔柏年立刻整顿衣裳,领众人进屋去叩见三太子。屋里哪有小道士的踪影!大家慌了,你看我,我看你,几个女人又要哭,忽听一阵轻微的〃嗒嗒〃声,眼见墙边那躺柜的盖子不住地颤动。白衣道人叹了口气,上去掀开柜盖,朱三太子〃哇“地惊叫出声,他正缩成一团,在柜里发抖呢。见是老道,总算放了心。几个人把他扶出躺柜,他才渐渐恢复常态。 
  乔柏年不敢迟疑,立刻走到小道士面前跪叩见礼,并口称:“以往不知实情,多有冒犯,乞三太子殿下恕罪。〃小道士一贯害怕乔柏年,此刻他心中尚有余悸,慌忙扶起说:“呃,呃,快请起,快请起。〃乔柏年走到梦姑面前,直挺挺地跪倒:“王妃娘娘,千万恕臣无礼。臣枉读诗书,空有见识,万不及母亲和贤妹的慧眼,能于风尘之中识真龙!〃乔氏笑得合不拢嘴。梦姑又酸又苦的心里略添了点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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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柏年又说:“敝处窄狭简陋,实在委屈了诸位。我想自明日翻修,就后院盖出中、东、西三套房,供娘娘们起居……我家贤妹,自然是要住中房的啦?〃女人们喜出望外,小道士也很感激,梦姑的地位就在这不经意之中确立了。老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分派住房、用具、钱粮的乔柏年,慢慢捋着长须,默默点头:这真是个人才,也可能成为劲敌……必须细心谋划、加意笼络,即使做不到肝胆相照,也需要同舟共济,好渡过重重难关……袁道姑一直没有开口,此时突然说道:“日后居家过日子,这些大礼都免了吧!万一露了破绽,大家都得送命!”老道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就是平常亲友称呼才好。〃乔柏年笑道:“说的是。娘,你陪同女眷们进屋歇息,喝茶说话儿。道长、妹夫,请过我家书房叙谈。〃三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同时又是前明的一太子、两总兵,互相谦让着走出梦姑的小院,绕墙而行,进入乔柏年近些日子新盖成的两进双院的砖瓦住宅里去了。 
——  二  ——
  三伏日洗象,是京师一年一度的佳景盛会。洗象的地点,在宣武门的响水闸。每年到了这一天,达官贵人、文人学士、市井商民乃至优倡隶卒,无不前往观赏,聚集两岸往往达数万人。有钱的主儿自有他们的好办法,出大价钱租赁响水闸两旁的房屋。由于争相抢租,租金越抬越高,一天竟达二十两银子。有的房主更聪明,在临河一面设座,一座租钱两三千文。不少房主因此发笔小财,转而做起买卖,开起了小店。 
  乔柏年租到了这么一个座位,不慌不忙,吃过早饭,慢慢由虎坊桥的住所向北漫步。 
  乔柏年怎么敢进京师呢? 
  乔柏年和白衣道人彼此亮明身分以后,决定合为一家共同应付越来越艰难的局面。在此之前,他们各自进行的那些秘密联络、准备起事,都没有成功。寻访的贤士们表现冷淡,不愿就〃辅佐故主〃的高位;平日接触的百姓村民,则对十多年的动乱大有切肤之痛,只求温饱太平,不肯〃从龙〃。况且新朝蠲三饷免赋役、奖垦荒等项新政,比前朝留给百姓的活路要宽一些。老百姓可不象读书人,讲什么殉故主、念前朝。 
  为此,乔柏年和白衣道人兵分两路:白衣道人师徒三人和袁道姑,着力于联络招抚各地义士,特别是那些占山为王的绿林豪杰;乔柏年原本领有永历帝的旨意,要打进新朝充当坐探和内应。要混进朝廷的中枢,除了需要大量的银钱之外,还必须有一个正途出身。银子,南明的供给绰绰有余;要挣个出身,乔柏年这位贡生之子,自然要走科举这条路。今年是顺天乡试的丁酉年。乔柏年已在县、府花钱买了一名拔贡,过了端午便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师。他要凭自己的有贝之财和无贝之〃才〃,去敲开宦途的大门。 
  “冷在三九,热在三伏〃,乔柏年走到宣武门时,已经大汗淋漓。他抬头一望,叫苦不迭。响水闸周围,早已车轿成山,万头攒动,喧嚣嘈杂,几无插针之隙了。他仗自己力大气壮,在人群中挤来推去,竭力想靠近他租了座位的临河小楼,谈何容易!他象置身于海潮中,一会儿被人流挤到南面街口,一会儿又被更大的力量推向西边护城河桥头。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热汗横流,不由得想起古书上〃嘘声成云,落汗如雨〃的典故。 
  宣武门里传出的一片金鼓、大铜角和画角的悠长的呜咽,盖过了嘈杂得令人头昏的喧闹。〃来啦!”“来啦!〃人群更加兴奋,也更加拥挤。乔柏年急了,使出蛮劲,一双胳膊抱在胸前,竖起两个生铁铸成似的厚肩膀,左冲右撞,向前夺路而去。 
  “乔、乔大哥!〃一声高喊,止住了乔柏年的脚步。 
  “你,你不是同春吗?〃由于同春是乔柏年回故乡见到的第一个人,也因为同春和梦姑的一段婚姻纠葛,乔柏年对他印象很深,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他一把抓住同春的手,热情地摇晃着:“两年多不见,又长大了,象个小伙子啦!……也在京师啊?做什么呢?……”他乡遇故知真是一种奇妙的感情。同春刹那间忘记了旧日的怨恨,兴奋地摇晃着对方的手,高兴地嚷:“什么时候来京师的?村里乡亲们都好吗?……”三伏的炎热、拥挤的闹哄哄的人群,使他通红的脸上流着一道道汗水,明亮的眸子闪着热诚的光彩。 
  乔柏年快活地说:“乡亲们都好。我母亲身子骨不如过去,总是上了岁数。容姑可长大了,她们常念叨你的好处呢,当年圈地那会儿……”同春的眼睛暗淡了,笑容在消失,脸上肌肉隐隐抽搐,紧握的手也松开了。这时人群又在骚动,几股强大的人流一齐拥往护城河桥头,喊叫声震耳欲聋。原来,大象出城了!乔柏年和柳同春之间猛然挤进一大股人流,隔开了他们,他俩身不由己地被巨大的力量卷向相反的方向。乔柏年挥手大喊:“你住在哪儿?〃同春挥手回答着什么,但人们被那些大得如同小山丘的象弄得如痴如醉,狂喊乱叫,乔柏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哪能听见同春的回答? 
  乔柏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进了小楼,出示楼主人开给他的条子,被领到临窗的一张椅子上就座。乔柏年用力擦汗,并向窗外观看。只见护城河边象是突然凸起一道灰色的巨堤,二十四只大象齐刷刷地排列在那儿。鼓声阵阵,似急雨、如闷雷、若海涛,两岸数万名嘈杂喧闹的观众刹那间一平静寂下来:哦,大象动了!迈开沉重的石柱般的粗腿,走动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护城河,仿佛苍山颓倒入水也似的,眼看河水涨上了岸边,岸边的人们哄笑着、惊叫着向后躲闪。炎热的天气、清凉的护城河水必定使这些南国巨兽很开心,方入水中,便快乐地游动,一如矫捷的蛟龙,笨态全无。它们不时扬起巨大的头,扇动两片蒲扇似的耳朵,长长的鼻子舒卷自如,吸足了水往身上喷洒,满意地用细细的声音长吟着。二十四头大象,背上都坐着一个象奴,赤膊短裤,随着大象入水的深浅,他们也时时浸没水中。一只淘气的小象入水那么深,象奴有时在水面上只露出一个发髻。 
  乔柏年不禁感叹:“果是奇观!三千钱花得不枉!〃背后有人轻轻一笑:“洗象奇观不只在象,也还在人。〃口吻里多少带点嘲弄,却不使人难堪。乔柏年回头,看见一位俊书生肯手立在他椅后,面带笑容,悠哉游哉。 
  楼窗边座位是三千文一客,已经客满;座位边拥挤着许多站客,都是楼上茶座的买主,二千文一位,既能看洗象,又少花一千文,不过此时无座而已。所以二千文座比三千文座还难得。乔柏年不是京师人,哪里懂得这些诀窍。京师人却能由此断定,乔柏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老财。 
  “人?有什么奇观?〃乔柏年不解地问。那书生笑而不答,只对河岸扬了扬头。“嗬!〃乔柏年惊叫道:“这么多人!〃洗象这段护城河两岸的绿槐树下,密密麻麻尽是人,从水边直到堤岸高处,看不到一点黄土的地面,连槐树上也爬满了人,有些树枝都给压弯了,颤颤悠悠,很是惊险。 
  背后又传来书生悠闲的声调:“人道是两岸头脸如鳞次贝编,尊兄以为如何?“乔柏年觉得他在问自己,连忙回头友好地笑笑:“我看,更象向日葵黄熟之日的那个葵盘!〃书生放声笑道:“比得当,比得当!妙极了!〃大象浴不多时,岸上鸣金,锣声嘡嘡,象奴们依令吆喝着用棍子赶打,令大象起身出水。它们不情愿地拱起肥厚的背,进三步退两步地慢慢上岸。淡灰色的身体因着了水,变得黧黑了。岸边的人群给它们让开一条路,自然又引起一番拥挤叫喊。 
  “这么快就洗完了?〃乔柏年有些失望。 
  “不能久,〃俊书生和蔼地解释:“一久它们便要相雌雄,相雌雄就要发狂,乱跑乱踏,岸上诸君将血染尘沙了。〃鼓声咚咚,长号呜呜。大象列队,在銮仪卫的彩旗导引下,迈着落地如石的使地皮发颤的步子,消失在宣武门那古老而高大的城门洞里。响水闸附近的几万名看客又是一番喧闹拥挤,终于渐渐散去。护城河的水恢复了平静,凉气从岸槐的绿荫中缓缓透出,沁入临河的楼窗。租赁座位的客人们,经过这半天的兴奋、流汗、叫喊,都有些累了。伙计们按照惯例送上茶水和点心。 
  乔柏年桌上是头等点心:一笼水晶小包,一碟鸡茸虾仁酥饺,一盘两面黄的芝麻小烧饼,一大碟明盛斋酱牛肉。乔柏年邀请俊书生来自己桌上用茶点,他也不过分推辞,很大方地移座相就。 
  乔柏年爽快地笑道:“真所谓一见如故!在下乔柏年,永平府拔贡,应顺天乡试来到京师。”“在下姓张单名汉,祖籍嘉兴,国子监生。〃两人拱手,彼此道了失敬,方举盏推让间,旁边桌上爆发一阵大笑,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那一桌五六个人,都是儒生装束,围着茶桌正说得热闹:“……许巨源,你们还记得吗?几年前写《南渡记》骂陈名夏、龚鼎孳变节的那位,今年乡试,他竟也列名与考!”“这有什么奇怪!真才子里除了徐元文、熊赐履等十数人,应试者不在少数。在下有诗一首,正咏此事: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点旧文章。 
  当年深自惭周粟,今日翻思吃国粮。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哈哈哈哈!〃人们笑得东倒西歪。乔柏年与张汉对视着微微一笑,都不说什么。一位老年儒生抚须叹道:“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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