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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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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龚鼎孳做左都御史时,朝廷赐给命妇诰封。按制度,诰封必须颁给原配夫人。龚鼎孳不敢违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处。夫人却说:“我已受先朝两度诰封,不能再受新朝诰封。诰封给顾太太吧!〃这样,顾媚生就受诰封成了命妇,而〃顾太太〃的称呼也就被人叫开了。顾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奶奶〃之类令她厌恨的头衔,不过,和〃夫人〃这样的正式称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头。 
  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现,只在这三两年。 
  顾媚生不高兴了:“阿妹,想来你这些年都在京师,为什么不来看我?不知道我吗?”“哪能不晓得阿姐的大名!〃素云笑着说:“早些年不敢来,近几年又不能来。阿姐莫要生气。”“这话怎么讲?〃素云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顾媚生明知她在卖关子,还是等侍女们穿梭似的在桌上摆满精致的茶点和小菜以后,才把她们打发出去。只剩下姐儿俩了,顾媚生道:“好啦,你讲啊!”“早些年,姐夫在朝官高爵显,你妹夫无名小卒,不敢高攀;近些年,朝中满、汉同列不同权,处处要小心,又怕人说结党营私,有碍官声……”“那么,今天怎么敢来了?“顾媚生不满地问。 
  素云笑眯眯地压低声音:“近日你妹夫扈驾出都,我才得空来看望阿姐。”“扈驾?〃顾媚生心中一惊:“阿妹的夫婿究竟是谁?〃素云挽过顾媚生的肩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山东聊城傅以渐,字于磐……”“啊!傅以渐!内秘书院大学士!〃素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歪着脑袋靠在顾媚生的肩上,三十岁的人了,倒象个娇羞的女孩儿。 
  “哎呀,你是宰相夫人哪!〃顾媚生推开素云,假意要拜下去,素云一把拦住,嗔怪道:“阿姐,看你!〃顾媚生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当年她的狂笑曾风魔了江左文士,今天也还能辨出早年那丝毫不损媚容的狂笑的影子。 
  她心里真的高兴,这对丈夫的起复不会没有好处。她拍着素云柔软的小手,连声说:“好啊,好啊!当初结拜,数你年纪小,大姐笑你有富贵命,你还生气了呢,说什么定要效仿西施,隐居山水花木间。如今怎么说?〃素云一笑,拉顾媚生一道坐下,顺着她的话问:“姐妹们近况如何?这些年一点音信也没有。〃顾媚生道:“倒是我们这些在野的人家,来往走动得勤,芝麓又极好客,消息蛮灵。〃于是,她扳着手指算:大姐柳如是后来嫁给钱谦益,顺治三年,钱谦益在明史馆充副总裁任上辞归,回常熟与柳如是家居,以著述自娱,颇为安乐;二姐便是她顾媚生;三妹陈圆圆已是平西王次妃,顺治初年她留京时,还时有来往,平西王接她随军,出京时顾媚生曾去相送;四妹董小宛,嫁给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三年前已经去世……“金陵的一帮姐妹呢?〃顾媚生与柳如是一起,在崇祯末年去了南京,对秦淮名妓的归宿都很清楚:马香兰病死,和另一位公子侯方域交好的李香君出了家,卞玉京和寇白门也都遁入空门。 
  “唯有我们这些俗人,还在红尘中沉浮!〃顾媚生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感慨的话,随手在杯盘间拈了几块蜜饯果脯,津津有味地嚼着。 
  “哎哟,阿姐,再吃这些东西,你还要胖起来,再胖可就不容易养儿子了!”“死丫头,嘴巴还那么刁!”“阿姐消息灵通,可曾听说江南十世家谋反的事?姐妹们有没有给牵连进去?〃素云终于小心地、仿佛无意地发问了。 
  “知道知道!那是早些年的事了,死人破家的不计其数。 
  要是芝麓还在都察院,总会拚死进谏的。姐妹们嘛,要有,便是钱家、冒家。可不曾听说呀?”“好象还有仁和陆文康家吧?〃素云突然单刀直入,提出了她此来的中心题目,不过口气非常平缓,似在随意闲扯。 
  “不错,仁和陆家,弄得很惨,偌大一所宅第改作了官舍'万贯家私查抄一空。““家中再没有人了?”“不是入狱监禁,就是绝了户,记不清了……你和陆家相识?”“倒不。是一个亲戚与陆文康有同窗之谊。〃素云表示很有兴趣,便夹起了一块凉藕,跟着她就暗暗松了口气,不用她再挑动,顾媚生已义形于色地讲起这场冤狱的详细经过,滔滔不绝。这些都是由来往于龚鼎孳门下的文人之口传出,比官吏的文书奏折生动得多。看来,这位二阿姐对于素云在苏州后来的遭遇竟一点都不知道,或许已经忘却了。 
  素云样子很悠闲,吃着点心,喝着香茶,似听非听。实际上,顾媚生的每句话,她都听进心里去了。直到顾媚生转到别的话题,她才起立,走来走去地巡视阿姐的香闺,不断向她打趣。当她停在窗前,象顾媚生刚才看她那样向外观看时,却不由得怔了一怔,她看见她的老仆正在与一个少年书僮讲话,就是这个明眸皓齿的俊书僮,害她找得好苦。这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阿姐,那个小厮是你家的人?” 
  顾媚生走过来看了一眼:“那是芝麓的门生张汉的书僮。 
  说来可怜,他原是梨园名角,曾发誓不肯再唱戏,要脱籍归田。结果父亲病死,订亲的媳妇又退了婚,只落得无家可归,无亲可投,这才又回到京师。他敬慕张汉的才学人品,自荐当了书僮。可是他又不肯卖身为奴,只算是个侍候张汉的伙计。张汉倒也愿意,这就叫做缘分。主仆两个,都跟画儿上的潘安、宋玉也似的……”顾媚生说着,掩嘴笑了,是那种中年风流女人说到漂亮后生时暧昧的酸溜溜的笑。 
  “阿姐,我们下楼去,我要找他问话。” 
  “哟,小阿妹,你那大学士不醋吗?〃顾媚生斜瞟素云一眼,笑得更厉害了。 
  “阿姐,我找他可不是为他漂亮标致。一个月前他替我娘家捎来一封信,还没谢他,也没细问,他就走了,再没找到。 
  今儿个可要问问清楚!……” 
  素云到家,随傅以渐出去的旗人前来禀报:主人安好,今天下午就能回府。 
  素云灵机一动,身子摇摇晃晃,跟着躺了下去,喊头痛说恶心,午饭也没有吃。于是閤府都知道了:夫人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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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里一派寂静,素云那深邃宽大的寝室里,更是宁谧十分,几乎能听到檀香香烟在空中袅袅标飘动的细微声息。侍女在门前、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素云懒懒地躺在翠帐如烟的绣床上一动不动,头脑却异常活跃、灵敏。十四年的岁月如同一道厚厚的沉重的帷幕,慢慢揭开了。正因为时间相隔太久远,素云得以清楚地看到整个事情的全部过程,好象她是一个戏台下冷静的看客,而不是当事人:浙江仁和陆健,才气豪放,风流潇洒,有名的佳公子。和所有豪门公子一样,喜欢蓄养歌姬侍妾。他春游姑苏,遇到十六岁的名妓素云,惊为天人,以三千两银子为聘礼,把她买回家中。素云色艺为诸姬冠,自然受到格外的宠爱。 
  一天,忽有山东书生投刺请见,门丁以从不相识为理由予以谢绝。这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书生非常固执,安坐门前,大有候陆公子驾出的意思。陆健只好在客厅接待了他。书生无暇寒暄,自称〃山左傅以渐〃,因听说陆公子侍姬中有一名叫素云的,艳倾宇内,特地赶来一睹风采。 
  陆健颇觉意外,迟疑半晌,逡巡着说:“劳君远来,请先待茶,慢慢商议。”傅生慷慨陈辞:“某千里徒步而来,于公子并无他求。公子若幸而许我,诚当少候;否,则不必相留。〃陆健无奈,又不肯失了〃信陵公子〃的名声,便同意了,傅生这才就座。此时已近暮夜,陆健即命旗人摆上酒宴款待傅生。酒过数巡,灯烛辉煌,环珮锵然,十多名侍女前导后拥,如众星捧月,素云出见了。傅生起立,长久地凝视素云,叹道:“果真名不虚传,不负我来此一行!〃说罢就向主人道别。陆健坚持要留他多住几日,傅生笑道:“得睹倾城之貌,私愿已遂,岂是为饮食而来!“他一揖告辞,径自走了。 
  陆健坐立不安,怏怏不乐,如有所失。惆怅之余,猛然惊觉,拍案大呼道:“陆舰陆健,何爱一妇人而失国士!〃他立刻牵来骏马,跨上雕鞍,向北飞奔,终于在三十里外追上了傅以渐,强制他一同回府,并以最高礼遇款待他。第二天傍晚,陆健把傅以渐引进一间红烛高烧、锦帐华褥的寝房,对傅以渐拱手道:“君来此虽属无心,但其中似有天意。我今以素云相赠,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傅以渐坚辞不就,说夺人所爱将陷他于不义。陆健笑道:“君何迂腐!自古就有赠姬之事。我念君家力单,难致佳丽,我粉黛盈侧,岂少此女。我视君为大丈夫,方有此举,何必效书生羞涩之态!〃说罢,侍女已导引素云出拜。傅以渐惊喜过望,便也就依从了。 
  在陆府,傅以渐夫妇过了满月,陆健父为素云出装奁十箱,更赠傅以渐千金,送归聊城。傅以渐安然当了富家翁,从此得以博览群书,专心举业。 
  甲申之变天下大乱,傅、陆两家音书断绝,整整十二年了……素云在床上翻了个身,侍女连忙用托盘捧上一把精致的小茶壶,素云端着喝了一口,重新躺下,又跌入绵长的回忆…………这件事从头到尾,两个男人都以豪爽侠义相标榜,自以为可传为佳话,可留于青史。但陆健也罢,傅以渐也罢,谁都没有想到去问问素云的意思,问问素云到底喜欢谁,愿意跟谁……尽管她身价高达三千两银子,尽管她是个倾国倾城的姑苏美人。直到洞房花烛夜之前的那个下午,陆健才告诉素云要把她嫁给傅以渐。 
  素云大吃一惊,感到蒙受了耻辱。应该说,她见到的傅以渐,给她的印象是不错的:宽额、隆准、阔嘴,目光湛湛,清亮如水,当时她就想,此人仪表非凡,气度轩朗,前途未可限量;但是她眷恋的是风流潇洒的陆公子,她的主人。她哭了。 
  她的眼泪好象使陆健有些感动,他柔声说:“你是嫌他穷吗?你这么个超逸的人儿,竟也脱不了俗气。你想想,你就是在我府里过十年二十年,仍不过是个歌姬,嫁给傅以渐,你就是他的结发妻子。傅以渐乃国士,你还愁当不了一品夫人?“素云使气,跺着脚说:“我不管什么夫人不夫人,我真心喜欢你。可你,拿我当一件东西,随便送人!……”陆健不说话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许久。他眼睛不看素云,低声说了一段话,那忧郁的声调,伤感的表情,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素云,别看我只大你三两岁,在男女之间的事儿上,真情实意早就埋葬到坟墓里去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凡事不过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对你也无非如此,你有什么可留恋的?不错,我拿你送人,没有把你当人看。那么从今以后,我拿你当我的妹妹,好不好?哥哥送妹妹出嫁,当是天经地义了!……”他没有食言,送给她的嫁妆跟他亲妹妹的相同;她随傅以渐回山东后,在来往书信中他也以兄长自居,称他们为贤妹、妹夫……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听那小书僮说起在盘山相遇的情景,他该是很狼狈的了。他一定老了许多,十四年没见了!…… 
  十四年来,她与傅以渐相依为命,倒也十分恩爱。傅以渐确是个不同凡响的男儿,他并不在意素云的出身,也从不问起素云在陆府的那段歌姬生涯,一心一意拿她当结发妻相待。素云为他生了一子一女后,他连娶妾的心思都打消了。顺治三年,他以头名状元大魁天下,授内弘文院修撰。为了显示荣贵,同榜进士纷纷在京纳妾,他却毫不动心。事后素云问他何不入乡随俗,也纳小星?他笑道:“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耳!纵然美女如云,谁能比得上拙荆?〃傅以渐居官谨慎,尤其拜大学士以后,得在议政王大臣、满尚书等满洲亲贵间周旋,既要施政,又不能得罪他们,真是费尽心力。江南十世家谋反案,从顺治初年直闹到今天,满官总是一口咬定。因为这十家是明朝的首富大户,文人渊薮,在满人看来,他们谋反是确定无疑的,不严加镇压,江南就难以服帖。傅以渐敢去碰这棘手的事儿吗?弄不好,丢官丧命都是可能的。不见陈名夏的前车之鉴! 
  可是,人不能没良心啊!……素云努力压制着烦乱,在心里演习着如何说服激励自己的丈夫。 
  “夫人,你怎么样了!〃还在窗外,傅以渐就急不可待地大声问。他一进门就听说素云卧病,一步未停,边走边脱朝衣、朝帽,直赶到寝室,几个大步就迈到了床前。侍女连忙把纱帐挂上银钩。 
  素云慢慢回脸,睁开迷迷矇矇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 
  十多年来,他的最大变化,就是唇边颔下多了一些胡须,略略遮住了阔嘴;由于薙发,额头更显得宽大,可是鼻梁高耸,目光清湛,和当初一样,是个可以依赖的男子汉。她怦然心动,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微笑道:“你瘦了。一路劳累吧?““我还好。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中暑呢?”“在花园太阳底下站久了。”“丫头为什么不撑把阳伞?〃他转头要责问侍女,素云连忙示意侍女们退出,说:“不怪她们,是我不小心。”“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就是心里有事,总放它不下。〃傅以渐端起茶壶喝了两口,坐在床边,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来帮你排遣。”“这几日,天天晚上梦见庙里判官戳手指斥我,说什么'女子也当报养育之恩,你岂能忘记娘家'!连梦三夜,心绪不宁,如病缠身,但我向来不记事,离家年久,又逢世乱,实在不知娘家在何处啊!〃傅以渐想了想,和悦地说:“贤卿难道忘了?按理而论,仁和陆府实在应该算是你的娘家,对不对?〃素云恍然,似有所悟地连连点头:“对的!但不知陆健在哪里?〃傅以渐叹口气,低声道:“我听说顺治初年,陆家就牵入十世家谋反冤案中了。去年拜大学士后,也曾暗地差人到仁和寻访他的消息,回报说痛遭冤祸,家没身亡。怕你难过,一直没有告诉你。〃素云静静地对傅以渐凝视片刻,说:“相公本是一介寒儒,贫困交加而得以专心向学、坐致通显,实在是陆文康的恩德;你我十数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也实在是陆文康的情分。我想相公不会忘记吧?”“没齿不忘,终身铭记。〃傅以渐说得很郑重。 
  “那么,如果文康至今尚在,你将何以报答?〃傅以渐一惊,看素云时,病态全无,炯炯目光直视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说:“果真如此,以身相报尚且不惜,何况其它!”“此话当真?““可对天日!〃素云立刻拿出陆健的那封信。傅以渐脸色都变了,开封时双手略略发抖,但他还是从头到尾读完了这封写给妹夫和贤妹的信。信中不过恭问起居寒温,但末后说了一句:“因遭冤狱,数载亡命山野,昭雪无由。〃素云一面看着傅以渐的表情,一面小声解释:“这是你出京后一个小厮送来的,连他也不知文康现在何方……”傅以渐看罢,收信入封,面容严峻,沉吟不语。 
  素云见状,猛跳起身,从枕下抽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扯下自己的头发就剪,傅以渐连忙阻拦时,已剪下一绺二尺长的青丝了。素云手捧青丝,望天发誓:“人生在世,信义为本。 
  要是不能报恩,狗彘不如!要这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啊!……” 
  傅以渐夺过剪刀,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性急! 
  不报文康之恩,我成什么人了?朝廷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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