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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恩仇录-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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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红眼借的五十万元全部告罄。这一事实与他的儿子出世相比,虽然更显得触目惊心,但后者毕竟在他死水般的心里点燃了一线依稀可见的希望。这种希望很飘渺,没有根,悬在太空中,混在秋风里,他无法抓在手上,但却给他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他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他像身负重物,日进千里的急行军,需要停泊,缓口气,让濒临疯狂的神经松弛松弛。他害怕就同一个不幸继续想下去,他必须得让满头满脑的老K、爱司飞出去,能遗忘一会儿是一会儿——他现在每看见黑桃,就想起死人的心脏。

  赌场里再也没人叫他“方少爷”了。即使有,他也能从这一声“方少爷”中听出变味的地方。没人再关心他的输赢,因为再也没人指望他能请客,让他们白吃白喝了。

  今天中午,他进入赌场时,附近一家快餐店的伙计正在给成天泡在赌桌上的赌鬼们送廉价而粗糙的外卖。方孝祥从来没在吃喝上亏待过自己。实际上他在这方面很讲究,追求精致、阔气。但当时,竟然有好几个人起哄,表示愿意把他们的那份便当让给方孝祥使用。其中一个下巴上长着一颗硕大的毒瘤,一根根血管暴露在上面。他嬉皮笑脸地举着一份便当,手舞足蹈地在方孝祥面前挥舞着。早就怒火中烧的方孝祥昂首天外地从他身旁走过,看似熟视无睹,却冷不防地一转身,一拳揍在他那个可怕的毒瘤上——一团污血四下飞溅,好像猛地打烂了一个蕃茄。那人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暴裂的血管像一个拧坏了的水龙头,让那恶心的污血一个劲地流着……他哭天抢地,却没人上来帮他一把——方孝祥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孙小姐一直要求看看她的孩子。护士说她现在更需要的是休息。这倒也是大实话。孙小姐在被推进手术室时,血小板的数目就已经低得令人担忧了,并且伴有血压的持续升高,以及心脏的衰竭。她虚弱的像一片雪花,经不起一丝风,一线阳光,或一缕暖气。她时刻念叨着她的丈夫,流了很多泪,她埋怨他的狠心,但也仅仅是埋怨。

  护士陪着方孝祥去育婴室看孩子。

  保姆不敢进去,坐在门廊边供家属休息的塑料椅子上。

  在走进育婴室的那一刻,几天来缠绕着他的灵魂的恶梦倏忽飘散,暂时无影无踪了。他的心被一种愉快的期盼提了起来。

  护士倚在床边,方孝祥疑惑地看着她。

  “我很抱歉,”护士说,“您的孩子是个畸形儿。”她觉得与其让残酷的事实自己来告诉方孝祥,倒不如她先把真相说出来,好让方孝祥有面对的心理准备。但她绝对没想到方孝祥会如此冷静,也许面部神经有那么一点震动,但那也微乎其微,这就像一个很卖力的相声演员说了一句本以为能使观众开怀大笑,而实际上观众毫无反应的台词,她几乎变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对她的话没能起到应有的效果而失望透顶。她理想中方孝祥应该浑身发抖,吓出一脸死人白才对。

  “让我看看。”方孝祥说。

  婴儿的头部没什么异常,甚至还可以说是相当漂亮。护士说随着年龄的增大。但真正惨不忍睹的是婴儿的手脚——它们扭曲得不成样子,像一截截干枯的竹鞭。

  方孝祥像一头残暴的狮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孩子。面露凶光,杀气腾腾。

  “能治吗?”他冷冷地问。

  “恐怕不行。但婴儿的智商完全正常,甚至,还相当聪明。”

  “这才是最糟糕的。”

  护士再次愣住了。这个怪人,她心想。

  “您太太已多次要求要看看她的孩子,我们没同意。”

  “为什么?”

  “一是因为她太虚弱,我们怕她无法再承受打击,二是我们在等你。”

  “我现在已经来了。”

  “那也不能把婴儿抱过去。您太太会受不了的。您知道,她的手术不是很顺利,还出了点危险。她现在需要静养。我们打算等她的状况好转一些再让她……再让她……您最好去安慰安慰他,那比任何营养液都强。她已念了你好久了。”

  “作为护士您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从床上一把抱起婴儿,“剩下的事就让我来办吧。”

  “您不能把他抱走,不能!”

  有什么用呢?把全广州的护士都召集起来,也挡不住方孝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八章
我曾经问一个千万富翁,为什么对扩大投资额永远像对榨菜一样着迷,他说他身不由己;我曾经问过李亚鹏,为什么拍了《笑傲江湖》之后,还要拍《射雕英雄传》,他说他身不由己。看来我是没机会问方孝祥,为什么输了五十万后,又会想到问红眼借钱继续赌下去,但我不用听他亲口告诉我也知道他的回答——身不由己。

  红眼又借给他三十万,但他声称,这是最后一次,钱也是他转借来的,并且坦言,若不是方孝祥以别墅作为抵押,他是不敢出借的。

  孙小姐产后的复元很不理想,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绝对不排除她的孩子和孩子的父亲给她造成的心理负担。

  她终日恍恍惚惚,茶饭不思,一见孩子就泪流满面,生活好像有意与她过不去似的,让她成为命运之神的玩偶。被随意摆弄,撕扯,挤压,践踏。

  她出院后,试着跟她丈夫交流。在她看来,一个健全的孩子,你不妨等他上学之后再去为他的将来操心,但对她的孩子来说,她认为作为父母已经有责任从他出生之日起为他谋划了。她把自己酝酿了几天几夜的想法说给丈夫听。她对丈夫说:她不是个爱慕虚荣,只图享受的女人,如果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永世不逾地爱着他。她认为考虑到当前的处境,他们的别墅已经毫无意义。她估计假如将别墅转手的话,他们将能得到至少八、九十万。然后拿出其中的二十万还那笔高利贷,再用余款的一半在某个小区买一套房子,一切就绪之后,她仍然希望她的丈夫能有一份工作,夫妻俩从此同甘共苦,尽可能地多积一点钱,以便在他们双双过世之后,他们的毫无生活能力的孩子能凭他们积下来的钱,度完余生。

  但可怜的孙小姐又怎么会知道,方孝祥即使真想浪子回头,按她说的那样做,也为时已晚了。方孝祥输了那最后的三十万后,他负债就累计达到一百万了。孙小姐当然不知道,他们就算卖了别墅也没法再为自己在广州安一个家了。

  无独有偶,药材商也向方孝祥看似无意地说了差不多与孙小姐同样意思的话——他也认为方孝祥的别墅已经没有多大存在意义了。方孝祥啐了他一口,警告他没资格说这句话。因为以他负债的情况来看,他最大的债权人是红眼,而不是他这个浑身板莱根味的药材商,要瓜分别墅,他最多得到一个阁楼。

  方孝祥已连续在家呆了三天,虽然一言不发,只管打沙袋。但孙小姐却感欣慰,她觉得一定是自己功夫不负有心人,锲而不舍地努力,现在终于感化了他。他几天来没踏入赌场半步,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好兆头,可喜之至。她想着想着,就冲着怀抱里的婴儿哼起儿歌,孩子刚吃完奶,不久便幸福地睡着了。

  方孝祥击得汗如雨下,可还不停手。他好像把沙袋当成了某样他恨之入骨的东西,要把它打得粉身碎骨才罢休。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他彻底的玩了。虽然孙小姐还蒙在鼓里。但他知道,他们已经一贫如洗了。他听到孙小姐哼唱的儿歌,仿佛看到他那个畸形儿子长大了,成了一个人人侧目的丑八怪——他没有友谊,没有爱情,没有钱。每一个庸人都能指着他的鼻子嘲笑他,讽刺他,背地里议论他,拿他当笑料,就像如今的他的父亲一样,甚至比他的父亲更加过之而无不及。那些小人们简直还可以来它个一箭双雕,只要他们这样说一句:

  “看,那个废物就是方孝祥的儿子。”

  他高傲的心在流血。

  在保姆的悉心照料下,加上方孝祥不再那么频繁地抛家弃子上赌场,而孩子畸形的事实孙小姐也渐渐适应,到现在完全接受,并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那样,全身心地爱着——孙小姐的身体复元了。尽管方孝祥还是吊儿郎当,无所事事,但她想,只要他守在她的身边,在一个她能看得到的地方,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等到孙小姐已能独立应付家庭和孩子带来的麻烦时,保姆按既定计划依然离开了方家。她对孙小姐显然产生了母女般的感情。背起包袱时,不禁泪水涟涟。她恋恋不舍,放心不下这个她一直认为嫁错了对象的女人,她对方孝祥的反感始终未变。

  “再过一个月,我的产假就满了,我想把孩子交由父母照料,你看呢?”

  “随便。”方孝祥伸出双手,她认为他是想来抱她怀里的孩子,没想到方孝祥不过是拿挂在沙发扶手上的毛巾,他擦了把脸道,“我想带你和孩子去外面走走。”

  她脸上飞起一阵红晕,幸福而羞涩地笑了笑。

  “现在吗?可以去春晖公园。”她温柔地说。

  “不,我是说我想带你和孩子去外面旅游,走出广州,我们去上海、杭州、苏州,我们痛痛快快地玩上一个月,你甚至可以带上你的画具,画几幅画回来。”

  她带着崇拜的眼光瞻仰着她高大英俊的丈夫,眼里充满了惊喜的泪水,她不记得认识他以来,他是否对她说过比刚才那句话更长的句子。

  “好啊,我当然愿意。”她终于喜不自胜,哭了起来。

  也许是离开疯狂的赌桌已久,也许是他认为这个组建不久的家庭已到了分崩离析的前夜,而他自己是造成悲剧的魁首,他第一次为她的流泪而动容了。他蹲下去,用他结实有力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想把他的手抓住,贴在她的脸上,他挣脱了:

  “我去洗个澡。”他转身走开了。

  
  这看上去颇有点像外国夫妇的蜜月旅行。不同的是,他们带着孩子。

  我想许多人是宁愿在家老老实实地呆到孩子长大后,要么干脆在未有孩子前,轻轻松松地出来游山玩水的。但对孙小姐来说,既然她的丈夫高兴这样,她在盛喜之下又能有什么主见呢?

  广州到上海的大游轮在稳稳地劈浪前进。它会在日落以前将船上的游客带到那个中外闻名的花花世界的土地上。

  方孝祥望着舷窗外面的海面,孙小姐也一样。她臂弯里的孩子甜甜地睡着了——她小心地瞥了孩子的父亲一眼,有点委屈的意思。因为她想不起方孝祥什么时候抱过他,但这倒似乎令她本人更加疼爱这个孩子了。

  方孝祥没料到带她的妻子出一趟广州会给她带来如此巨大的欢乐。这个可怜的女人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当轮船驶离广州海岸的时候,她在广州的家也将就此失去了。方孝祥已在前一天,把别墅的房产证,一份由他本人签名及盖了手印的委托书和其它相关证件,交给了红眼。方孝祥委托他在他携妻子离开广州的一个月间,将别墅转让。别墅的转让价他希望能足以抵偿他欠下的一切债务。至于偿清债务后,如果还有余钱,他嘱咐红眼将这些余款全部寄往孙家。

  “快到上海了吧?”孙小姐问。

  “也许吧。”

  “我们一上岸就先登记旅馆,吃过饭就去逛夜市,你看怎么样?”

  “十全十美。”

  孙小姐甜蜜地一笑。“我看他不像你们说得那么坏”,想像中,她好像又在跟她的父母斗嘴了。

  一个月的婚后旅行是孙小姐这一生都难忘的幸福岁月。在她贫瘠的记忆中,她与她丈夫似乎从来都不曾像一对真正的恋人那样地相处过。他对她太冷漠,只能她自作多情地向他靠近。但他又太高傲,常常伤她的自尊心,以至于她对他的畏惧感总是挥之不去。有时她真怕这样下去会挺不住,虽然她不相信她的爱会有枯萎的一天,但她确实感到痛苦和压抑。这两种情绪若得不到排遣,她想她终有一日会像满溢的洪水冲垮水库那样的崩溃完蛋——她害怕夫妻间的感情得不到改善,而这一天会终将到来。

  如今,她再不会存有这种可怕的念头了。延安路上的绚烂阳光;灵隐寺黄昏的钟声;拙政园里的小桥流水……它们洗涤了她心灵中的忧虑,使她将要永远归于沉寂的生活激情再次迸发出来,重新焕发的信心照亮了她的脸庞,她的笑容里又有了少女时的容光。

  因为带着孩子,不便坐列车或长途客车,所以他们仍然在上海登船,返航回广。

  现在是中午时分,他们用完了午餐。孙小姐本想与方孝祥攀谈几句,但一看他脸色阴郁,就作罢了。以前,她一看见丈夫沉下脸来,就会不安,害怕,但现在她似乎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

  阳光从窗外直射在她的身上,怀中的孩子眨了几下眼睛。长期旅行后的困倦阵阵袭来,孙小姐不禁打了个哈欠。她真想舒展四肢,好好地睡上一觉。

  “你累吗?”方孝祥扭头问道。

  “还好。”她已经不为丈夫能主动跟她说话,并且是这种关切的话而惊讶了,“你呢?”她总要在话里加上一句为他着想的疑问句。

  他摇摇头,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把孩子给我,我上甲板走走。你休息吧。”

  这回,她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惊喜之情。她以前也常为她的丈夫偶尔流露出的一丝温情而感动,但一个月间,对那些感动她逐渐习以为常了。虽然心里还是很甜美,但谈不上有何特殊的震动以至于生出想流泪,想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的感觉。然而,她现在不仅是妻子,而且做了母亲,而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如果你光说爱她,尊敬她,而对她生的孩子却不理不睬,甚至讨厌,我想她不会觉得你对她的爱,对她的尊敬是全心全意的。而这一个月来,方孝祥仅仅复苏了她作为一个妻子的激情与信心,却依然忽略了她作为母亲所需要的那份尊敬与鼓舞。为此,她一面是心旷神怡,一面是黯然神伤。所以,当她听方孝祥说要抱孩子去甲板走走时,这个既为人妻,又为人母的女人才真正被爱击倒了。她一阵窒息,仿佛要昏厥在地了,她受宠若惊地将孩子递给她丈夫,阳光下泪眼蒙胧。

  轮船经过中国最大的海域——东海。洋面上刮着六级左右的海风。刚刚从船舱里出来的人难免会一阵哆嗦。

  孩子在方孝祥厚实的怀抱里酣睡,正像这艘船浮在大海的胸脯上。

  午后阳光和煦,但甲板上却不见一个人影。方孝祥惘然地望着前方,好像手里抱着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一堆零件。

  柔和优美的海岸线呈现在海天交接处。在那微微凹陷的世界尽头,好像有新的生命正在诞生,又好像死去的生命都在那里沉落。

  他走到船头的甲板上,倚在最前头的栏杆上。远处,山岛竦峙,海水一片明亮而幽深的蓝色,显得厚重而安祥。成群的海鸟“喳喳”地叫着,像一群啦啦队围着你转。它们的翅膀放射出银白色的反光,仿佛海神随手向空中抛掷的一把碎银。

  冬天的阳光不太强烈,他抬头看见瓦蓝色的天空,如此辽远,如此博大。庄严而神秘。你看它不穿,却油然而生更大的敬畏,使你相信只要你把你的疑问高喊出来,天空的深处就一定会传来回答。

  船尖像一把巨犁,翻耕着大海的土地。掀起片片浪花,留下道道波纹——它在大海的皮肤上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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