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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落平阳-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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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渊博英雄(1)
最凛冽的几日悄然过去,但冬季的寒冷仍不可小觑。冯洛焉粗粗哈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半空中膨胀开来,随即透明。
冯洛焉搓着手来到药庐前,刚想推门而入,忽的瞥见一旁的地里有个碗口一般大的洞。这是何时有的?他怎么没见过。
正诧异着,走近一看,冯洛焉发现这不怎么大的洞口露出一截绿莹莹的东西,他探身下去,仔细看了看,这好像是……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那物提了起来,这才看清它的庐山真面目,竟是一支半尺来长的玉箫,通身翠碧,剔透玲珑,上头雕镂着浅浅的祥云花纹,虽然被泥污了几处,但仍挡不住它散发出的清新通灵的气息。
这大概便是男人遗失的半支玉箫吧?冯洛焉呆呆地盯着这支箫看,似乎被它出淤泥不染的气质所吸引,真真是支美丽无瑕的玉箫啊。
遇见喜欢的人,就把箫送给她……
男人曾说过的话忽然回响在耳畔,使得冯洛焉一激灵,差点没捏住玉箫,他皱皱鼻子,心想,这箫大约是被什么小动物叼到洞里去的,难怪在雪地里找不着,那人倒是紧张这箫,我偏要藏几日再给他,气气他,谁叫他成天臭着脸。
负气任性地想着,冯洛焉把这断箫洗洗干净,用贴身的手帕缠裹起来,藏在了身上。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按着方子,抓了药,架起药罐子煎了起来。
在此期间,他匆匆忙忙跑回去煮粥,推开门看见男人老老实实扶着桌子在慢慢摸索着走动,心里舒坦了不少。
“这样多好,你乖乖地呆在桌子旁,累了就靠着板凳坐一坐。”冯洛焉笑道。
男人僵着身,两手死死抠着桌面儿,忍住自己的火气,冷声道:“我还不是白痴,懂得这道理。”
冯洛焉瞧他又恼又憋的样子,悄悄捂嘴笑了笑,“好吧,你继续,萧大哥。”
男人闭眼吸气,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会沦落到这种田地,犹如一三岁小儿,蹒跚学步要人叮咛。
等到药煎好,粥出锅,冯洛焉已热得满头是汗,他将粥端到桌上道:“萧大哥,先喝粥垫垫肚子,再把药喝了。”
这一口又一口的粥,都是冯洛焉使劲儿吹了好几下,凉了半许才送进男人嘴里的,受到这般呵护待遇,男人即使不习惯,也感受到了暖意,这是一种来自他人真诚而细致的心意,不为了什么,只是甘愿付出着。
薄荷的清凉蔓延至喉咙深处,似乎连肚子里也是凉丝丝的,再把一碗伤药喝下去,恰好消苦消热。
“这药的味道,似乎不对。”男人喝完,头一句话是这个。
冯洛焉惊讶道:“你喝得出来?”
“自然。”
“……好吧,”冯洛焉知道男人会刨根问底,合计一下还是全盘托出,“这是治眼的伤药,我查了很多医书,研究出来的,也不知有效不。”
男人一下子醒悟过来,“昨夜你迟迟不睡,是在看书?”
“啊?……啊,是、是啊。”冯洛焉羞涩道,“本不想吵醒你,想不到还是打搅你睡觉了。”
似乎有堵城墙在坍圮,有座堤坝在垮塌,有块坚冰……在融化。道不清此时心中的滋味,男人受到一浪浪冲击的侵袭,他快要淹没在这个叫做冯落烟的女人的作为里。虽然这个女人粗俗、放荡,但同时,她又有活泼善良的一面,多么矛盾!再多想,男人的脑子就要炸了。他悬浮在黑暗的世界里,静静地勾勒那个女人的模样,圆润的脸,恣意的笑,总是弯着的眉眼,或许她并不美丽,却有独特的勾人的风姿。
“萧大哥……?”冯洛焉奇怪地拍了拍他的手,“你怎么啦?难道有不好的副作用?不会是药出了问题吧?”
男人回神,赶紧摇摇头,露出一丝笑容,“没有,我没事。”
这笑多么细微,却被冯洛焉捕捉到了,他怔住了,呆呆地眨眨眼,心倏地狂跳,脸上热气蒸腾。
“我,我去洗碗。”他逃也似地奔出屋子,来到冰天雪地中透气。
心跳慢慢缓下来,四肢也不再颤抖,冯洛焉起了疑惑,这是……怎么了?
掏出怀中的玉箫,冯洛焉摩挲着它细腻的玉质,深深陷入了迷茫。
冯洛焉打了一桶井水,耐着寒洗了两只碗,双手冻得红肿,快要没知觉了,可他恰好借着这股寒意浇灭心中的彭湃,他似乎隐隐察觉到了异样,自己对男人无处不在的追随的目光,希冀的怀想,似乎正渐渐地把男人的模样代入自己所憧憬的形象中,填满自己渴望实现的梦寐。
他又掏出那半支箫,将它浸入透明的井水中,玉箫似乎快与清澈的水体合而为一,辨不清彼此。男人的身份恐怕与这支箫一样,尊贵高洁,不可攀附,自己又怎能生出些白白的痴妄呢?
井水倒映出他的脸庞,即使这张脸再怎么秀美可人,得尽赞美,他仍不能忘却真正的事实,他,是个男人。
得了吧,冯洛焉。
他对水中的自己如此告诫道,捞出玉箫擦干,包好,藏回怀中,他又恢复了平日自由闲适的模样,重新挂上笑容,推门而入……
过了几日,男人的双脚拆了绷带,得了自由,脚上满是红褐色的结疤,斑驳不堪,不过冯洛焉满意道:“不错,这几道口子总算完完整整愈合上了,萧大哥,你可以多走动走动了。”
男人摸着布袜想往脚上套,但他总是套得皱皱巴巴,冯洛焉看不过去,只好蹲下来替他套上,再把靴子也穿上。
“这靴子的做工真考究啊。”冯洛焉赞道,他发现靴跟上还有一颗长形的碧色玉石。
男人低声道:“这是……家中统一定做的。”
“真好,咱们的鞋都是自己纳的底,缝的面儿,哪儿会镶玉呀。”冯洛焉不禁有些心酸,“近年来纳的鞋都少了,村子里没男人,纳给谁去?小时我还跟着娘学过在鞋面儿上绣花,大多绣的是牡丹呀荷花呀,嘿,其实这些花我长那么大都没见过。”
男人坐着低下头,即使看不见,也能想象到那个女人蹲在地上唉声叹气的可怜样,忽的起了怜悯的情绪,轻声道:“你该去镇子上转转,一般都有牡丹花卖。”
冯洛焉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从来没出过村,不知道外头长啥样。”
男人心里一惊,没想到这个女人竟没出过村子,听她念叨饱读医书,还以为是个见识极其广博的人,因而嘴上道理一套套,训人不带重样的。
“你该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比你想得精彩的多。”男人如是道。
冯洛焉站起来,扭了扭腰,遗憾道:“是呀,曾经我是想过要出去走走看看,但是……我娘临死前告诉我,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出去。所以,我就打消了外出的念头。”
男人嘴角抽搐,嗤笑道:“你娘可真……奇怪,她大概想你就这样老老实实嫁人,平淡安稳地过这辈子。”
冯洛焉真想过去摸一摸男人一边勾起的嘴角,心里痒痒,手上更难耐,他道:“你可以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吗?我很想知道。”
男人微微蹙了蹙眉,他隐约察觉自己与那女人的相处愈发融洽,简直找不到发火点,这可超出他的预料,“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家人?”冯洛焉怀揣着期待,不安的问。
男人沉默了半晌,冯洛焉的目光黯了黯,知道自己逾矩了,“其实……”
“我的家人……?”男人斟酌了一下,抿了下薄薄的唇,回忆道,“我爹……是个商人,在他年轻时便做成了许多大买卖,成了富甲一方的豪商,我娘她家也是富裕之家,外公将我娘许给了我爹,当时世人皆称这是桩珠联璧合的姻缘。我爹也确实很爱我娘,两人比翼鸳鸯,恩爱有加,一时成为传颂的佳话。”
冯洛焉听得入迷,向往道:“他们这么恩爱,真是羡煞旁人。”
男人听他这么说,脸上闪过一丝讥讽,冷声道:“是啊,他们太恩爱了,以至于忘了许多正事,我爹终日与我娘处在一起,家业全交由他的岳父打理,几年下来,这万贯的家财……全变成了我外公的了。”
“啊?!”冯洛焉惊呼道,“怎么会这样?”
“呵,我爹并不在意这些,他眼里只有我娘,等到我外公将他扫地出门时,他才惊觉,可惜,一切已经太迟了……”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憎恨与恼怒,“我娘跑去与她爹断绝了关系,带着我,与我爹一起离开了。”
冯洛焉眼角发酸,涩然道:“这、这也太……为何你外公要这样做呢?”
男人眨动着双眸,幽黑无神的眼里竟多了些冷光,“这是他的阴谋,牺牲自己的女儿,换取金钱与权力。”
“美、美人计?”冯洛焉差点咬到舌头,搜肠刮肚想出这么个词儿来。他早时听郑老爷子也讲过不少使用美人计的故事,结局总是凄惨收场,美人成了无谓的牺牲品,只是男人之间争权夺势的工具,因此,冯洛焉每听到这样的故事,总是希望有个英雄能够站出来,好好地保护美人。
男人回望过往也不禁悲戚,他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的日子,忽的遭了家变,被迫离开了那座住了九年的大宅,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他趴在马车的窗子前,凝望身后那扇朱漆大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我娘……确实是个美人儿,多少人觊觎她的美色,可她只中意我爹。服侍我的下人总是与我说,我娘有多么多么美丽动人,能够伴在她身边伺候她,此生无憾。”男人为自己这段话,笑了起来。
冯洛焉痴痴地看着他,不敢再多言,他退到水缸前,朝里望了一眼自己的模样,突然感到失落,他很想知道……自己在男人眼里,算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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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请多多支持呀~
11渊博英雄(2)
用小铡刀刚铡了一半草药,冯洛焉忽的想起药庐的东南角里好像还藏着一根竹子,那还是去年刨竹笋时林芝替他砍下来的,他本想用来围篱笆墙,不过一时忙糊涂就忘记了。
搬开几堆毛豆秸秆,一阵灰尘飞起,把冯洛焉呛个半死,他拼命用手煽着,不时还捂住口鼻,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索性不负他望,让他寻到了那根寂寞地站在墙角一年多的毛竹,此时它已从翠绿进化成了深黄。
冯洛焉取出毛竹,用柴刀将它砍断,截出中间没有旁枝的一段,一阵削刮,毛竹上弹起许多小卷,不一会儿,半人来高的竹子就变成了一根粗细适当的竹拐。
对于自己的杰作冯洛焉边打量边满意地点着头,并且迫不及待地想拿给男人看,不,拿给男人用,让他走起路来方便一点,不再磕着碰着。
正当他想入非非之际,药庐的门被人无情地踹开!
林芝赤红着眼扒着门框,哽咽道:“就、就知道你在这里!阿冯!”
冯洛焉吓得把柴刀扔在了地上,转身看着林芝:“怎么了,林芝?你怎么……哭了?”
林芝此刻双颊绯红,但嘴唇是苍白的,满头满脸的乱发使她看上去狼狈不堪,况且她的双眼好像哭过。
“方才去前屋找你,没、没人……”
“你去前屋?!”冯洛焉心顿了顿,目瞪口呆道。
“你、你快……”林芝气也喘不匀,一手叉腰仰头咽了口口水,接着道,“阿爷快不行了!快去!”
“怎么会?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冯洛焉扔下竹拐,风一般冲出去,与林芝两人往郑老爷子家赶。
林芝迎着冷风,眼角的泪又溢了出来,她断断续续道:“今早李棉去、去看他,他吐血了……不、不停地吐啊……”
冯洛焉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以为阿爷快要好了,冬季过去,阿爷又可以搬着躺椅出来晒太阳,遇见来人便絮絮叨叨唠上许久。
但老天爷何其不长眼,总是任命运无情地捉弄他们。
冯洛焉冲进那间简陋的茅屋,发现乌泱泱站了一片人,都是村里的姑娘,她们都与冯洛焉一样,听着郑老爷子的故事长大,对老爷子万般敬爱。平日总是三三两两参差不齐地串门过来探望探望老爷子,给他送些饭菜,添置些衣被,陪他唠上几句,解解闷。如今,她们全都到齐了。
姑娘们个个抹着泪,红着眼站在床边,见冯洛焉奔进来,都伤心地看着他,主动让出一个空当给他。
冯洛焉瞄见地上的一滩血,顿觉触目惊心,难过的情绪直袭心头,压抑得他气闷难耐。
“阿爷,阿爷。”冯洛焉俯下|身去握住郑老爷子的手,他的手犹如一把枯柴,毫无手感。
郑老爷子已经看不清了,满眼的白茫,可他认得声音:“冯丫头……冯丫头可来了……阿爷盼你啊……想、想见你最后……一面啊……”
“呜呜呜……”
身后有个声音克制不住呜咽了出来,冯洛焉不必回头,也知是李棉那个丫头,平日她与郑老爷子最亲,老爷子也最疼她,有好玩意儿总是想着她,有好吃的也总留给她,虽然李棉从小没娘,爹也不亲,但她得到了郑老爷子特殊的关爱,这使她凄惨的童年多了一丝甜味。
郑老爷子艰难地摆摆手,颓谢的病容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他道:“丫头们呐……阿爷可高兴啦……这辈子有你们陪着呐……值了啊……”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好比房梁上的那根蛛丝,悬满灰尘,临近崩断,“阿爷多想、多想见你们……嫁个……好人家啊……可惜、见不着……了……”
他的左眼忽的痉挛般的抽搐起来,面颊扭曲成一个很可怖的表情,嘴角泛着白沫,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冯洛焉淌着泪去推推他,企图唤醒他:“阿爷,阿爷,你不能走,不能走啊,你还没看见咱们成亲呐!阿爷……”
郑老爷子的眼角流出一行泪水,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穿着藏青长衫,顶着瓜皮小帽,左手一把折扇,右手一块惊堂木,意气风发,站在京城最大的客栈里,面对高位满座的达官显贵,侃侃谈来,口若悬河。他说到尽兴处爱呷口水吊吊大伙儿胃口,刚喝一口水,他便瞥见了月容郡主,那闭月羞花的容貌一下子勾住了他的魂,直到有人高声骂了起来,他才回神,将目光从三楼的雅座那儿收回来。此后,这便成了他的谈资,骄傲了半辈子,痴想了半辈子。他多想……再见见……
耳边的哭声离他越来越远,他就像一只纸鸢,越飞越高,渐渐离开了人们的视线。他犹记得那日被赶出京城有多狼狈,背上的鞭痕火辣辣的疼,但偏偏老天爷下着滂沱大雨,他趴在水潭里,久久无法爬起。九王爷暗中掌权后,便开始彻底清理隐藏的祸根,客栈的老板伙计全被赶了出来,钦差们收拾了他们一顿,告诫他们嘴巴闭严实点儿,就给条活路,否则……他也回了老家,小南村,盖了间茅草屋,开始了后半辈子的日子……
或许回来是对的,他就该过些安稳的日子,而不是匍匐在官僚们的脚下,做一只听话的狗,说一些他们爱听的话……他只是遗憾,遗憾自己不是潇洒地离开,而是被仓皇地赶出……
多年前的辛酸事,如今……终于可以放下了……
终于……太好了……
冯洛焉抖着手去把了把郑老爷子的脉,扑通一下坐倒在了床下,愣了片刻,便埋首恸哭。
李棉撕心裂肺地叫喊着,跪在床边捂着自己的脸,哭得浑身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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