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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泪-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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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官者讲究依律依法,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
  王牢头满头大汗磕头连连:「谢谢、谢谢大人。」
  「但你白日狎妓旷职罢责,棍刑二十,罚俸半年。来人哪!拉下去。」
  「大人……大人饶命啊……」
  左右官差点头应声,架著王牢头的胳膊往外拖去,牢头哭嚎的声音被越拖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唉……」列丹弓扁嘴戳戳陈固的手臂,一脸委屈:「白吃的午餐飞了,可惜。」
  陈固以掌包住在臂上乱戳的指头,正色道:「别怕,我会让夏枯草答应押粮。」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越是恐惧慌乱就越爱佯装没事的脾气吗?
  陈固的目光,对上列丹弓的眼,後者心虚撇开视线,没好气地啧了声。
  「啧,有个太了解自己的人,真是讨厌。」
  陈固没有反驳,迳自跨入房内,开口的声音依旧冷硬,对著列丹弓和卫家兄弟道:「你们全都在外面守著,我与他单独谈谈。」
  「大人不可。」
  卫洙卫枸两人连连摇头,夏枯草的功夫有多厉害他俩是明白的,即便这些年来被锁了手脚或许损了些功力,可要对付陈固这等不懂拳脚的文人,光凭力气就能将他制伏。
  「放心吧!」列丹弓勾著门上铁环将门关起,手心抵著小猪小狗的背,把两兄弟推到屋外十步,摇头笑笑。「那个死木头还用不著咱们替他担心,他说了有办法说服夏枯草,就表示那办法一定能成。能主宰百官的人,可不一般哪!」
  列丹弓招来看守的狱卒搬来张方桌子和四张长凳,又让拎著卫枸在附近买了几坛好酒几斤熟肉大蒜大葱。三个人、四张凳,和五只碗,从午後喝到深夜,又从深夜喝到午後,没酒没肉了就划拳,谁输的谁跑腿去买。有时大笑畅谈、有时则什麽话也没说,静静地喝空碗里的酒、静静地吃著包了葱蒜的熟肉。
  两日两夜,方桌子旁的三人就像幅格格不入的画,突兀摆在满是狱卒与重犯罪人的地方。
  起初,许多推著石磨的犯人趁著狱卒没留意时窃窃私语;後来,连负责监管的狱卒们也忍不住聚在一块谈著方桌旁的三人。
  『这……这就是大将军吗?』
  『那两人,都是列家军吗?』
  『怎麽地位不同的人,能在同张桌子上喝酒?说说笑笑地像自家人一样?』
  『我杀人,如果不是那个地主太残苛也不会逼我拿刀杀死他,如果……如果有机会……我是不是也能是那张桌子旁边喝酒吃肉的一个?』
  『我偷了许多东西,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如果不偷不抢也能让家人过好日子,我也想加入列家军,想跟大将军说上几句话。』
  想,在方桌子边有个属於自己的位置,哪怕只有一小块角落也好。
  想,站在那位英雄的身旁,即使自己做不成英雄人物。
  希望,一开始总像是微弱的萤光,闪动著一点点的光亮。
  有点怯懦、有点犹豫、有点踌躇、有点恐惧……
  怯怯地试探,试试看再更亮一点的话会是如何。
  只要不灭去那一开始微弱的萤光,只要不抹去希望,未来能汇集成多强多亮眼的光芒谁也无法预料。
  渴望追随的眼神,一点又一点带著胆怯聚集在列丹弓的身上,背对而坐的人没有察觉,却让卫洙卫枸两人看见了。
  谈笑间,兄弟俩对视而笑,被触动起他们也曾有过的经历。
  当年,他们只是没有爹娘的孩子、只是活一天过一天的小混混。没想过将来的事情,也不觉得未来对自己有何重要,只要下一餐还有得吃,只要还没饿死他们,管他的家国天下、管他的黎民百姓,都是些跟他们没丝毫屁关系事情。
  却在大将军的一番话下,改变。
  也许,他们还是两个不成气候的小兵,可他们已定下主意,期许在将来能有一天,能让自己够资格与大将军并肩作战。
  这是,他们的「希望」。
  
  *     *     *




英雄泪(65)

  (65)
  直至第三日卯时,陈固才从那间屋子走出,一会儿後,夏枯草也迈著虚弱的脚步走出。
  东边升起的朝阳耀眼得让长年被禁锢屋内的夏枯草难以直视,他提起手臂遮去刺目的光线,倚仗手臂下的阴影仰望多年未见的蓝天。
  夏枯草的声音沙哑如互相磨砥的石砾,刺耳难听,却又像磬石般坚定,「二十日後,军粮必达东晴关。」
  屋外等了两日两夜的三人,举起各自的酒碗於半空相互撞击,撞击出清脆的声音。
  列丹弓将两只空碗一一斟满,端著两碗酒从长凳起身,走到夏枯草与陈固的面前。「二十日後,等你好消息。」
  乾枯的手接过酒碗,仰首一饮而尽。
  陈固接下另一只碗,浓烈的酒气从鼻尖直窜脑门,让他不自觉皱起眉头,却也是一个仰首喝空那碗烈酒。
  军粮之急,刻不容缓。
  夏枯草被带往天宁府上休息半日,隔日丑时,天宁府外早已备妥马匹粮食等待一同出发的卫洙卫枸二人,见夏枯草步出大门时已恢复不少往日神采,难掩激动翻下马背奔至夏枯草面前,双目含泪。
  「夏叔……」
  「夏叔……」
  夏枯草凹陷的脸颊依旧,眸间却已没了昨日的颓丧,流动精锐之光。拍拍两兄弟的肩膀,多年未见的的孩子竟已长得这般大了,大得像个汉子──足以顶天立地的汉子。
  「娘儿们叙旧的话就甭说了。」
  接著走到一匹黑的发亮的马儿旁,赞了声:「好马!」
  卫枸眉毛一坍,隔著七八步的距离绕过那匹黑马,踩著马蹬跨上自己骑来的那匹。「大将军的马,脾气坏得很,夏叔你可小心了。」
  「哦?」夏枯草闻言挑眉,勾著疆绳也不踏蹬直接翻上马背。
  背上一沉,黑马便疯狂蹬高後蹄,足足蹬了三十来下却怎麽也甩不掉背上的重量。气得站定後腿人立而起,便在此时夏枯草用双臂狠狠箍住黑马的颈子,勒著它的喉管,一人一马将持半晌,马儿吸不了气终於放下前蹄。夏枯草也於同时收回双臂,用手遮住马儿的眼睛,俯身在它耳边低语。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夏枯草松手去握疆绳,口吹一声长哨,黑马像是与他约好似地发出一声嘶鸣。
  这等驯马手腕看得两兄弟甚是佩服,没想到夏叔能驯服这匹臭脾气的马。
  夏枯草一声大喝,「走!跟夏叔干一票大的!」
  甩鞭策马,黑马如箭矢般射出。
  「好!」卫枸也豪迈地吼了声,对著自家兄弟道:「哥你还傻在那做啥?别忘了大将军的规矩,跑输的得吃地瓜粥。」
  也不等把话说完,两腿一夹马腹,火速追向前去。
  「操,来阴的。」
  卫洙急急上马挥鞭直追,马蹄声杂著磨牙声奔驰在初晓将明的夜色。
  三人三马急奔栺实,一个距离东晴关六十日遥的小镇。
  夷东的大军,一日日逼近。
  粮草──
  刻、不、容、缓!
  *************************




英雄泪(66)

  第九章
   (66)
  栺实
  栺实,一个距离东晴关六十日遥小镇。
  大雨不断,地上的黄泥被雨水泡得又烂又黏,为了不让粮草进水腐败,小镇上不仅官宅,连民家能遮风避雨的大房子也全给押粮的官差占去摆放重要的粮草,四周临时架起的帐子,便是这些官差们夜里休息的地方。
  夏枯草领著卫家两兄弟直奔栺实而去,沿途换马匹不换人,日夜兼程七日抵达栺实。该地早已接到从皇城发来的消息,从三天前便翘首盼望著他们到来。
  三人方靠近地界,便见一人蓑衣蓑帽顶著滂沱大雨坐在写著「栺实」二字的界碑上。
  「来的可是夏枯草夏先生,和两位卫家小兄弟?」那人两指夹著帽缘揭高几分,露出半张脸扬声询问马上三人。
  夏枯草两眼微眯,没答话,却打量著前方那人。
  卫洙见夏叔没打算答话,便下了马背走向那人,客气说道:「不知您是?」
  露出半张脸的男人露齿一笑,道:「你猜猜。」
  说完便折了截路旁树枝蹲在地上,在黄泥地上画了起来,卫洙心想正事重要,迟一刻便多一分危机,哪还有这等心情和陌生人玩猜谜?
  回头对著卫枸一颔首,提腿便要跨过那人在地上画的图去与负责押送粮草的上官报告。没想到那画图的人却是一个横手,带叶树枝重重打向卫洙的小腿骨。
  「疼疼疼疼──」
  树枝条上带著韧性,抽在腿骨上那可不是一般的疼,像被鞭子抽地,热辣辣地让卫洙当场抱起被打著的左腿狂跳喊疼。
  那人撤回树枝,在泥地上又添了几笔,接著站起身子用树枝指著夏枯草,问:「认得我是谁吗?」
  卫洙卫枸看著地上像小孩子随手乱画的图案,勉强看出有一座山,山脚下弯弯曲曲的大概是河,河边有个大头人,大头人旁有条狗。两人把脑袋左偏右歪,却怎麽也猜不著这道哑谜。
  夏枯草见了这图,激动翻下马背直扑那人面前,提手挥去他顶上蓑帽,露出张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的脸。
  那人两颊削瘦眉骨突出,凹陷的眼窝里滚动著如枭隼般锋芒锐利的眸子,脸上疤痕满布,像是整张脸皮曾被人撕去,而後又一块块缝回原处,模样甚是吓人,就连大白天里见到这张脸,也叫人背脊发冷。
  「你……你竟然真的活著……」
  夏枯草嗓音剧颤双目含泪,张臂与那人互拥。
  「我的好兄弟,你真的还活著。」
  「大哥……你也还活著……」
  双掌激动拍著夏枯草的背,男子凹陷的眼眶涌著泪水,滂沱大雨打在那人面庞,却打不去久别重逢的泪。
  夏枯草松开臂膀,低头看去,泥地被雨水打出一个又一个水洼,地上的图正被逐渐毁去。「如今,该如何喊你?」
  「哈哈。」男子仰天而笑,模样虽仍骇人,却清楚看见那残破的脸孔,流露真心的笑。「俺终於、终於又是伏汕了啊大哥。」
  浓浓的北方腔,迥异於之前的京城腔调,显然这才是他最初的口音。
  「终於……是伏汕了吗?」夏枯草双手紧抓著伏汕的肩头,道。「如今的世道,能让你再次做回『伏汕』了是吗?」
  伏汕颔首,「俺不再是犬山,是伏汕,是那个有人有犬有水有山的伏汕。」
  「丞相没有说谎,白术的兄弟,果真还有人活著。」
  「兄弟也没想到,大哥您竟也还在人世……」
  
  *     *     *
  
  当年,白术帮被官府围剿,上下一百三十八人中,死七十三,十九人伏罪被杀、十七人发配充疆、二十人下落不明,逾下九人,包含首脑与其八名舵主,没有人知道这九个人究竟是何下场。是藏於深山荒漠人烟罕迹之地?或死於非命?没有人知道。
  伏汕,是男人的本名,出生在尊卑制度下最卑微的贱户。
  世袭的身分,贱籍之子亦是贱籍的世道,注定了他们这等人悲苦受尽欺凌的命运。终於,他逃离残虐的主人,犯下奴隶私逃的重罪,在官衙的追捕下眼看便要走投无路之时,遇上了白术帮,也遇上了夏枯草。
  於是,他成了白术帮的一员,做尽一切正常人眼中的恶事。只要有刀,只要用著夏枯草教他的刀法,他可以杀死所有待他不公的人。只要有刀,他不再是那个见谁都得磕头求饶的贱奴;只要有刀,他也能替同样受苦的奴隶虐杀那可恶至极的恶主。
  他恨世道,恨那污浊又腐败的世道。
  他说,舔血过日子的他已做不回人,所以「伏」字不该从人;他说,世间污浊发臭得叫人痛恶,却无清水能将其冲刷洗净,因此「汕」字无水。
  於是,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大字不识的他,从此改了姓易了名,伏字没了人而汕字没了水。於是,伏汕不存,只有一个名叫犬山的强盗,跟随救他性命的大哥过起舔著刀尖血的日子。在这污秽不堪的世道下,他做不成人,难道还做不成一条只求活命的狗吗?
  白术帮被剿,他用刀杀出条血路一路南逃,但绘了他容貌的告示早贴满了各处,只要他一个没留意露了脸,认出来的人往官府那一报,追捕他的官兵便像那附骨之蛆般涌来。时日一久,体力再难支撑,若非胸膛积攒著太多的恨,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般凄惨落魄地休止,才含著怨、怀著恨,撑著已撑到极限的肉体,逃下去。
  最後,逃到皇城,逃到让这世道、让天下百姓痛苦,那个昏君所在的地方。心想既然横竖是死,索性干一票大的,若能宰了这昏君那可真值了。故用刀在脸上抹了几道,叫人难以一眼认出他本来样貌,在酒馆里混了个差事盼望著能耳闻些昏君离开皇宫的消息。却又怎会知道,君王若离开皇宫是多麽浩大的阵仗,是上千上万军队和宫娥太监们随行伺候的阵仗,别说是区区一个毛贼,就连来了一整个军营的人也未必能伤其分毫,再说了,一个普通的酒馆,来光顾的也都是些商贾百姓,偶尔来几位当官的也是小官小吏,哪会是帝王近臣?又怎知晓帝王的消息?
  日子一久,酒馆东家瞧出蹊翘,觉得手下这个自称是「大山」的人,只要一来穿了官服的客人便刻意热络招呼,待在客人桌子边的时间也久得诡异。特别是那张脸,初看时只觉得处处疤痕煞是吓人,时间久了却觉得不像大山自个儿所说,脸上的疤是不小心摔到碎瓦堆上给划的,倒像被什麽人用刀尖一刀刀划下。
  疑心一起,东家暗自请来个画师假装客人,看清楚大山样貌而後画下。拿到画後,东家反锁房门展开画纸,拿出购来的白色染料和水推匀,以笔蘸色,一笔笔消去画纸上黑笔勾勒的疤痕。半个时辰後,画纸上浮出另一张脸,一张消去疤痕,大山原本的脸──却也与衙门贴出缉拿凶犯的告示上,一模一样的脸。
  就这样东家报了官,沾沾自喜地回到酒馆,以为没多久官府便会派人来缉拿重犯,而他也能拿到数目可观的赏银。却不料衙门的人不但想拿下人犯、更想连赏银一并污去,三更天时趁著夜色把酒馆悄悄包围,外头摆满浇了油的柴堆,打算将里面的人烧个半死後再冲进去拿人,就怕那杀人不眨眼强盗为求活命,反把他们给杀了。
  大火熊熊烧起,大火碰上酒馆後房尚在酿造的烈酒,烧得愈发旺盛,酒馆内火舌四窜黑烟弥漫,不知自个儿已被出卖的犬山一心只想找著东家救他出去。等他找著人时,只看见被压在柜子下被黑烟熏得没了呼吸的东家,与他到死仍握在手掌心里的一锭官银。
  不明白的事儿,终於明白。
  犬山走出东家的屋子,外边全是著了火的梁柱,他从地上捡起一根还燃著火的木头,把心一横,将著火的那端用力按在脸上。
  无法形容的痛楚,从灼烧的皮肤传遍全身,痛得他几乎要昏死过去,暗藏腰间用以防身的匕首被他甩去刀鞘,狠心地刺向大腿,藉著腿上的痛勉强撑起最後一丝清明,躲过不停从房顶落下的碎瓦、躲过断折倾倒的屋梁,奔去酒馆南侧的水井,坐在打水的木桶,把自己垂入井中。
  幸运地,没被衙门的人发现而逃过此劫。
  各地衙门张贴悬赏的告示,随著时间的流逝,渐被新的缉拿告示给掩去;白术帮的凶狠残虐、甚至民间流传关於他们劫富济贫,杀死悍主救出快被凌虐而死奴隶的故事,连那些不知下落的白术帮众犯,也随著时间的流逝,淡出世人的记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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