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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记-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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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话音忽然中断。那二人等了良久,也不见他出声,抬头去看,见昭仁帝目光定定落在自己伸出的手指上。
皇帝因为常年用笔,中指上留有厚厚的笔茧,在那手指上缠着一根长长的白头发,苍白如雪,裴煦知道那是从裴青头上顺下的。他刚才扣住裴青脉门,句句试探,不曾手软心软,如今看到那白发竟然如见到了鬼一般,胸口剧痛,立时吐出一口鲜血来。
曲皇后急匆匆在宫殿之间穿行,从远远的楼阁上望去,只见重重叠叠的飞檐下绣着金丝凤凰的锦袍衣角不断上下翻飞,渐行渐远。
进了披香殿,见皇帝坐在桌边慢悠悠地看着奏折,心里这才安定下来,嘴里却忍不住埋怨道:“怎么出去一趟,倒落下个病发吐血的结果,皇帝身边的人都是干什么吃得?”
昭仁帝身后的人便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裴煦抛了手中的折子,笑道:“朕无大碍。倒有一事与你说。你宫中的逝川朕想让他回长乐侯府去,他本就是阿柳手下的人,前些时候宫里急等用人才将他招了来,如今还是放回去好了。”
曲皇后点点头,她原来见逝川手段非常,人情练达,便有收为已用的心思,如今皇帝发话自然不敢不答应。接着说道:“逝川与皇家功不可没,可要好好赏他。”
裴煦道:“这个朕知道。阿柳回来了,皇后也多上上心,他原先爱吃的爱玩的,宫里有什么稀奇的玩意,都给他送去些。”
帝后二人便谈了一阵,曲皇后挂念昭仁帝的身子,又问起为何吐血,裴煦不咸不淡引了过去,如是者三,曲皇后心思伶俐,立时明白过来,知道皇帝是有心隐瞒,也不知是生了忌惮之心,还是另有隐情。天意自古高难问,曲皇后心中苦涩,恭敬行礼而去了。
裴煦见皇后走了,遣走身边的人,从怀中摸出一个金丝绣暗纹锦囊,捏在手心里。锦囊里装的正是曾缠绕在他指上的那根白头发,他每每见到此物,眼中都不啻要滴出血水来,现下握着那锦囊贴在心口处,一声一声地叹着气。
韩清商一曲既罢,梅花清气,凝聚不散。他转了转身子,看向珠帘之后软榻上的裴青,问道:“侯爷可觉大好了?”
裴青睁开双眼,起身下榻,边走边说:“肋下已不大疼痛了,馆主妙音,听之忘俗。”同是为他鼓琴疗伤,谢东山至简,韩清商至繁,皆是功力独到,令人绝倒。
他走到韩清商面前,见那海月清辉琴上七弦仍然振动不止,余音绕梁,一时蛊惑,忍不住伸手去拂那丝弦。手伸到半空中却被韩清商挡住,直言道:“侯爷,不可。”
裴青一怔,微微垂下睫毛,轻叹一口气,在琴台边坐下。
过了一会说道:“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颜。馆主神仙一样的人,为什么也陷在这世事之中?”
韩清商不料他话题转的这样快,一时无法回答。他二人都不得说话,忽听“铮——”一声,那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竟然自鸣起来,犹如鹤唳凤鸣,丝弦还在余音里颤动。
古琴自鸣,实是罕见的幸事。他二人相视一笑。韩清商抚着琴身上的断纹道:“你也知今日遇到知音了啊。”又抬头看裴青道:“你娘亲谢玉的沧海龙吟琴乃是当世排名第一的琴,当年因宫中大火而丢失,这些年来清商馆众人都在寻觅中,一定早日送到侯爷手上。”
裴青点点头,又道:“听说我的面相和前朝一位故人有些相似,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韩清商指下一颤,弦上一声裂帛,慢慢抬起头来,裴青见他从来平静无波的眼眸中竟然隐隐有波涛汹涌之势。裴青正暗自惊奇,忽听韩清商话音袅袅传来:“前朝白氏太子,名上琼下玉,字雪湖,雅人深致,一身清气,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
裴青直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世人眼中,前朝太子白琼玉就是懦弱昏聩,无德无能的代名词。为人胆小寡情,智短才昏,当年禅让大典上,亲手将白氏江山奉送给别人,和他姐姐细柳公主的名声比起来,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他不是不相信韩清商,只是这“人之水镜”的形容太过让人震撼,因此直觉感到这位前朝太子身上只怕有更多的谜底等待揭开。再看向韩清商时,只见他双唇紧抿,似是不愿再多说出一个字来。
水阁外的小童送上一个雕花的小盒,韩清商打开取了一枚蜡丸捏碎,看了其中的纸条,递给裴青。裴青一见字迹便知是出自采薇之手,写着已寻到孟晚楼的字样,心下大安,将那纸条撕碎了丢入阁外流水之中。
小童行礼退了几步,又忍不住道:“馆主,门外有人要见侯爷。”
裴青奇道:“什么人?”竟然寻他寻到清商馆来了。
“说是锦衣侯府的下人。”
裴青道:“有什么事吗?”
韩清商接口道:“白晴川因密谋行刺今上的罪名,月初被关进大理寺了。锦衣侯府跟着也封了,这人是如何出来的?”
裴青一愣,池上凉风已穿堂而过。
大理寺狱外,长乐侯裴青带着一个下仆正在和那看守之人争辩着。
“侯爷,您莫要为难小人啊。”那狱监哀求道。
裴青双手负在身后冷冷道:“白晴川是一品侯爷,我也是一品侯爷,为什么不能探监?”
狱监正要说什么,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和人声:“白晴川重罪在身,为防串供,禁止探监。”
裴青转身,见一人疾步向他走来,正是大理寺卿周正。到了他跟前行了一个大礼,道:“皇上口谕,白晴川意图谋反,下大理寺狱,任何人都不允许探视。”
“白晴川交付三法司会审了吗?”
周正一愣,答道:“没有。”这正是皇帝奇怪的地方,没有审判没有定案连罪名都含糊不清,只是将人关在牢里不许外人探看而已。
裴青一笑:“他既没定罪,就还是侯爷,刑不上大夫,我看看他又怎么了,周大人若担心串供,派人跟着我就是喽。”
周正头上汗就冒出来了,真是要命,昨天才听说外出游玩的长乐侯回到了淦京,皇上皇后赏了大把的玩意,同僚们正商量着是否要去长乐侯府一趟,却怎么也没想到,今个这人倒先上他大理寺找麻烦来了。
“侯爷,皇上有旨意,臣不敢玩忽职守,有违圣意。”没办法,只好将皇帝再次请出来。
裴青脸上笑意立时退得干干净净,冷声道:“我再问你,大周哪条律法说了我不能探视白侯爷?”
周正一时语塞,又有些瞠目,面前这位难道连皇帝的意思也敢违背吗,是持宠而骄,还是有别的门道?
又听裴青怒道:“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狱。狱者固如是乎?”
周正汗落如雨下,这是在骂他阿谀逢迎,迎合上意了。
“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一个朗朗的声音传来。
二人回头看去,见刑部尚书张烟,一身黑色官服缓缓行来,如白云出岫,行云流水,风姿绰约,一眼望去,不由暗叹人间有此殊丽。
裴青恍惚想起,几年前在紫宸殿也曾见过此人,如今看来,面容比之昔年更显艳丽,身上的官服也从紫色换成了黑色。想起关于此人私底下的那些传言,又听他如是说,裴青更觉此人毫无节操可言,只转头对周正厉声说:“周大人,今日本侯爷定要见上白晴川一面。”
周正自然不愿得罪他,又没法子只好拿眼神去示意张烟。
张烟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侯爷不体恤周大人公务在身,难道也不体恤圣上的一片关爱之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虐皇帝~~~~~~~~~~~~~
第三十九章
裴青听了此话,心里一惊,不得不正眼去看张烟,见他白得像纸一样的脸上两只眸子却如浓黑的夜色,不辨深浅。裴青扬起下巴道:“多谢张大人提醒,皇兄那边我自有交代。如今还请周大人命人开门吧。”
周正倒吸一口凉气,这小祖宗是真想要他命啊,正待哀求,忽听张烟道:“既如此,就给侯爷一刻钟的时间吧。“说完他斜眼看了看裴青身后之人。
周正无语,终是命人开了牢门,和张烟一起眼睁睁看着裴青带人一步步走入那腐朽森严的牢房。
下了楼梯,裴青见那狱中甚为宽敞,中间一条大道笔直伸向前方,两边牢房一间接一间,竟也干净整洁,囚犯三三两两或坐或卧,走道两旁儿臂粗的牛油蜡烛将此间照得灯火辉煌,不像大狱倒似殿堂一般。走了一段,却觉空气中血腥之味越来越重,令人窒息,环顾左右,果然是到了囚禁重犯的地方。裴青见两边的审讯室中刑具千奇百怪,那些刑具因为常年使用,磨得棱角也看不见,表面上全都闪闪发光,地面上褐色的血迹一层叠着一层,那牢中犯人的呻吟一声比一声凄厉。
裴青一时头晕目眩,瑟瑟发抖,脚步便有些虚浮,只得垂下眼睫,不敢再四处张望。他又想起张烟任刑部尚书之前曾做过两三年的大理寺卿,不由暗叹,这人一身才华竟是浪费在这些事上面,简直是在造孽。
走过一间囚室,裴青忽然停下脚步。低眉望去,那牢室的地上趴着一个人,也只能依稀看出是一个人,全身上下俱是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裴青站在那里,还想细看,后腰上已被抵上了一个锐利的硬物。
“别浪费时间,往前走,到白晴川那里去。”身后之人压低声音说。
裴青便抬脚又往前走,终于来到了白晴川的牢房。
昔日光鲜夺目,轻裘缓带的锦衣侯白晴川如今一身囚衣,手脚带着镣铐,头发披拂,满身血迹,靠在石床之上,似是睡着了一般。
那人匕首往前送了送,道:“说话。”
裴青便张口道:“侯爷。”
白晴川一动不动。
裴青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
白晴川没听出是他,更没有抬眼看他,只冷笑一声:“我说了我不知道,要杀要剐随你。”
“侯爷,是我,阿柳。”
白晴川听闻身子微微颤抖,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有些脏污,却仍然可见昔日的光彩,此时凝神细看了裴青一眼,便笑了,慢慢挪下床来,一拐一拐地向他走来。
“站在那里,别动。”
身后之人一把匕首从腰后移到裴青脖颈处,从牢房阴暗之处走出来。
白晴川一愣,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下意识停下脚步,去看裴青的脸色,却见他脸上云淡风轻,殊无异色。
“白晴川、孟青,你们如今是大成朝白氏硕果仅存的俩位了,丹山凤泣勾帘听,沧海龙吟对酒闻,凤鸣剑和龙吟琴的下落,还请二位告知在下。”那人冷笑着说。
“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贪财之人,竟然追到大理寺狱中来了,你家主人是不是连死人的坟头都准备去挖一挖。”白晴川一瞬已明白过来,出声讽刺道。
那人“嘿嘿”冷笑,也不回应,就握着手上的匕首抬腕缓缓在裴青脸上画了一道,刀锋割破皮肤的声音在裴青耳中格外清晰。那人边画边说:“白侯爷不必呈口舌之快,还是老老实实招供吧,仔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眨眼间就要面目全非了。”
镣铐丁当之声大响,白晴川扑到牢门前,急道:“我书房有一幅《汉水垂钓图》,你见了便知琴剑下落。”
那人手上略顿,终于收了匕首仍是搁在裴青颈间,笑道:“侯爷书房字画甚多,还请指点一二。”
白晴川紧盯裴青脸上纵横的血水,抖声道:“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你见画上有这二句诗便是。”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又将匕首逼近裴青,道:“如此还请太子青随我再到侯爷府上走一趟。”
裴青淡淡一笑,道:“你哪里也不能去。”说着轻轻推开他的匕首。
那人大惊,发狠就要往裴青脖子上砍,忽听“哐当”一声,手上匕首已掉落,整个人随即软倒在地上,瞪着裴青才道“你,你”便昏死过去。
白晴川见这番变故目瞪口呆,又见裴青袖子一挥,牢门上的铁锁铁链哗拉拉坠地,裴青已是推门而入,急道:“侯爷换上此人衣服,快随我走,只得一刻钟的功夫。”
白晴川何等人物,电光火石间已明白裴青只怕早就看破此人身份,因此将计就计,要将自己救出去。连连摇头道:“我罪无可恕,甘心就死,不能牵连你。”
裴青拉住他双手道:“白侯爷胡说什么,你怎么会刺杀皇上,必是受人胁迫,那胁迫之人,”他顿了顿,又紧接着说:“如今白氏宗亲中只得你一支尚存……”他话说得快了,面部肌肉剧烈抖动起来,那道血口越发狰狞,血水一股股如泉水般往外涌流。
白晴川看了,眼中一热,打断他道:“我说罪无可恕是说昔年裴烈将雪湖哥哥囚在折柳居中折磨至死,我亦是帮凶。”
裴青听了便说不出话来。
白晴川握紧他手,眼中泪水终于一串串落下来,盯着他面容极是悲伤地说:“雪湖哥哥一心在泉林,我那时年幼,只想他留在我身边,帮着裴烈骗他禅位,又将他软禁,是我害了他……”又道:“我谋害裴煦也是真的,那天有人送来一幅画,要换我入宫的腰牌,我就给他了。那《汉水垂钓图》是我八岁时雪湖哥哥送我的贺礼,七年前在许州的锦衣侯府被人盗走,让我日夜不得安睡。那上面并没有什么凤鸣剑、龙吟琴的下落,我刚才是诳他的。只有雪湖哥哥亲手亲笔写下的我的名字……”
裴青听了胸中一阵剧痛,不由分说拉着白晴川就走,白晴川却动也不动,他虽连着数月刑罚加身,执拗起来,裴青也拉不动他。只得哀声道:“舅舅,你要阿柳看着你死吗?”他在淦京为质三年,诚惶诚恐,只有白晴川真心待他,何况今日之事多半也是孟晚楼惹出来的,那画想必也是孟晚楼早些盗去,只为日后胁迫之用,便自觉不能撒手不管。
白晴川听他唤自己“舅舅”便笑了笑,他本生得器朗神俊,如今一身血污也不减半分风流气度,只道:“你莫管了,我是太祖曾下旨宽待的白氏遗族,皇上不会对我下狠手,最多也不过流放,你可不要再搅进来了。凡事小心,皇上未必容不下你。若是真容不下了,再走也不迟。”
裴青正要开口,忽听走道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喊:“侯爷在哪?”原来是张烟和周正带人到了。却是还没有到一刻钟的时间。
那周正一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就扯嗓子一通乱喊:“张大人所料不差,果然是歹人假扮的,侯爷呢,侯爷呢,侯爷在哪里?”他四下张望,忽见裴青和白晴川一起站在牢里,满脸是血,吓了一跳:“侯爷受伤了吗,侯爷怎么在牢里啊?”
身后张烟推开他,一步跨入牢中,望着裴青和白晴川下拜,微微一笑,语气恭俭,表情却颇为倨傲自负,道:“二位侯爷平安无事就好,张烟救驾来迟,还请二位恕罪。”
裴青皱眉,原来早就被他看透了,此人精于刑名,目光敏锐之极,心机又如此深沉,留在裴煦身边不知是福是祸。他心里这样想,眼中便有杀气一闪而过。张烟正低头行礼,没有看见,白晴川却看得清清楚楚,一时心里感叹,用力握了握裴青的手。
裴青醒悟过来,看了看白晴川,只得说:“既如此,裴青告辞了,白侯爷还请保重。”说着与白晴川行了礼,就出了牢门往外走了。
周正追在后面道:“侯爷,您的伤怎么办,口供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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