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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妹-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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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自以为在安德刻苦钻研,开创新法,不想于适之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提过了,而且论述更加清楚,各项提议也比自己和风雷社士子的更加周到完备。这样的一次变法竟然失败了,那么程亦风正在计划的新政呢?
“于大人的改制……究竟是为何失败?”
公孙天成将于适之的文集拿回来,轻轻地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幽然道:“文正公无过,是真宗先帝太过心急了。”
程亦风愿闻其详。
公孙天成道:“老朽初识文正公,在景隆三年,当时老朽还年轻,荒唐得紧,宁肯流连花街柳巷,也不想入朝为官。而且人又狂妄,自以为才高八斗,看不起做八股文章的士子,便为自己想出了一条好营生——专到考场替人做枪手。”
“啊……”程亦风万想不到公孙天成也有如此“荒唐”的岁月。
公孙天成道:“景隆三年时,文正公正是大人现在的年纪,官拜翰林院掌院学士。那年的会试由他主考。老朽先已答应一个富家子弟替他入场应考,却不知此人在入场前一天与人当街打架闹事,已被抓进衙门里。老朽顶他的名考试,卷子被文正公亲自判为一甲,而待到拆封看名,就露了陷。文正公找到那富家子弟,命他招出事实真相,这便找到了老朽。”公孙天成说时,望了一眼跳动的灯火,仿佛往事一幕幕尽从中闪现:“老朽以为闯了大祸,难免要遭牢狱之灾,正想着要如何溜之大吉。岂料文正公决口不提替考之事,只问老朽为何学了满腹圣人文章却不肯为朝廷效力。老朽自然把平日所见之各种怪状一一数来,说:‘如此朝廷,岂值我公孙某人为之卖命?’文正公听言并不发怒,只道:‘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这句话,我到今日还记得。”
会说“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无甚希奇,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无甚希奇,甚至谈论“天下兴亡匹夫有则”亦不甚希奇,然而要说出“天下为公”,非大仁大勇者不能。
公孙天成道:“文正公劝我来年应考,入朝为官,我当时依然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勉强于我,只不过自此之后,常常来与我清谈。就我所抱怨的时弊,他提出一些解决之法,与我商议。久而久之,老朽同文正公结为知己。”
“景隆九年时,”公孙天成道,“据说是真宗先帝梦见他父亲神宗,责备他不会治国,使国库空虚。真宗醒后问满朝文武:‘治世当以何为先?’众官员有答‘仁’的,有答‘孝’的,莫衷一是,但大多是虚言。唯文正公答曰:‘以择术为先。’真宗奇之,问其详,文正公遂对以经世之术。真宗先帝大喜,命文正公条陈奏文可以施行之‘当世及务’,文正公领旨后,写了《答手诏条陈十事》,便是景隆改制之纲。”
这篇文显然也收在文集中,公孙天成翻到那一页,并不交给程亦风,自己读着,似有千般感慨:“《条陈》上后,真宗先帝立刻提升文正公为崇文殿大学士,令他领导变法。依文正公的设想,新法需要先在部分州县试行,观其利弊,再决定是否推行全国。如此一步一步行来,估计总要有十年才可初见成效。但真宗先帝性子甚急,第一个月内就不顾文正公和许多大臣的反对,连发了七十多条‘钦定’政令,第二个月又发出六十余条。”
“这么多的政令,一时之间要让地方官员如何施行?”程亦风忍不住问道。
“别说地方官员,”公孙天成道,“就是京畿一带,大家也如坠云雾,不知这些政令哪一条与己有关,哪一条与己无关,哪一条应当先行,哪一条应当后办。有的官员按照圣旨将政令全部施行,结果事务比旧时更加混乱,自然叫苦不迭。有的官员则干脆假装没看到新政令,依旧按照老规矩做事,不过出了纰漏却一律推到新政之上。中央尚且如此,地方上究竟新法是如何施行的,有谁知晓?”
可不是么!程亦风想道,景隆九年时,自己才八岁,住在江东水乡小城,印象里县太爷从不曾说朝廷有新规矩,大家的生活也未有过改变。可见真宗的政令到了江东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成了一纸空文。
公孙天成接着说下去:“当时田亩未曾丈量,偷逃之税未曾追回。真宗又笃信佛理,不肯向寺院征税,国库空虚,哪里有用于‘均输’‘市易’‘保元’‘募役’等法的银钱?有些官员误会新法只是为了敛财,有些官员则是为了终饱私囊,于是将朝廷的均输衙门和市易司衙门变成了最大的垄断投机商,而保元仓就成了官办高利贷,募役一法因为暂时还无利可图,所以无人问津。这样一来,怎不弄得天怒人怨?”
“岂有此理!”程亦风忍不住拍案道,“监察御史都在做什么?‘均输’‘市易’‘保元’‘募役’等法都是朝廷出面与百姓交易,数目巨大,必须防止官员贪污,獬豸殿应当全程监察,他们怎么能听任奸小借新法之名盘剥百姓?”
“獬豸殿监察,文正公当时是这样设想的。”公孙天成道,“不过,这要求獬豸殿全心支持新法,并制订相应之监察措施……要花费时间,真宗先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政令全都发了出去,本来就已经惹得两殿六部万分不满。更何况两殿平章,翰林院和六部辩论,不仅可使政令越辩明,合乎公义,更可使满朝官员都对政令有所了解。真宗先帝一意孤行地发出政令,獬豸殿的御史们根本不知道政令里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又如何监察?”
程亦风沉默不语。他对朝会上的论战向来反感,觉得除了党争还是党争。但听公孙天成这样说,他不由想道:若是和一批真正关心国事民生的大臣们讨论,对新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新法被弄到这个地步,于大人怎么处置?”
公孙天成合上了文集:“文正公要替真宗先帝善后。他想,先在京畿地方整顿秩序,把新法按照设想地施行起来,然后逐渐推行到各地。可是还未着手,各地要求废除新法的奏折就已经递上京来。朝会上也响起了一片反对变法只声。真宗先帝本来只求速速见到利处,不想却越弄越糟,也就有放弃之意。但文正公知道,新法只是需要耗时费力使之按照计划施行,并不可废除,且一旦废除,举国都将对改革失望,所以他坚决反对放弃。恰真宗先帝对于变法未见成效也心有不甘,便让文正公继续主持新政。”
“后来呢?”程亦风问。
“后来就遇到了接二连三的天灾。”公孙天成道,“初时只不过是彗星而已。老朽因为喜好五行八卦天文星相,知道彗星一出,必然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当时我可以算是文正公的朋友,但也可以算是他的门客,就劝他,不如放弃新法,做个太平宰相。但文正公不肯。他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的名言就是出于彼时。”
“于大人在这种情形下还继续推行新政?”程亦风不得不佩服,若换了自己,大概又摔乌纱帽了。
公孙天成道:“文正公为了新政可谓呕心沥血,在景隆十年到十一年朝廷内外反对新政的呼声越来越高,文正公几乎是孤军奋战。在此种情形下,若真宗先帝能与文正公同心,继续坚持推行新政,纠正以往之过失,或许事情不会到后来那步田地。”他叹了一口气,无限惋惜:“而若文正公肯为自己前途打算,放弃新政,那也……唉,但文正公就是文正公,我虽期望他能太平无事的与妻儿安享天年,但他若那样做了,也就不是老朽所认识的文正公了。”
那序中止说于文正自刎于家中,细节并没有提,程亦风只能听公孙天成继续陈述。
“因为天灾不断,而真宗自己又突然病重,他便以为是新法得罪了祖宗。”公孙天成道,“他下了罪己诏废除新政,又要文正公闭门思过。文正公本来并没有责任,可是他觉得愧对天下,于是就……”想起了老友含冤而死,公孙天成的声音有些沙哑,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老朽看,这一切都是真宗先帝的过失,文正公替他背负骂名而已。大约真宗先帝也心中有愧,即将公谥为‘文’,追赠太傅,今上登基后又加谥‘正’。”
“由此看来,今上对于大人也是相当欣赏的吧?”程亦风道,“先帝因为变法失败,心灰意冷,可能是因为一时之气而下诏后世皆不得更改祖宗之法。但今上初登基时,意气风发,既欣赏于大人,怎么不把他的文章好好研究……”
“今上?”公孙天成冷笑一声,“程大人莫怪老朽又要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程大人高中是在哪一年?”
“元酆七年。”
“七年……”公孙天成幽幽地,“老朽对朝廷失望,绝了出仕之心,应该是在元酆三年吧?那一年,今上下诏,文正公配享真宗庙庭——哦,程大人大概也不知道,今上和文正公还是连襟关系呢!”
“这……”程亦风的确是没听说过,就连于适之这个人他也是今天才晓得。他想,无论功过如何,此人也算是一朝名臣,结局虽凄凉,但死后配享庙庭,此一份殊荣非一般人可得。但为什么天下竟好像把此人忘了个干净?这样好的一本文集,似乎也未曾流传于世。更奇怪的是,元酆帝和于适之是连襟,为兄弟办些身后事理所当然,就酸他的确昏庸,但怎至于公孙天成恨他至肆,在元酆三年就退隐山林?
疑团一个接一个。尤其,公孙天成这老先生,本身就像是一个迷。相交以来,老先生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今日透露一二,却让迷雾更浓。
程亦风不解地望着他。
公孙天成仿佛发觉自己失言了一般,笑着摆了摆手:“旧事不提也罢。老朽跟程大人罗嗦了这许多文正公的事,无非是想给大人提个醒——变法,经景隆改制之后,愈加困难。大人和朝中百官难免要有一钞恶战’。”
程亦风点了点头,不无感慨地说道:“天下人知我程亦风,一是空城计,二是落雁谷——大青河是先生的功劳,这且不提。世人眼中,我是个只会逃跑的将领。在满朝文武看来,我是个碰壁而逃的懦夫。今听先生讲于大人事迹,程某惭愧不已。这次一定效法于大人,革除旧弊。”
公孙天成微笑,似是赞许:“不过,老朽虽然用了‘恶战’一词,大人要做的却不是与满朝文武为敌。应当是通过一场论战化敌为友——若要使百官同心合一,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但大人若落得孤军奋战,恐怕新法还是难以施行。”
程亦风自己也是这个意思,无论如何,还有臧天任和风雷社的士子们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此外,如符雅所说,还有多年来写了无数折子却音信全无的那些官员们,当听到竣熙决意变法时,这些人也一定欢欣鼓舞吧!
“大人还记得初见之时老朽给大人测字么?”公孙天成问。
“记得——‘化不以渐,猝以刚直,用加于物,故初皆不悦’。”程亦风以前一直也未将这句话领悟透彻,这夜听了于适之变法之事,才有所领悟。因道,“程某一定提醒太子,按部就班施行新法,不要重蹈真宗朝之覆辙。”
“好。”公孙天成重又把《于文正公集》交给他,“文正公的心血交到大人的手中,老朽应该无愧于故人了!”
“先生……”程亦风听他的语气,似乎是要告辞离去,赶忙就站起了身来——公孙天成早年跟在于适之身边,经历了景隆变法的全部过程,还有谁比他更清楚那些经验和教训呢?而且听他方才那一席话,分明还是对实现于适之的梦想充满了渴望。“先生能不能……”
他话还没有说完,公孙天成打断了:“大人,老朽有一句话想先说——大人能不能不计前嫌,让老朽回到大人身边继续效力?”
“先生……”程亦风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公孙天成已经一揖到地:“老朽说,若楚国这个病人不能周身换血,必死无疑。今日听说太子支持变法,可见是有换血之心,老朽有生之年若能看到文正公的新法推行天下,死而无憾!”
“先生!”程亦风赶紧将老先生扶起,发现他眼中竟然有泪光,“程某何德何能?能有先生相助,那是程某的福气,更是天下黎民的福气。先前也是程某误会先生了。”
“不,”公孙天成道,“平崖的时候,也的确是老朽说错了话。相信如果是文正公,也必然和大人一样要和老朽绝交的。大人之所以是大人,之所以值得老朽把文正公未尽之事业托付于你,就是因为大人是一个绝对不会为老朽那种杀鸡取卵的建议所迷惑的人。”
“先生把晚生看得太高了。”程亦风道,“晚生无非是胆小怕事,又会说漂亮话。这新法,还是要靠先生!”
已经不需要再说客套话了,程亦风让书童沏上茶来,请公孙天成上座,两人经过这一次摩擦,亦师亦友的关系更胜从前。
公孙天成看程亦风剔亮了灯火仿佛要和自己连夜商议新法的是,摆手而笑:“大人方才还答应不急进,转头就忘记了么?目下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打法冷千山冷一党人,同时派人去大青河一边和谈一边安抚司马将军么?”
啊!可不!程亦风暗骂自己“说风就是雨”——冷千山一党不打法走,只会留在京城对新法横加阻碍,司马非如果安抚不了,肯定也要来给他找麻烦。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烧了这片荆棘,再来重新播种。
当下,他将一切新老奏章推开一旁,另铺了张白纸,向公孙天成虚心讨教。
这一夜受益良多,不知不觉就已经天明。送了公孙天成回去休息之后,程亦风漫步花园舒展筋骨——他家没有花匠打理,四处野草野花,虽然杂乱,但也别有自然情趣。尤其那满是浮萍的小池塘里睡莲露出尖尖角——虽只是含苞欲放,但清香已经透了出来,让人心旷神怡。程亦风的心情也是绝佳,倒像是当日在凤竹山行宫,符雅给他讲过山寺花开的故事后,醒来时也是这样充满了希望。
符雅……正想到这个女子,忽然就见她匆匆自□上跑了过来。程亦风不禁一愣:“符小姐,怎么一大早又来借书吗?”——她不是前日半夜才离开么?
“我就一目十行,也没有那种好本事。”符雅道,“程大人快进宫去吧,我是替太子殿下来搬救兵的。”
“殿下又怎么了?”程亦风一愣。
符雅道:“一大早许多老学就就一齐来到东宫求见太子,太子那头让人去请风雷社的士子们,这头就正好撞见我替皇后娘娘来办差,就叫我立刻请大人进宫去呢——”
“老学究?都有什么人?为什么殿下要找我?”程亦风莫名其妙。
符雅看他脸又倦容,猜测必是一宿没睡,跺脚道:“大人累糊涂了吧?这还不明摆着么?你们想要万事俱备才去宣布变法之事,好打那些反对派一个措手不及。如今人家得到了风声,给你们来个出其不意!”
程亦风不由下巴掉到了胸口上:“这……怎么会走漏风声?”
“哪还能计较这些?”符雅一边催促他出门一边道,“大人现在要去请公孙先生么?”
虽然慌乱,但是公孙天成劳累整夜,现在不该再打扰他。程亦风因而摇摇头——他承诺老先生要继承于适之的遗志,就意味着自己不可以碰壁而逃。将来这种交锋还不知道有多少,他可以从今日开始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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