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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妹-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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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法来……”
程亦风摆摆手:“罢了,罢了。臧兄,还是阿弥陀佛求我不要战死沙场吧。要早知回到京城会落得如此,我倒不如当初不作那篇策论,就死在安德。若能使一方百姓丰衣足食,将来死了,也不怕孔圣人责问我究竟把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朝廷里这套‘乌烟瘴气’,我玩不来……唉……”
“你果然当得这个‘苦’字。”臧天任无奈地摇摇头,“不过,就像咱开头说的,你的这个性子,我看准你不会辞官。我等着拜相,等着你递呈新法。”
对此,程亦风只有苦笑。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看外面夕阳西下,远近的房屋都浴在柔和的红光之中,显得岁月如此静好,便又发了些酸腐的言论,接着喝酒。一时又听楼梯口响起一阵胡琴之声,见一个老者带个卖唱妇人走上楼来,一路唱着“又寄征衣去,迢迢天外心”,挨座儿求赏钱。有人埋怨曲子太愁苦,要唱个香艳点儿的。程亦风和臧天任即嗟叹:“世事如此,叫人怎不愁苦呢?”
而偏此时,却听外面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樾寇杀咱们,咱们没有不杀他们的道理。”
楼上的茶客都一怔,纷纷向外看去。程亦风和臧天任也已经听了出来,这正是崔抱月在喊话。
“好,是女英雄到了!”程亦风将崔抱月所受的封赏告诉臧天任:皇后亲自手书“巾帼英雄”匾额赐她,又着工部即刻去赣州崔家门前修筑贞洁牌坊和忠义牌坊——须知古来修筑牌坊,按例要等到人死后,此所谓“盖棺定论”,给活人修立牌坊的,少之又少。而牌坊又分四等,即,御制、恩荣、圣旨,和敕造。其中以“御制”为最高,系皇上主动提出,并从国库拨银修建;“恩荣”次之,为皇上提出,而地方自筹银两建造;“圣旨”要地方官员先上奏章,呈报某人功德,皇上同意,下旨后,地方出资建造;“敕造”为最末一等,只有皇帝口谕,仍由地方自资修建。崔抱月双十年华即得两座御制牌坊,乃无上殊荣,只是她却没有回到家乡,而是独自在京城住了下来,据说上九卿下九流都同她来往颇为密切。
“她的确是胆识过人。”臧天任道,“不过,被冷千山等人利用。可惜,可惜。”
他二人朝窗外看去,只见街道里以崔抱月为首站着二十来个戴孝的女子,有的身怀六甲,有的手抱孩童,年长的已满头银发,年少的正值豆蔻年华,但无论老幼俊丑,人人都握着兵器,有刀有剑,也有烧火棍,除草耙,面色凝重肃然,俨然兵士待命的模样。
便听崔抱月对围观的行人抱拳道:“如今樾寇横行,朝廷却重用那些没有脊梁骨的书生。只是一条大青河,难道咱们就不能打过去让强盗们血债血偿吗?就非要等到樾寇再欺压到咱们的家门口来?到了那时候,恐怕满朝的文武又像十几年前一样逃了个干净,只留下咱们老百姓任人宰割——众位父老,你们说,咱们究竟是打,还是不打?”她身后的妇女们即齐声呼道:“打!”
围观的人群里响应者并不多,反而有人笑了起来,道:“崔姑娘的事迹咱们都佩服得很,不过,你是要带着这些妇道人家上前线去吗?”
崔抱月并不生气,挺胸道:“妇道人家又如何?国家到了这紧要的关头,还有一口气在的,都要拿起棍棒刀枪来。况且,我们虽是妇人,但我们都不怕死,比起那贪生怕死只晓得逃跑的将领,我们至少敢和樾寇拼到最后一口气。”
看来崔抱月是和自己杠上了,程亦风想,同时缩回头来,免得被这女英雄看到了,口舌之争事小,万一动刀动枪,他怎么是人家的对手?
臧天任倒还继续看着下面的动静。崔抱月的话叫人肃然起敬,人群里的笑声果然减少了许多。她就“呛”地拔剑出鞘:“我们楚国乃是泱泱大国,北至大青河,南到天江,有三千多万的人口。樾寇不过是西北的蛮夷,从朝廷官制到水利耕作无一不是从我中原地方偷学而去。世上哪有徒弟强过师父的道理?只要我们的兵士杀过大青河,一定能打得樾寇丢盔弃甲而逃!”
青出于蓝,这话她一定没听说过。程亦风暗道,中原百年来耽于逸乐,文官贪财,武官怕死,而樾国经太祖、太宗和仁宗三代皇帝励精图治,早已不是当初茹毛饮血的草原部落——从中原偷去的谷物种子已改良成适合北方水土的作物,从楚国模仿去的三殿六部制也精简成两院六部和议政王会议,即使是沙场征战,樾将也不再生搬硬套中原的兵书,这半年来他们扫荡北方就是最好的明证。
街上围观的人们此时或多或少都被崔抱月的话鼓动了起来,“杀过大青河”“血债血偿”的呼声此起彼伏。居楼上的酒客们也有拍着桌子附和的,只是他们说的话叫崔抱月气急败坏——因为这人说的是:“听说当年在凉城摆空城计吓跑樾国平北将军的程大人这次在落雁谷又斩杀樾国一位将军。我看程大人神机妙算,如果由他带兵,一定能把樾国踏平了!”
“程亦风只晓得逃跑!”崔抱月道,“怎么能指望他为阵亡的将士报仇雪恨?”
“这个女人见识浅薄、言语偏激!”臧天任怒道,“兵者,经之以五事——道、天、地、将、法,较之以计,而索其情,多算胜于少算,少算胜于无算。此国之大事,岂有为报她一人之仇,或为报六百多枉死将士之仇,甚至百万阵亡兵士之仇,就再白白搭上百万性命的?”
“臧兄别动怒。”程亦风道,“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俗话又说‘好男不跟女斗’,你何苦去招惹她?不怕她拿剑刺你么?我们还是换个别的地方继续喝吧。”
臧天任想想也有道理,就跟程亦风一起,悄悄溜出了居。
两人想要离开是非之地越远越好,于是绕过了好几条小巷子。终于又看到一间熟识的酒楼,正打算过去时,冷不防岔路上走来一个人,和程亦风撞了个满怀,“咕咚”一下摔倒在地。
程亦风也是眼冒金星,臧天任赶紧一手搀朋友,一手扶起那摔倒之人——是一个五十岁光景的算命先生,摔得再狼狈,手中还兀自握着“铁口直断”的布幡不放。
“抱歉,抱歉。”程亦风作揖道,“兄台哪里伤到了么?我方才多喝了几杯,醉得太厉害了,兄台请多多包涵。”
“不打紧,不打紧。”算命先生拍着自己身上的尘土,“真是醉得厉害,那就要回家喝点解酒汤才行,酒太伤身啊……”
“是,是,是,一定,多谢兄台……真的没伤着么?”
那算命先生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问话,只自顾自接着说道:“怕就怕不是醉,而是太清醒。”
此话一出,程、臧二人都是一愣,看那算命先生,还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太清醒也不是问题,最怕那半醒不醒,不醉装醉,才害人害己。”
一语如同破天之锥,程亦风的头脑原本被那满腹的牢骚弄得一片混乱,这时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一个机灵,定了下来,张口讷讷道:“先生是……”
算命先生呵呵一笑:“老朽不过是粗通五行八卦麻衣相术,胡乱混口饭吃罢了,贱名说出了口,两位老爷也不会知晓。”
臧天任熟读历代典故,仿佛那书里世外高人常常都是如此的谈吐,但此人举止间似乎多了几分刻意——未知是真的神通还是沽名钓誉?他心念一动,道:“先生高才,晚生们方才冲撞了。”
算命先生摇头道:“受不起,受不起。两位大老爷真要赔偿老朽方才那一撞,倒不如让老朽批上一卦,也算照顾老朽的生意,今日饭食有个着落,可好?”
“那还真得有劳先生。”臧天任一拽边上发愣的程亦风,“老先生就给我这朋友算一卦吧。”
算命先生点点头:“算卦最易就是测字,不知这位老爷能否赐老朽一字?”
“字?”程亦风茫然的,“就……测个……‘风’字吧。”
“风?”算命先生捻了捻胡须,“夏日炎炎,这位老爷偏偏要测‘风’,想来这个字和老爷自身有着莫大的关联——莫非就是老爷的名讳么?”
“是晚生名字,该当如何?”程亦风问。
算命先生道:“倘若是老爷名讳——‘风’乃‘巽’卦,犹豫不定,进退难决。伏羲六十四卦中,此乃第五十七卦,巽上巽下,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
程亦风一听,这是在背《易经》呢。素来最恨人故弄玄虚,他当即接口道:“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乎刚,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
那算命先生倒也不生气,颔首笑道:“老爷果然是个读圣贤书的人。下面一句该是什么,老朽忘了,老爷能提点一二么?”
“随风,君子以申命行事。”滚瓜烂熟,程亦风脱口而出,但随即怔住:重申教命,推行政事……这是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笑望着他:“唉,老了,老了,这些事情毕竟只有你们年轻人才做得来呵。”说着,把布幡扛在肩上,道:“实在献丑,这卦金不要也罢,老朽去了。”
“等等!”程亦风抢步上前拦住,“倘若这‘风’字不是晚生名号,又该如何?”
“不是名号?”算命先生瞥了他一眼,“老朽也说了,夏日炎炎,您偏偏要问‘风’,未免太强老天爷之所难。岂不知‘化不以渐,猝以刚直,用加于物,故初皆不悦’的道理?”
“哎呀!”程亦风如被当头棒喝:所谓操之过急,引致众怨,说的是什么?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是说他那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被人注意到的新法么?还是说这难以改变,叫他郁闷的朝廷?无论说的是何,又该如何“化以渐”?他满腹的疑问,直愣愣盯着算命先生。
然而算命先生仿佛全不将他当一回事,只自顾自绕过了程、臧二人,口中絮絮道:“晚了,晚了,走了,走了。天子后院修金屋,和尚种田一间铺。世上几多搅屎棍,我自忘忧川边哭。唉,我自忘忧川边哭……”且说且行,转瞬之间已经消失在这昏黑的巷子里。
程亦风同臧天任面面相觑:打油诗么?讲的什么意思?
“这‘金屋’倒还不难解。”臧天任道,“万岁爷后宫有佳丽三千,国库里不知多少钱都用来修金屋了。”
程亦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可这决不会是此人特地留诗要说的事吧?化不以渐,猝以刚直……
“尤其是那丽贵妃和殊贵妃姐妹,”臧天任接着发他的感慨,“明知道国库空虚,还老是撺掇皇上外出巡游。一时南下,一时西行,沿路逼人进贡,塞饱了荷包——我听说,这次皇上又想去琅山封禅,估计又是她二人提起来的。这是什么世道!”
世道?程亦风想道,大概正是因为世道荒唐,让他不知怎生摆布,才会无端端信起术士之言。什么“化不以渐,猝以刚直”,也不过就是从某本《易经》的注解里来的吧。玩味一下那打油诗:“嘿嘿,‘世上几多搅屎棍,我自忘忧川边哭’。恩,搅屎棍……这是天江下游的方言吧,咱们的朝廷里很多‘搅屎棍’啊——搅出一个臭不可闻的烂摊子。不过我又比他们好到哪里去?”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
臧天任知道个中滋味,轻轻叹了口气:“算啦老弟,我们还是继续喝酒去。喝完回家睡一觉,明天再继续去和这些‘搅屎棍’斗一斗!”
程亦风点头同意——既然“不醉装醉,害人害己”,那不如就索性喝醉了吧。两人便又举步朝那酒楼去。
到了酒楼跟前,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注意到隔壁的一间铺子——那乃是一间当铺,挂着金字招牌,上书“信义当”三个字,门前立了一只镏金孔雀,口中叼了一串碗口大的“元酆通宝”,在周围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好大的气派呀!程、臧两人都不禁为之一叹。
酒楼门口正有伙计在招徕生意,便搭讪道:“两位老爷想是新来京城?你们别光看这孔雀身子金灿灿,还有这几枚钱大得吓人,其实最厉害是,还是尾巴。”
“怎么说?”程亦风愿闻其详。
伙计道:“您二位再仔细看看,这孔雀尾巴除了金光闪闪之外,是不是还有些别的颜色?”
程、臧二人眯起眼睛瞧了瞧,果然不假,随着你看的角度不同,那孔雀尾巴会发出赤橙黄绿蓝靛紫等不同的辉光。“这可真是新奇了!”
伙计道:“那可不新奇?这上面有七色石英,红色来自琅山之巅,橙色来自金川之畔……”他一条一条地报下去,听得程、臧二人目瞪口呆:这简直是用了造皇宫的功夫来铸这一只孔雀啊!
“一间当铺而已,”臧天任道,“如何来的财力人力铸此金孔雀?就算有钱,也不见得要这样放在门口招摇吧?”
伙计道:“两位大人是外地人,所以不晓得——你们知道这信义当是谁家开的吗?就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丽、殊二位贵妃娘娘她娘家。这金孔雀就是两位贵妃娘娘的象征——贵妃娘娘得宠,给娘家带来滚滚财源啊!”
这伙计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轶闻,臧天任却是方才还在骂两位贵妃搜刮民脂民膏,听了这话不由大怒,冷笑道:“哼,既然如此财大气粗,不如捐点银两出来给朝廷修筑水利——就把这金孔雀拿去熔了便好!”
伙计看他那样子,估计是个酸腐的读书人,于是就拣了清高者爱听的话来说:“老爷千万不要乱说话。信义当既然有贵妃撑腰,岂能让别人熔这金孔雀?别说是熔这孔雀,就说先前,他们逼债逼死了人,官府也不敢管的。”
岂有此理!臧天任气得直咬牙,本想跟程亦风说,叫他在朝中有机会写折子参一本,却见程亦风抬头看着信义当的招牌,若有所思。臧天任也顺他的目光望去,最终停在那个大大的“當”上。
哎呀!臧天任一拍脑袋:“和尚种田一间铺”,可不就是这个“當”字,而那“天子后院修金屋”又暗指着妃嫔,难道这两句打油诗就是指的“信义当”?
“二位老爷,”伙计费了半天口舌,还不是为了招他两人进酒楼去。虽然他们现在被那神秘的打油诗吸引,都没有喝酒的兴致,可程亦风却突然一拉臧天任,闪进了酒楼中:“臧兄,你看——”
臧天任顺他所指瞧去,只见方才在居门口慷慨激昂的崔抱月出现在了街道上,她一直走到信义当旁边,就转到后巷去了。
“二位老爷原来也知道女英雄崔姑娘?”伙计道,“最近常常在这附近见到她呢。”
“是么?”程亦风和臧天任心里都有一种预感:崔抱月到这附近来,必不是偶然。
他们不再听伙计唠叨,快步也走到那黑暗的巷子中,到了尽头时,看到崔抱月转到了“信义当”的后门口,叩门数下,即闪了进去。两人互望了一眼,也急急跟上,凑在门缝上张望:一个童仆引着崔抱月走进内院房中,灯下窗纸上映出好几条人影,先起身见礼,然后各自落座,接着就好像商讨事情。
程亦风紧紧地扒在门上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听不见谈话的内容,不过崔抱月显得颇为激动,一时坐,一时站,一时又在房内转来转去。后来看她忽然将长剑抽出了鞘——这一声龙吟很响,惊得巷子里潜伏的野狗“嗷嗷”狂吠。
程亦风被骇了一跳,一时站立不稳,向后摔倒。这一摔可不要紧,哪里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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