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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落燕云梦-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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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薨逝暂时搁置下来。


天气逐渐入冬,晚间我坐在窗下,手握一枝羊毫笔,看着宣纸上刚写下的字,迷茫了好一阵,我的脑海中偶尔会有灵光一闪,隐约回忆起一些词汇和情景碎片。我暗自留心,将想起的东西都在一张大宣纸上纪录下来,那张宣纸上很快就被我记满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例如皇宫里的一些地名,“映柳阁”、“勤政殿”、“奉先殿”等等,荷儿告诉我,勤政殿就是“金銮殿”,是皇帝上早朝与群臣讨论政务的地方。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想起以前所发生的事情。殿外传来荷儿的声音:“奴婢参见皇上!”他身着素服,缓缓走进殿中,见我独坐在灯下写字,疲惫肃重的神情缓和了几分,走近我道:“几天没来看你,你在做什么?”我将宣纸藏起,说道:“没做什么!”他斜倚在长榻上,示意我过去,将我拉坐在他身旁,眼中带着不舍之意道:“这几天我实在太忙,改日我再送你出宫,让郑和他们和你一起前去蜀中照顾你。我虽然舍不得送你走,为了你的病,眼下不得不如此,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妥当了,我就去蜀中接你回宫来。”我问他道:“蜀中是我的故乡,我还有家人在那里吗?”他点头道:“应该有。”
我瞪大眼睛看了看他:“什么叫应该有?”他轻吻我的额头,却不回答我,说道:“今天晚上,我就在你这里歇息了……”皇后薨逝至今他一直独住,我故意假装糊涂:“我才不管你在哪里歇息!”他伸手轻轻划过我的脸颊,贴近我耳边说:“你不管,又不准我娶别人!你且说说看,身为妃嫔,该如何对待我?”我说:“当然是恪守后妃之德了!”他放下锦帐,目光直视着我,嘴角轻扬道:“后妃之德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让我回到宫里来能够开心一点,所以你一定要乖乖听我的话。”
我躲避着他火热注视的目光,微笑说道:“让你开心还不容易吗?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他略觉诧异,漫不经心点了点头。他本来对我很有“兴致”,我讲到第七个冷笑话的时候,他居然被吸引住了。我说:“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赛跑,如果乌龟想赢,它该怎么办呢?”他皱眉说:“乌龟和兔子赛跑?兔子一定赢。”我说:“那不一定,乌龟会想办法。”“什么办法?”我说:“给兔子吃药,让它拉肚子,或者在乌龟脚上安上弹簧,再给兔子脚上抹浆糊,实在不行,让乌龟的双胞胎弟弟等在终点站。”他想了想,肃然说道:“那乌龟该赢了。”我眨眨眼说:“它输了。”“为什么?”
他迷惑不解。“因为他们比赛谁跑得慢。”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再讲几个给我听听看。”皇后逝世以来,我难得见到他这样开心,然后我继续给他讲笑话,讲到我自己迷糊着睡去。殿内的金漆自鸣钟敲击五下,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喊道:“棣棣……”他挥一挥手,伺候他穿衣梳洗的小内侍们都退了下去,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曾经早起过一次,见过皇帝在金銮殿中早朝的情景,但是那时候龙椅上的皇帝似乎不是他。他掀开锦帐搂住我,温柔说道:“我上早朝去,你继续睡吧,不用起这么早。”
我靠在他怀里,问道:“我想看看你上早朝的样子……你能带我去吗?”他轻刮我的鼻尖,道:“又想胡闹了?昨天晚上故意折腾我,半夜三更讲笑话……”
想起昨晚的事情,我忍不住想笑,却正视着他说:“我保证不胡闹,只要远远看一眼就好,我……”他抚摸着我如云的发丝,满眼都是宠溺和依顺,说道:“好,我带你去,不过你不许出声。”我急忙点了点头。勤政殿高大空旷、气势恢弘、金碧辉煌,御座设立在三重金阶之上,每重金阶都有九级,栏杆扶手上放置着三对金狮。礼乐之声响起,他松开我的手,示意我在金漆雕龙屏风后躲藏好,然后稳稳迈步走向御座,值守的内侍大声宣道:“皇上驾到!”殿中文武大臣身着统一的官服,俯拜于地,齐声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和汉王分别站立在文臣武将两列的前排,一个沉静谦恭,一个神采奕奕,两人面貌虽然相似,气质却迥异。司礼监上前一步,宣道:“平身!皇上有旨,众臣奏事宜言简意赅,切勿过于琐碎,非关国计民生之大事,下朝后再启奏监国太子。”早有一名文臣出列,叩首奏道:“臣户部尚书夏原吉,为奉旨营建北京行宫之事启奏圣上!”朱棣头上冠冕的珠串微微摇动,说道:“事情办得怎样了?”夏原吉赶紧上前几步,奏道:“臣将所需银两从国库中划拨出来,足够使用了。燕王宫修缮工程已经全部完毕,臣正加紧审阅修改西宫建设图纸,下月可以奠基动土。”
他欣然道:“北京西宫一切悉如金陵旧制,随时向朕回报工程进展,不可偷工减料,也不可奢靡耗费。”夏原吉恭声应旨,退回列中。另有两名身着大学士服的臣子出列,跪倒在金阶前,一人朗声奏道:“臣解缙重修《太祖实录》已成,恭请圣上御览!”朱棣目光投向解缙身旁之人,问道:“《太祖实录》已成,《文献大成》进度如何?”那官员低着头,缓缓奏道:“臣奉旨召进三千文士齐集文渊阁,《文献大成》全书共计二万三千余卷,目录六十卷,年底可完成。”朱棣目光中带着欣悦之意,说道:“好,此书编纂已经四年有余,书成之后朕会亲自题名,就叫《永乐大典》吧!”那官员略微抬头,向金殿上轻轻看过来,奏道:“较之《文献大成》,《永乐大典》更能昭彰圣上编修此典之宏图伟意。”他抬头的一瞬,让我仿佛坠入梦中。那张清俊中带着哀伤的脸,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丧失的记忆如滔滔洪水冲破固守的藩篱,在我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恍惚记忆中,正是他,一声声温柔呼唤着我的名字:“妍妍……”是“妍妍”,不是朱棣所称呼的“燕燕”或者“蕊蕊”,这些呼唤如同漆黑夜空中划过的明亮闪电,头脑中的大片空白被往事骤然填满,一段段记忆的碎片闪现。——冬日飘雪的黄昏,他伫立在阶前,拾起被我揉成一团的纸笺,轻轻展开,说道:“好句,可惜过于伤感了些……花容月貌,形容郡主并不为过,春恨秋悲,不知郡主又是为了何人?”
——异国的马场,他弯腰俯身抱起受伤的我,落泪呼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那是景隆今生对你许下的诺言,绝不会更改!你还记得吗?”——北方的军营,我在纸笺上写下“春恨秋悲随风逝,花容月貌为君妍”……——种种情景,历历在目,他呼唤的“郡主”是我,他曾经对我无限温柔呵护,我曾经对他以身相许。虽然我找不到一根串联这些碎片的线,但是我可以断定,他和我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失去的记忆竟然重新回到脑海中,我按捺不住悲喜交集的情绪,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景隆……”整个金殿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无比,群臣惶惶然抬头,向我藏身之处看过来,有些大臣忌惮皇威,急忙垂首;有些大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仍在愕然四顾。李景隆两道温润的目光触及我的面容时,整个人都僵立住,眸中隐约透出泪光。眼前一道明黄色的光影掠来,朱棣一手抱起我,迅速向殿后退去,大声道:“退朝!”
司礼监仿佛大梦初醒,高声宣道:“皇上有旨,退朝!”我抓住他的龙袍衣袖,恳求道:“不要带我走,让我见他一面!我要见李景隆!”金殿内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越来越远,他抱着我远离勤政殿,在皇宫的水榭长廊内停下来,低声轻责道:“怎么这样不听话?带你来之前你还说不胡闹……想把我的朝堂翻过来吗?刚才那种情形,怎么能随便喊臣子的名字!”我低头说:“刚才是我不对。可是,我认识李景隆,我记得他……”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颤声道:“你记得他?你记得他的什么?那你记得我是谁吗?”我摇头说:“我的夫君不是你,是李景隆,我的名字也不叫燕燕,是叫元妍,你想蒙混过关对不对?”他摘下头上的冠冕,面上一片惨白:“就算你们曾经有过一些交往,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李景隆早有妻室,他怎么可能是你的夫君?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在你心中我竟然还不如一个……”我看着他叫道:“如果你明媒正娶过我,为什么还有皇后?李景隆为什么叫我郡主?如果我是朝鲜国人,你为什么送我去蜀中?我才不相信你的话!”面对我的重重质疑,他的神情反而渐渐镇定下来,坦然注视着我,握住我的手说:“蕊蕊,我没骗过你。”
我眼泪簌簌落下,摔开他的手道:“我知道,我现在就像一个白痴,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他双手捧起我冰凉的脸颊,说道:“怎么会没有爱人?你还有我,还有顾……”说到这里,他仿佛察觉了什么,刹住了即将出口的话,似是无奈,又似是哀伤。我逼视着他问:“还有顾什么?”他眸光闪烁,说道:“没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一阵寒风袭来,他闪烁其词的态度让我的身心都在发凉,我挣脱他的手,叫道:“朱棣,我要你对我说实话!”他强行将我拉到怀中,替我挡住北风,轻轻淡淡说道:“你要听什么样的实话?”我仰头说道:“实话永远都只有一种!如果你真的爱我,请你不要再骗我了!还有顾什么?”他紧紧搂着我,迟疑不决半晌,终于说道:“我当然是真爱你,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个问题?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我瞪大眼睛看着他,问:“什么时候?”他环绕着我纤细的腰,紫眸中展露出一抹痛意,却不肯再说。我们正在僵持争执,我远远看见郑和带着几名内侍走过来,说道:“有人来了……”


他放开了我,抬头问道:“什么事?”郑和不敢迟延,走近几步回禀道:“昨日皇后灵柩归长陵后,三小姐径自去了城外的静心庵,说从此不再回国公府了,有书信一封呈递给皇上。”我立刻想起了皇后的“三妹”,这位“三小姐”一定是她。
他并不避忌我,接过书信,在我面前展开信笺,我看见那笺上字迹清秀,文意隽永,是一篇古文:“臣女徐妙锦生长华门,性甘淡泊。不羡禁苑深宫,钟鸣鼎食,愿去荒庵小院,青磬红鱼;不学园里夭桃,邀人欣赏,愿作山中小草,独自枯荣。听墙外秋虫,人嫌凄切;睹窗前冷月,自觉清辉。臣女素耽寂静,处此幽旷清寂之境,隔绝荣华富贵之场,心胸颇觉朗然。伏思陛下以万乘之尊,宵旰勤劳,外有台阁诸臣,袍笏跻跄;内有六宫嫔御,粉黛如云。臣女一弱女子耳:才不足以辅佐万岁,德不足以母仪天下,愿为世外闲人,不做繁华之想。前经面奏,陛下犹能忆之也,伏乞陛下俯允所求,并乞从此弗再以臣女为念,则尤为万幸。人善夭桃秾李,我爱翠竹丹枫,从此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此余生。臣女前曾荷沐圣恩,万千眷注。伏肯再哀而怜之,以全臣女之志愿,则不胜衔感待命之至。”书信中隐约之意,徐妙锦与他之间似乎曾经有过一段情缘,如今却不再眷恋他,于是借皇后薨逝之机,遁入空门了却前情。他看完那封书信,默然良久,问道:“你们还听说了什么?”
一名小内侍答道:“奴才听见宫内外有流言传说,皇上有意迎娶三小姐为继后……”他剑眉一挑,怒斥道:“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臣下来议论?是谁无事蜚短流长?”那小内侍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叩首道:“奴才不知宫内传言来处,宫外朝廷大人们似乎是听……信安伯张辅说的!”郑和向前一步道:“皇上息怒。太子妃是张辅的妹妹,或许流言自东宫而来,亦未可知。”他似乎不想追究此事,对郑和说道:“他们父亲荣国公张玉追随朕多年,忠心护朕殉国,幼子无知,不必深究了。给朕备马,她既然已作抉择,朕总该出宫见她一面。”我本想继续追问,见他心情低落,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不再与他争执。宫中设有马厩,内侍很快牵过一匹毛色鲜亮的褐色骏马,他换过常服,披上一件银狐披风,转身对我说道:“你还记得锦儿吗?”我茫然摇了摇头。他拉着我跃上马背,对郑和等人说道:“你们不必跟来!”我急忙说道:“你和她叙旧,带我去干什么?我不去!”他策马冲出数重宫门,说道:“如果是叙旧,我何必带你?独自去不是更好!我只是不想让你胡乱猜疑我。”
我靠在他怀中,说道:“你如果真的这么在乎我的感觉,那你就告诉我真相。难道……难道你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他简短回答道:“你别乱猜,我告诉你,不如你自己慢慢想起来更好。”我们一路奔驰出金陵城聚宝门,数里之外有座山丘,曲径通幽,翠竹掩映,依稀可见一座小小的青色庵堂,门匾上书“静心庵”三个大字,门旁木匾上写着一副对联:“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之。”我们在庵堂门前下马,他神色肃穆,轻轻叩响山门,一名小尼轻启门扉,双手合十,说道:“请问二位施主有何指教?”我对她说:“昨天可有一位徐妙锦姑娘来到宝刹吗?我们是她的朋友,想见她一面。”那小尼抬头看看朱棣和我,说道:“施主请稍候。”
不久,山门再次开启,一名灰色缁衣女子闪身走了出来,虽然没有落发,全身上下早已没有一丝公侯千金的富贵气息。她看见我们并不惊讶,眸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也不看朱棣。朱棣走近她,说道:“锦儿,你可想清楚明白了?”徐妙锦神情坚定,语气平缓答道:“信中所写,句句都是我肺腑之言,你从此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也不必负疚于心。”他凝视着徐妙锦的缁衣,幽幽道:“我曾经答应你大姐照顾你,你何必这样决绝?”徐妙锦看我一眼,说:“你对大姐的承诺,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你的心事我早知道……中宫之位还是留给别人吧,我之所以忍到现在才了却心愿,是担心大姐会因此内疚。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劝我了。”说完了这句话,她轻轻转身,向山门内走去,朱棣眼中隐隐透出苍凉的痛色,唤道:“锦儿,你恨我吗?”她似乎没有听见,山门合上之际,我们才听见她轻声道:“入此山门,无爱无恨,施主请回吧。”朱棣肃然站立在竹林中,竹叶沙沙作响,寒风吹起他银狐披风的衣角,注目紧闭的庵门,神情落寞。我心中不知是何感觉,没有理睬他,转身就走。他迅速捉住我的手,说道:“你要去哪里?”我挣扎着说道:“你别理我!风流成性的坏蛋,欠了一大堆的情债,我讨厌你!”他紫眸中反而流露出些微笑意,说道:“蕊蕊吃醋的样子还是那么可爱,看来我要让他们加紧修北京宫殿才行,不然御膳房很快就没调料可用了!”
他抱着我掠到马背上,扶着我的手,一起骑着马回金陵城内,说道:“我有一个小皇子,名叫朱高燧,这些天一直忙乱着,回宫后我让他来见你。”我伸手握住缰绳,立刻想起了谨身殿宫墙头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王贵妃给他生的四皇子,一张小脸圆嘟嘟,紫眸灵活可爱,十足十像极了朱棣。我说:“我见过他。”
朱棣说:“哦,什么时候?”我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对他讲了一遍,他的脸上绽露出笑意,对我说道:“燧儿从小就聪明,我让道衍、解缙、丘福一起做他的老师看管教导他,让他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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