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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3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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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手,赵军胜利之后,秦军的欢呼雀跃曾经使赵军将士何等感慨!
便是这一次,赵雍大为奇怪了,秦国这种史无前例的做法,图谋究竟何在?是真正的视胡人边患为华夏共同大患么?秦国当真有此等胸襟气度?莫怪赵雍疑惑,在铁血大争的战国之间,螳螂捕蝉,确实是没有任何人放弃过任何一次做黄雀的机会。赵雍是果敢的,然则赵雍更是有深沉谋算的,秦国果真如此,赵国对这个对手便当另谋方略,走先辈的老路显然不行。可说到底,秦国究竟是否果真如此?
派出特使公然摆明了说事么?一是两国二十年相安无事,此等敏感话题突兀提出,岂非自认要与对方为敌?硬着头皮说开,若对方一席不痛不痒的官话,反倒是云山雾罩难以揣摩了。反复思忖,赵雍才有了这奇特的林胡马商之行。更有幸的是,秦王还将他误认林胡密使,竟是实实在在地试探了一回。
然则,对赵雍触动最甚者,与其说是秦国君臣的对赵根基,毋宁说是自己三个月在秦国的所见所闻。自从进入秦国,一种无处不在的浪潮时时冲击着他拍打着他,使他一刻也不能安宁。及至出得函谷关那日,他竟在关外一家酒肆痛饮了三坛老秦酒,暮色夕阳中对着函谷关虎狼般尽情呼啸了一阵。
同为战国,何独天下竟有如此之邦?
同为君王,赵雍终知天外有天了。
三个多月中,赵雍马不停蹄地走遍了秦国。因了秦国与赵国接壤,在赵人心目中,秦国与赵国都是强悍的北方大邦,强又能强到哪里去?自上郡入北地郡,秦国边塞关隘虽则整肃森严,然毕竟与赵国相差无几,赵雍倒没有多少新奇之感。然则一进关中,那无尽沃野的殷实富庶却使赵雍眼界大开心中大动。及至进入咸阳,仅是尚商坊那淌金流玉吞吐天下财富的大气象,更使他深深震撼了。平心而论,仅是咸阳一城的财富,两个赵国也难以抵敌。从咸阳出来,赵雍又生出了一个念头:走遍秦国,彻底摸清这个庞然大物。
说巧不巧,在蓝田塬下,赵雍意外地撞上了策马回营的上将军白起。两人由贩马说起,竟是分外投缘。白起请乌斯丹来年秋季前为他提供五千匹胡马。乌斯丹慨然允诺,说是南下巴蜀买得一批丝绸之后,便北上为他筹划战马。白起大是高兴,邀他进入蓝田大营痛饮,还陪他里里外外看完了蓝田大营,尤其是备细观看了秦军的各种大型攻防器械,笑说秦军再有战马三万匹,便可力扫阴山诸胡,林胡可要小心了。乌斯丹哈哈大笑,说打不过便跑,林胡完不了,乌斯丹照样给你战马。那一夜,两人在白起幕府痛饮谈兵,白起竟毫不隐晦地对乌斯丹将军叙说了秦军二十多年来拔城二十座以上的六次大战,尤其是夺取魏国河内与楚国南郡的两次大战。乌斯丹听得全神贯注,末了笑问一句,上将军以为大战根基何在?白起也只笑着一句,在国力,国无实力,虽能数胜而终败也。乌斯丹借着酒意,突兀追问一句,秦之实力,赵之几何?白起哈哈大笑,乌斯丹将军,秦赵军力可比,实力不可比也。乌斯丹大为不服,赵国一败林胡再败匈奴,虽秦国不能,如何赵国实力不堪比秦了?
白起掰着指头数了起来:“秦之关中陇西抵赵国腹地两郡,秦之上郡北地两郡抵赵国雁门、代郡,秦之商於抵赵国新设之云中郡;除此之外,秦国还有千里巴蜀、六百里南郡、三百里河内,赵国却拿甚相抵了?”乌斯丹还是不服:“赵国北部有万里草原,巴蜀荒山野岭穷极山乡如何能比?”白起又是哈哈大笑:“乌斯丹将军,巴蜀之丰饶已直追关中,号为天府,你信也不信?”“不信!”乌斯丹硬邦邦一句。“好!”白起酒气醺醺地一拍案,“乌斯丹将军也不用山道跋涉,我派一只战船,你只从彝陵溯江直上巴蜀如何?”
这样,赵雍轻快简便地直接进入了巴蜀。且不说巴郡那峡谷大江的战船打造、精铁冶炼、丝绸药材已令他大为震撼,当他站在岷江岸边,遥望村畴相连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热气腾腾的蜀中沃野平川时,关中沃野的景象在他眼前蓦然闪现出来。几乎整整一个时辰,他只愣怔地站着望着想着,没有说一句话。
东出峡江,再踏南郡,他已经对秦国由衷地生出了敬意。同是战国争地,哪个大国都曾经有过夺地几百里的胜利,可能如此快速稳定地将夺地化入一体法度,而立即形成本国有效实力者,谁个做到了?赵国得齐国济西三百里平原,至今仍是地广人稀,既留不住原来的齐国人,赵国人也不愿迁入,只能做平原君封地而已。魏国曾经占领秦国河西之地五十余年,始终是治不化民地不养人,魏惠王时反倒成了魏国累赘。齐国灭了宋国,守了十年也没焐热,宋人离心离德,最终也成了不得不撒手的一块火炭团。燕国灭了齐国六年,除了大掠财货,最终还是两手空空。楚国更是吞国吴越数千里,可硬是将吴越之地弄得反而不如春秋之吴越那般富庶强盛了。即便是韩国,也曾经灭了郑国,后来又抢占了上党要塞,可吞地之后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城新郑远不如郑国子产时期繁华富庶,上党山地的民众更是穷得大量逃亡,连守军给养都难以为继了……
凡此种种,都教赵雍辗转反侧不能安席。
你不得不承认,秦国是一个全新的战国——法令完备,朝野如臂使指;农人入秦便得耕耘之安,商家入秦便得财货之利,百工入秦便得器用之富,精壮入军便得战功之赏,士子入秦便得尽才之用;如此之邦,士农工商趋之若鹜,如何不蒸蒸日上?天地间却有何种力量能够阻挡?相比之下,赵国还远远不够强大。要在战国之世立足,赵国必得另辟蹊径。
第十一章雄杰悲歌(4)
四、雄心错断陡陷危局
赵雍开始了果断的行动。
这是他历来的秉性,谋不定不动,一旦谋定,则是无所畏惧地去实施,纵有千难万险亦绝不回头。这日暮色降临之时,他钻入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径直来到肥义府邸。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肥义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只将赵王迎进府邸便肃然就座。听赵王侃侃说起了一冬一春的种种神奇游历,直说了一个多时辰,赵雍方才撂出一句:“要与秦国比肩相抗,便要内修法令,外拓六千里国土!”
“老臣愿闻我王细策,法令如何修?六千里如何拓?”肥义心知赵王已有成算,先问得一句。
“内修法令,是推行第二次变法,与秦国一般,废黜封地,凝聚国力。”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肥义嘴角一抽搐:“拓地如何?”
“北灭燕国,西灭中山,占据阴山漠北三千里!”赵雍斩钉截铁。
“先走哪一步?”
“修法稍先。”赵雍慨然拍案,“修法但入正道,由你辅佐太子推行新法。我立即北上扩军拓地。再有十年,赵国当可与秦国比肩而立,逐鹿中原,决战高下!”
肥义却是良久默然。赵雍大是疑惑:“肥义,我之谋划有错么?”肥义长嘘一声,骤然一声哽咽扑地拜倒:“老臣请罪。”赵雍大惊,连忙扶住了肥义:“出事了?慢慢说,来,坐了,别急。”肥义入了坐席,感慨唏嘘地向赵雍诉说了一个颇为蹊跷的朝局变故。一时,赵雍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自从肥义任职左司过以来,纠察百官成为职责所在。二十多年来,无论肥义兼领何职,对左司过职责都没有丝毫懈怠。尤其是赵雍经常在外巡边作战,肥义更是加倍留心国中动静。赵国素来有兵变传统,且肥义自己也曾经参与,深知其中奥秘,所以早早就向各个权臣府邸通过各种方式安插了忠实小吏,随时向他秘密禀报权臣之异常动静。明知此等做法不甚妥当,肥义给眼线小吏们订下了三条法纪:其一,除了他所指定的事项与军政来往,不许窥探大臣寝室私密;其二,眼线小吏一律为左司过府吏员,领官俸办国事,但有谋私诬陷者立斩;其三,任何密报只许以他所指定的途径交他本人,不得对任何人泄露。由于谨慎周密,多年来没有出任何纰漏,权臣间也未见异常,肥义渐渐踏实了。
可正在肥义准备撤销此等人员时,却突然从平城老将军牛赞府邸传来一份密报:牛赞书房出现秘密书简,褒奖牛赞大义有节,将为靖国功臣。三日后又来密报:前书为太子赵章秘密送来,已经做特急羽书发往平城。不久,太子傅周绍府中也传来密报:连续三月,周绍竟有十六次与太子在书房晤谈到四更,内容不详,却也绝非讲书议政。在肥义浑身绷紧时,太子府密报来了:太子赵章与至少五名边将有秘密书简往来,内文不详。偏此时肥义已经是辅助太子坐镇邯郸处置国务的首要大臣,而赵王恰恰又正在穷追林胡的万里征途,肥义决意暂时不报赵王。此中根本原因,便是所有的边军将领都在征战之中,而邯郸守军又恰恰由肥义兼领;离开边军京军,权臣封地的少量私兵要进入邯郸,没有君王特出令箭王书,则肥义可立即诛灭。当此情势,纵然密谋是真,一年半载也不可能动手。
然则赵雍连续征战两年,回到邯郸处置完急务又立马北上,又直下秦国,这件事便搁置在肥义密室三年之久。赵王此次回邯郸次日,太子府又传出密报:平城牛赞三将已经回书太子,内容不详,太子颇是振奋。肥义接报,以磋商国务为名,立即来到太子府查勘迹象。
太子赵章很是高兴,说定了几件事务,兴致勃勃道:“敢问相国,父王可是又要北上?”
“老臣只是辅政,不是相国,太子慎言。”肥义的黑脸没有丝毫笑意。
太子喟然一叹:“父王糊涂也!以卿之大功,早该做相国了。偏他年年用兵,无暇理得国政,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太子若有谋国之心,当向赵王明陈。”肥义神色肃然,“赵王洞察烛照,绝非昏庸之君,定有妥善处置。目下以太子为镇国,是将国政交付太子,无异于父子同王也。”
“父子同王?”太子揶揄地一笑,“赵章无非泥俑一个,任人摆治而已,相国当真不明就里?抑或敷衍于我?”
“老臣愚钝,只知辅助太子处置国务,从未揣摩他事。”肥义眼见太子心迹已明,多说则越陷越深,便借故告辞了。
肥义本当立即晋见赵王告知此事,却明知赵王闭门不出必在谋划大事,又不便突兀托出乱赵王心神。按照惯例,赵王有大举动之前必来找肥义商讨,肥义便一直隐忍到今日。说完这一切,肥义末了道:“若非我王说还要北上拓地,老臣也许还要寻觅机会再说。事已至此,老臣斗胆一言:我王多年戎马倥偬,无暇顾及国政,若有大图,当先理国也。”
赵雍脸色阴沉得令人生畏,良久默然,粗重地长吁了一声,“咚”地一拳砸在案上,霍然起身大步砸了出去。肥义分明看见了赵雍眼中的盈盈泪光,心中不禁猛然一抖。以赵雍之刚烈,若不能审慎行事,赵国立即便是乱云骤起,弄得不好毁于一旦也未可知。心念及此,肥义一骨碌爬起来赶了出去:“快!备车进宫。”
进得宫中,肥义也不求见,只钉子般肃然伫立在王宫书房廊下。他抱定一个主意:只要赵王发出兵符,他便要拼死阻挡;不管守候几多时辰,他都要牢牢钉在这里,绝不会离开半步。眼见书房窗棂的白布上映出赵雍沉重踱步的身影,时不时停下来长吁一声,肥义不禁老泪纵横了。没有赵雍,赵国能有今日?便是赵雍这身胆气,肥义也决意永远效忠赵王,绝不许任何乱臣贼子谋逆,也绝不许赵国再生兵变。
渐渐地,天终于亮了。肥义听见书房厚重的大门咣当开了,熟悉的脚步咚咚砸了出来。赵雍一句话没说,拉起肥义进了书房。一个时辰后,内侍总管匆匆走出书房秘密召来了国史令。直到中饭时辰,肥义与国史令才匆匆走出了王宫书房。
旬日之后,邯郸王宫举行隆重朝会。
朝会者,所有大臣都奉书聚集之会议也。一年之中,大朝会也就三两次,通常都是开春启耕一次,岁末总事一次,其余则视情形而定,或大战征伐或重大国政,总之是无大事不朝会。寻常时日的国务,都由丞相与几位重臣会商处置而禀报君王,或君王动议交由大臣办理。战国乃大争之世,国政讲求同心实效,否则不能凝聚国力而大争于天下。其时君王、丞相、上将军三根大柱支撑邦国,各自都有极大权力,远非后世愈演愈烈的君王集权,处置国务的方式也与后世的君王“日每临朝决事”有极大差别。总之,是以办事实效为权力目标,而不是以巩固王座及权臣各自地位为权力目标,端严正大的为政风气是实实在在的时代精神,权术之风远未成为弥漫权力场的魔障。朝会之日,不在都城的郡守县令与边军大将都须得赶回,而但凡朝会,也必有大事议决,极少礼仪庆贺之类的虚会。此次朝会正在赵王离开邯郸半年归来之时,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赵国一定要南下中原与秦国一较高下了。
这天是戊申日,赵武灵王即位第二十七年的五月初一。
邯郸王宫不大,一百多张座案在正殿分成东西两方,每方三大排,显得满当当的。看官留意,那时的君臣关系虽则也是礼仪有格,但却远非后世那种越来越扭曲的主仆甚至主奴关系。大臣议事,任何时候都有坐席。所谓朝会,既不是密密麻麻站成几排,也不是动辄三拜九叩山呼万岁,而是肃然就座率直言事。
“赵王上殿——”随着内侍一声长宣,坚实的脚步声咚咚回响着砸了进来,举殿大臣眼前不禁一亮。赵雍今日全副胡服戎装,一领火红短斗篷,一身棕色皮甲,一双高腰战靴,一顶牛皮头盔上插了一支大军统帅独有的红色雉翎,右手持一口骑士战刀,当真一个行将出征的大将军。虽说赵国胡服,然则国君朝会也从来不会如此全副戎装,大臣们不禁为之一振。
“参见赵王!”举殿大臣一齐拱手,一声整齐的朝会礼呼。
“诸位大臣,”赵雍须发灰白的黑脸分外凝重,也不在六级高阶上那张宽大的王案前就座,只拄着那口骑士战刀目光雪亮地扫视着大殿,“今日朝会,既非聚议北进征伐,亦非会商南下逐鹿,却是要奠定国本根基。”两句话一完,大手一挥,“御史宣书。”
王座后侧的御史大臣大步跨前几步,站在了王阶边哗啦展开一卷竹简,浑厚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开来:“王命特书:太子赵章,才具不堪理国,着即废黜,从军建功;王子赵何,才兼文武,品行端正,着即立为太子,三月后加冠称王;本王退位,号主父,十年内执掌六军大拓疆土,并裁决军国要务;上卿肥义,才具过人,忠正谋国,着即擢升开府相国,总领国政,襄助新赵王统国。赵王雍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书毕——”
大殿中静得唯闻喘息之声,大臣们连礼仪所在的奉书呼应也忘记了,人人惊愕,目光齐刷刷瞪着赵王,尽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说到底,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国王退位、新任开府相国这几件事都太大了,大到任何一件都足以震动朝野。况乎还有新太子三月后称王、老国王自称主父却又掌军决国这两件匪夷所思的大变。更要紧的是,如此根本改变朝局权力的重大谋划,朝臣们事先一无所知,此等情势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宫廷中枢必有突然变故发生。否则,以赵雍之雄豪明锐,断无此等突兀决策。然则无论做何去想,一时间却是谁也难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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