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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3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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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之中,族人们沉默了。对于早早已经做好迁徙准备的族人们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决断。百年以来,自从这一支田氏从官场朝局游离出来走上商旅之路,田氏一族就对国事保持着久远的淡漠,六代相传,没有过一个人做齐国官吏。时日长了,“在商言商,国事与我无涉”成了田氏族人的传统规矩。心无旁骛且不乏根基,精明的田氏商旅蓬蓬勃勃地发达了起来。齐威王以来,齐国总是巧妙地躲闪着中原战国之间的恩怨纠葛,没有在本土打过一次惨烈的大仗,国势蒸蒸日上。及至这个齐王即位吞并宋国,齐国一时极盛,齐王还做了与秦王对等的东帝。如此一个强势大邦,自然无须奔波商旅的田氏去关照。田氏的商旅大业,也恰恰在这时达到了极盛之期。也许当真应了那句老话,盈缩之期不可测。倏忽之间,齐国莫名其妙地乱了,事情也多了。田氏这个年青的族长,也似乎在悄悄改变着田氏传统,变成了一个秘密与闻天下兴亡的人物。然则,尽管田单与鲁仲连及孟尝君的过从在族中人人皆知,但族人们却只将这些事看做年青族长的名士做派,谁也没有仔细想过会对族人族业如何如何。今日这一突兀决断,顿时使族人们对眼前这个扑朔迷离的族长清晰起来——田单不是正宗的恪守祖制的田氏商人,他要将田氏的商旅命运绑缚在邦国兴亡之上,这是商旅家族的正道么?
可田单的一番话正气凛然无可辩驳。虽然是久在商旅,可田氏家族在商人中总保持着一种骄傲的王族老国人的气度格局,与异国同行但说齐国,离不开一句开场白“自田氏代齐以来如何如何”。如今国难当头,族长的话当真不合我心?
突然,一个年青的声音从人群中飞了出来:“族领说得对,田氏与邦国共存亡!”立即有一片后生应和:“好!留下打仗,见见战场!”人群便哄哄嗡嗡地议论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府中风灯早已经收拾了起来,族人们点起了原本准备走夜路的火把,将池边照得一片通明。坐在最前面石墩上的几个族老连忙聚到一起低声会商,说得一阵,几个老人一齐站起,一齐将手中竹杖抱在了胸前。
“肃静,听族老说话。”田单高声一句对着老人一拱手,“族大父大父,战国时对祖父的正式称谓,族大父,即族中祖父辈人物。请。”
老人壮硕健旺,竹杖笃地一点跨上了池边一方大石:“老夫等几人商议了一番,以为田单所言极是。田氏久为商旅,毕竟王族国人。大军压境,国难当头,岂能在此时一走了之?国胜则走,国败则留,方显田氏本色也!”
“族老议决,族人以为如何?”田单高声问了一句。
族人们火把齐举,一片高喊:“国胜则走!国败则留!”
“好!”田单一举长剑,“自今日起,田氏举族以军法定行止。这座府邸便是合族营地,各家自成军帐驻扎,做好起行准备,随时听从号令行事。”
“嗨——”池边近千人一声整齐呐喊。
一时之间,田单府邸变成了一座奇特的军营,池边草地林木假山厅堂院落,到处都扎满了帐篷。商旅生涯原本是四海游走的生计,旅途结帐野居更是家常便饭。各家分头动手,各色帐篷在火把下迅速立了起来。
田单下令,原本装好的兵器车辆全数打开,长剑分发精壮,短剑分发少年与女眷,一百副机发硬弩分发给曾经修习过强弩术的技击之士。兵器分派完毕,田单将寻常护送商旅的三百名骑士与族人中持有长剑弓弩者混合,编成了一支六百人的“族兵”,分做六个百人队;每队五十名骑士、四十名长剑步卒、十名机弩手,组成一个精悍完整的战场小单元。另外四十名机弩手配备了战马,与商社百骑编成一支“飞骑策应队”,由田单亲自率领。
这商社百骑与护商三百骑,都是从咸阳与大梁的齐国商社专程赶回临淄护送迁徙的。骑士没有一人是田氏族人,而全部是田单在既往商旅中收留的难民精壮训练而成,骑术精湛武技高超,曾被鲁仲连多次“借用”,实则一支职业骑兵。从燕军大举攻齐的消息传开,田单估量情势,要以重金遣散这些骑士。可骑士们慷慨激昂,立誓“与总事共安危”。田单反复思忖,纵是遣散,骑士们也是无家可归,仓促间却到何处立身?便与骑士们商议,将他们暂时编成田氏家兵,但有机会,将其送入齐军建功立业。骑士们大是兴奋,异口同声一句:“刀兵来临,我等只跟定总事!”正是有了这四百名劲健骑士,田单才举一反三,将族人精壮与骑士混编成军,一支家兵立时成就。
成军事定,田单立刻聚集族老并各家家长,一番细密商讨,将全族分成了六支“车行部伍”:财货粮食与老幼女眷全部上车,五十岁以下男子全部充当驭手,每部一个百人队两翼夹持护卫。方略商定,族老与家长们立即行动,一个时辰方过,各队人口编排就绪。
三更之后,田单一声令下:“所有车辆,全部安装铁笼!”
田氏商旅大族,合族各色载货车辆两千余。此刻集中到货仓车马场的,却只是六百多辆异常坚固、宽大车身车轮全被铁皮包裹的牛车,其余轻巧车辆全数被裁汰。寻常时日,这种车辆专一运送铁料盐包,由两头肥壮的黄牛驾拉,最是吃重且耐得颠簸驰驱。饶是如此,田单还是早早便给这种牛车打造了一件奇特物事——铁笼。
铁笼者,笼住车轴之铁具也。外有一尺铁矛状笼头,根部是一个厚有三寸带有十个钉孔的圆形铁壳,卡在车轴顶端,用十个大铁钉牢固地钉在车轴上,与整个车轴结为一个整体。寻常商旅车队互不相撞,铁笼自然无用。然则若是千军万马的战车战场,这铁笼便是大显功效。敌方战车无论如何也不敢并行抢先,或撞上来翻车。究其竟,铁笼本是春秋车战时期的特殊“兵器”,随着战车的淡出,也早已经成为罕见物事。田单经管商事日久,有了一种凡事不忽视细节的习惯,在仔细谋划有可能遇到的险境时,不期然想到了“临淄商旅渊薮,万商争迁,车流抢道”的危险,于是早早打造了几百副这种早已经被人遗忘的铁笼。
风灯火把之下,数十名工匠一个时辰将铁笼叮叮当当装好,黑黝黝大铁矛成排列开,衬着铁皮包裹的车身车辕,一片铁色青光触目惊心。
田单一挥手:“二百辆车载人,立即分派各部伍。四百辆车装货:一百辆盐铁,两百辆粮食干肉,十辆药材,其余九十辆装载财货。”
“总事,”家老低声道,“财货原本装了三百辆,九十辆,只怕少。”
“财货精简!”田单毫不犹豫,“珠玉丝绸珍宝类全部坚壁,只带生计必需之物。”
“明白。”家老一声答应,匆匆去了。
整整一夜,田氏部族终于收拾妥当。次日午后时分,惊人的消息传来:触子的四十三万大军在济西全军覆没。当夜,临淄城商人开始了秘密大逃亡。唯有田氏部族岿然守定府邸,捺性等待着齐军最后一战。三日之后,达子战死,二十万大军作鸟兽散了。然则,更令都城国人震惊的是:齐王连同王族并一班大臣,竟连夜悄悄逃出了临淄。就在那天夜里,临淄终于爆发了逃亡大潮,到天亮时分,临淄城已经是十室九空了。也就在这天夜里,田单痛心疾首地断然下令:全族起程,东去即墨即墨,战国齐邑,今山东平度县西南地带。!
即墨,与这支田氏部族有着久远的渊源。
作为王族支脉,田氏代齐之初,田单族祖先被分封在即墨。那时,即墨是齐国东部最大的城堡,也是齐国的东部屏障。说是屏障,主要是预防东夷侵扰。到了春秋末期,东夷经过齐桓公发端的百余年“尊王攘夷”,大体上已经被齐国化成了农耕渔猎的齐国民户。作为举族为兵掠夺袭扰平原农耕的东夷,事实上已经星散解体了。正因如此,齐国东部也没有了经常性威胁,即墨的要塞屏障地位也渐渐淡化了。领即墨封地之初,田氏部族也是举族为兵,全力追剿残余的东夷部落。及至大局平息,田氏利用即墨近海之便,渐渐拓出了一种独门生计——利用海路做海盐商旅。即墨出海,北面可达辽东与高丽战国初期,辽东与高丽曾经被齐国夺取数十年,后归燕国。,南面可达越国琅邪,东面则可达更远的东瀛诸岛。齐国的海盐有两处产地,一处是临淄北部的近海区域,另一处是齐东近海区域。而齐东海盐,以即墨为集散地。时当田齐立国之初,对各个田氏部族的控制很是松散。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利,即墨田氏的海盐生意便蓬蓬勃勃地发了起来。先是田氏商船从海路冒险向外输送海盐,换回辽东兽皮越国剑器等各种稀缺物事;后来则是辽东、高丽、越国、东瀛的渔船捎带从即墨贩运;再后来,诸多海船冒险前来,载着大量珍奇之物换取海盐。趁着商旅生计的旺势,田氏铸造了一种自己的刀币,上刻“節墨”两个大字,专一用于海盐交易结算,被商旅称为“即墨刀”。有了即墨刀,盐铁生意如虎添翼,倏忽二十年之间,即墨田氏发成了最殷实的王族封地。
然则好景不长,精于经营的即墨田氏没有料到,即墨刀给举族带来了厄运。
即墨刀一出,“即墨田氏囤积盐铁,私铸刀币,图谋不轨”的风声渐渐吹到了临淄。不久,即墨田氏的在国族长被齐桓公田午召了去齐国两个桓公,一为春秋齐桓公姜小白,一为战国齐桓公田午。。桓公皱着眉头只说了一句话:“即墨田氏擅长商旅,便去做商。土地官爵么,让给别个。”于是,田氏族长立即被削爵罢官,即墨封地自然也没有了。从那时起,即墨田氏永远离开了即墨,带着失意的寥落踏上了商旅之路。后来,田氏王室对王族支脉的控制越来越严,即墨田氏离王室王族与齐国官场越来越远了。但是,老根总是老根,无论朝野,人们只要提起田单一族,总是呼为“即墨田氏”,连田单部族的族老们数落起旧事,也是一口一个“俺即墨田氏如何如何”。
小城即墨,是这支田氏的族徽,也是这支田氏的圣土。回到久远的故乡,也许还会为这支田氏杀出一条新路来。
出得临淄,一片车马汪洋。临淄向东去海的官道素称“天下大道”,六丈余宽,路面夯土修筑,道边三层参天绿树,道边排水的壕沟抵得小诸侯国的灌溉小渠。任是何国商旅,只要走得一趟临淄大道,莫不由衷赞叹:“齐国通海大道,冠绝天下也!”寻常时日,纵是盐铁生意最旺的时节,这条通海大道也从来没有过车马拥挤。如今迥然不同,遍野火把,遍野车马,暗夜之中远远望去,根本不晓得大道在哪里?东逃者大多是商旅大族与国人富户,动辄大车数百马匹上千,骤然间从临淄及齐国西部的所有城堡拥来,直是车马如潮人流如海,密匝匝遍布原野,却去何处找路?纵然找到那条通海大道,又如何挤得上路面?
“总事,这却如何是好?”久有商旅阅历的家老束手无策了。
田单长剑一挥:“族人听了:百骑开道,我自断后。避开大道,直向旷野!”
发令方毕,田单身边的六支螺号呜呜长吹,六队车马甲兵顷刻间排好了次序,又一阵螺号,田氏车马队辚辚启动,两侧甲兵护卫,硬是在车马汪洋中缓缓移向旷野。堪堪将出车马海洋,西北方向却突然大片车马拥来夺道。
外围家兵连声呼喝:“这里不是官道,闪开。”
“燕军来了,快跑啊!”遍野车马呼喊狂奔,不顾一切地压了过来。
喀喇喇轰隆隆,两片车马无可避免地山一般相撞了。骤然之间,一片人喊马嘶,横冲直撞压过来的车马大片翻倒,田氏车队队形大乱,却没有一辆翻车,只惊得牛车队的黄牛们“哞哞哞”一片长吼。田单已经从后队飞马赶来,摇动火把大声呼喊:“燕军尚远,莫得惊慌。各自分路,拥挤只能自伤!”左右家兵族人也跟着齐声呼喊,潮水般的混乱车马才渐渐平息下来。对方一个首领模样的老者举着火把查看了一番双方车辆,连连惊叹:“噫呀!铁笼现世了。匪夷所思!娘的,老夫俺如何没想到这一层?”说着一拱手,“敢问贵方族领高名上姓?”一个族人不无骄傲地高声道:“即墨田氏。不要问了,快收拾车马。”老人喟然一声长叹:“望族也!能出此奇策,即墨田氏气运也。”说罢转身高声呼喝,“族人听了:整顿车马,跟定即墨田氏走!”
田单远远听得明白,低声吩咐家老:“都是逃战,要跟者莫得阻拦。”
“车马太多,目标大,燕军追来如何是好?”家老立即急了起来。
“田氏与国人共患难,顾不了许多,走!”田单一挥手,螺号又呜呜响了起来。
如此三日,田氏车队后跟上了浩浩荡荡的几千辆牛车马车,虽则走得慢,却也不再遍野抢道乱闯。这一日横渡潍水,正逢夏日大水之季,其余部族装载财货的牛车马车大部分轴断轮折沉陷河水,财货也大部被大水冲走,小部分过河车辆也大都是车身损坏难以行走,一时间两岸哭喊连天。
田单却是镇静,下令给全部车轴铁笼各绑缚二十条粗大麻绳,青壮族人与家兵全部下水,在牛车两边拽住绳索,借着大水浮力将车辆半托在水面缓缓行进。虽是慢了一些,却是一人一车未折,全数到达潍水东岸。引得两岸狼狈不堪的人群歆羡不已,一片赞叹敬佩。再过胶水,其余部族的车辆几乎损毁净尽,唯独田氏车队如法炮制,过水完好无损。两道大河一过,田单的名字已是人人皆知了。
过得胶水又走得两日,距离即墨还有三五十里,越来越密实的帐篷营地一望无边。田单登上一个山头瞭望,各色帐篷营地竟一直延伸到即墨东南的沽水河谷。粗略估算,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人。狼狈的难民们一边忙着野炊,一边高声嚷嚷着各自话题,人声鼎沸哄哄嗡嗡,甚也听不清楚。虽然东逃者大多是富户商旅,可眼下却都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全然没有了任何礼仪讲究。显然,这是最早出逃的国人,除了些许粮食,大约所有的财货都被几道大水留下了。
田单看得直皱眉头,这即墨令如何不放难民入城?如此遍地炊烟,简直是在指引燕军的追杀方向。思忖片刻,田单唤过家老低声叮嘱几句,带着两名剑术精熟的骑士从帐篷营地间寻路直奔即墨。
即墨城正在一片惊慌混乱之中。
此时的即墨令轸子,原本是齐军的一个车战大将,年逾六旬,刚猛健壮不减当年。由于即墨为东方屏障,这里始终有三五万守军,即或在齐湣王聚集大军的时日,即墨的兵马也没有被西调。正因如此,闻得齐国西部城池守将纷纷弃城逃亡,轸子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要在即墨与燕军决一死战。正在厉兵秣马之时,难民潮却铺天盖地涌来,轸子顿时慌了手脚。放难民入城么,五六万人口的即墨小城如何容纳得这源源不断的汹汹人潮?纵然是富户逃亡自带粮草,可这饮水、柴薪、房屋、食盐等又如何解决?全城只有几十口水井,只这一个难题不解决,几十万人便得干渴而死。不放难民进城么,作为齐国最后时刻的唯一一座军备完整的要塞城池,又如何向国人说话?若城外变成了燕军屠场,身为齐国大将,有何颜面立于人世?思忖无计,轸子日每派出四个千人队,护送牛车给远离河谷的难民营地送水,给断粮的难民发放粮食药材等应急之物。如此不到旬日,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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