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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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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仪对这道涑水河谷是太熟悉了,儿时的记忆,家族的苦难,自己的坎坷,都深深地扎根在这道河谷。但是,这道河谷给他打上最深烙印的,还是母亲的骤然亡故。
    当初,张仪从楚国云梦泽连夜逃走,与绯云一路北上,进入河外已经是冬天了。逃离云梦泽时,张仪被打伤的两条腿本来就没有痊愈。几个月的徒步跋涉,伤口时好时坏,不得不拄着一支木拐一瘸一瘸地艰难迈步。要不是绯云顽强地撑持,张仪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倒在哪道荒山野岭。
    路过洛阳郊野的时日,张仪腿伤发作,倒在了路边。田野耕耘的一个老人将他们当做饥荒流民,好心留他们在一间闲置的田屋里住了下来。在那间四面漏风的田屋里,张仪自己开了几味草药,教绯云带着越王送给他的那口吴钩,到洛阳城卖了换钱抓药。绯云去了,也抓了药,可也带回了那口越王吴钩。绯云对他说遇上了一个好心店东,没收钱。夜半更深,张仪伤疼不能入睡,看见和衣蜷缩在身边的绯云的头巾掉了,圆乎乎的小脑袋在月光下青幽幽的,伸手一摸,一根头发也没有了!
    骤然之间,泪水涌满了张仪的眼眶。一头秀发,对于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意味着诱人的魅力,意味着大贞大孝大节,更意味着对生命之源的恒久追念。“身体发肤,受之天地父母,毫发不能摧之。”男人名士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女子?可是,为了给他治伤,绯云竟卖掉了满头青丝……
    就在那一刻,张仪抹去了泪水,心中暗暗发下了一个誓愿。
    回到这条熟悉的河谷时,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看到老屋门前的萧疏荒凉,张仪心中猛然一沉。母亲是严整持家的,虽然富裕不再,但小康庄院从来都是井井有条的。可如今,门前两排大树全成了光秃秃的树根,青石板铺成的车道也残破零落,高大宽敞的青砖门房竟然变成了低矮破旧的茅草房。那时候,张仪几乎不敢敲门,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何种情景。他记得很清楚,当绯云敲开屋门,老管家张老爹看见他时立即扑地大哭。张仪双腿顿时一软,跌坐在大雪之中……
    当他踉踉跄跄地撞进母亲的灵堂时,他像狼一样地发出一声惨嚎,一头撞在灵案上昏了过去。后来,张老爹说,那年魏赵开战,魏国败兵洗掠了涑水河谷,砍树烧火还拆了门房;幸亏主母认识一个千夫长,才免了老屋一场更大的劫难;从那以后,主母一病不起,没大半年便过世了;临终前,主母拿出一个木匣,只说了一句话:“交给仪儿,也许,他还会回来。”
    留在张仪心头永远的疼痛,是母亲的那几行叮嘱:“仪儿,黄泉如世,莫为母悲。人世多难,自强为本,若有坎坷,毋得气馁。后院树下石窟,藏得些许金玉,儿当于绝境时开启求生。母字。”
    掘开了后院大树下的石窟,张仪拿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箱,打开一看,除了六个金饼,全部是母亲的金玉首饰……张仪看得心头滴血,欲哭却是无泪。母亲留下了少妇时的全部首饰,素身赴了黄泉,没有丝毫心爱的陪葬之物。对于张仪,这是永远不能忍受的一种遗恨。他咬着牙打开了母亲的坟墓,将金玉首饰与三身簇新的丝衣,装进了自己亲手打制的两个木匣里,放进了棺椁顶头的墓厅。从那天晚上开始,张仪在母亲的墓旁搭起了一间茅屋,身穿麻衣,头戴重孝,为母亲守丧了。
    寒来暑往,在母亲陵园的小松林中,张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虽然他从未下山,但对天下大势还是大体清楚的。这也亏了绯云,她不但要与张老爹共同操持这个破败的家,还时不时赶到安邑打探各种消息。半个月前,绯云去了一趟大梁,回来后兴奋地告诉他,苏秦已经重新出山,谋划合纵抗秦,燕赵韩都欣然赞同了!
    “吔!我正好遇上苏秦车队进大梁,声势好大吔。幡旗、马队、车辆,整整有三里路长。苏秦站在轺车上,嗬!大红斗篷,白玉高冠,一点儿也不笑。只是他的头发都灰白了,教人心里不好受。”绯云说得眉飞色舞,最后却嘟哝着叹息了一声。
    “你看得恁清楚?”
    “吔!我爬到官道旁的大树上,谁也看不见我。”
    张仪不禁怦然动心了。苏秦复出并不令人惊讶,那只在迟早之间。教他心动的,是苏秦提出的崭新主张——六国合纵,结盟抗秦!苏秦对秦国关注得很早,与自己对秦国的淡漠大不相同,苏秦第一次出山就选定了秦国,纵然没有被秦国接纳,何至于立即将秦国当做仇敌?不。这不是苏秦的谋事方式,也不是历来名士的传统精神,其中一定另有原因。最大的可能,是苏秦对天下大势有了全新的看法。苏秦思虑深彻,善于创新,正如老师曾经说的:“无中生有,暗夜举火,苏秦也。”如今在山东大乱之际,苏秦倡导六国合纵,当真是刀劈斧剁般一举廓清乱象,使山东六国拨云见日,一举使天下格局明朗化。这岂非暗夜举火,烛照天下?从这里看去,用个人恩怨涂抹合纵抗秦,就显得非常的滑稽,至少张仪是嗤之以鼻的。
    既然如此,张仪的出路何在?
    半个月来,他一刻也没有停止思索。苏秦廓清了大格局,天下必将形成山东六国与秦国对峙的局面。他从听到“合纵抗秦”这四个字,便敏锐意识到苏秦必然成功。天下已经乱得没有了头绪,列国都想使局势明朗化,都不想被乱象淹没。当此之时,山东六国的君臣们能拒绝具有“救亡息乱”巨大功效的合纵同盟么?
    可如此一来,张仪顿时就没有了选择。天下战国七,苏秦一举居六,张仪又能如何?
    曾几何时,天宽地阔的张仪,骤然之间只剩下了一条路,而且是自己最为陌生的一条路。自己的立足点一开始就在山东六国,并不看好秦国。第一番出山,自己几乎就要大功告成,若非轻言兵事,错料房陵之战,早已经是齐国丞相了。比较起来,苏秦的第一次失败,在于“策不应时”;自己的第一次失败,则在于“轻言坏策”。也就是说,苏秦败在划策本身,张仪败在划策之外。就第一次而论,张仪自觉比苏秦要强出些许。可这一次呢?苏秦当先出动,长策惊动天下,其必然成功处,正在于划策切中时弊。此等情势下,自己要在山东六国谋事,无异于拾人余唾。想想,你张仪难道还能对山东六国提出另一套更高明的方略?提不出,那就只有跟在苏秦身后打旋儿。
    这是张仪无法忍受的,也是任何名士所不屑作为的。
    看着天上月亮,张仪笑了。难道要被这个学兄逼得走投无路了么?苏兄啊,你也太狠了,将山东六国一网打尽,使张仪竟茫然无所适从,岂不滑稽?
    “山月作证。”张仪对着天上月亮肃然拱手,“张仪定要与学兄苏秦比肩天下,另辟大道。”
    多日来,张仪揣摩思虑的重心,就是如何应对苏秦的六国合纵。他作了一个推测:作为六国合纵所针对的秦国,不可能无动于衷;秦国要动,就要破解合纵;那么,如何破解?谁来破解?便成为必然的两个难题。第一个难题,他已经思虑透彻,有了应对之策。张仪坚定地认为,除了他这套谋划,苏秦的六国合纵无策可破。那么,秦国有这样的人才么?他虽然对秦国颇为生疏,但大情势还是明白的。商鞅之后,秦国似乎还没有斡旋捭阖的大才。司马错虽然教他跌了一大跤,但司马错毕竟是兵家将才,秦国不会教一个难得的名将去分身外事。樗里疾呢?治国理民可也,伐谋邦交至多中才而已,岂是苏秦对手?
    放眼天下,唯张仪可抵苏秦。
    然则,秦国能想到这一点么?难。秦国虽然强大,毕竟长期闭锁,对天下名士一团朦胧,如何能知晓他张仪?那么,只有一条路——主动入秦,游说秦国,献长策而与苏兄较量天下。可是,能这样做么?在寻常情势下,名士主动游说无可非议。然则在苏秦发动合纵后,天下便是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当此之时,秦国若无迫切求贤之心,这秦国国君也就平庸之极了;对平庸之主说高明长策,那是注定的对牛弹琴;魏惠王、楚威王尚且如此,这个拒绝过苏秦的秦国新君又能如何?说而不纳,何如不说?可是,假若秦国君臣想到了自己,你张仪又该当如何?
    想到这里,张仪不禁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实在滑稽。这种事儿,神仙也难料,何须费力揣测?心思一定,张仪大步走上河岸,向松林陵园走来,堪堪走进林间小道,他惊讶地揉了揉眼睛。
    出来时分明吹熄了灯火,如何茅屋却亮了起来?
    张仪隐身树后,凝神查看倾听片刻,已经断定树林中没有藏身之人。他目力听力都极为出色,从些微动静中已经听出茅屋中最多只有两个人。于是他大步走出,挺身仗剑,堵在茅屋前的小道正中高声喝问:“何方人士,夤夜到此?”
    “吱呀”一声,荆条门开了,一个粗壮的身影走出茅屋拱手作礼:“末将见过先生。”
    “末将?究竟何人?直说了。”
    “末将乃赵国骑尉,奉密令前来,请先生屋中叙话。”
    “反客为主了?就在这里说,省点儿灯油。”
    骑尉笑了。“也好,月亮正亮。”回头喊道,“墨衣,出来,吹了灯。”
    屋内风灯灭了,走出来一个手持长剑身形瘦小的劲装武士。张仪知道,赵国君主的卫士通常叫做“黑衣”,此人被称为“墨衣”,无论如何也是个卫士头目。从他的步态便可看出,这个墨衣定然是个一流剑士。张仪也不理会,径自坐到小道旁一块大石上:“说。”
    骑尉又是一拱:“先生,我二人奉太子之命,请先生星夜赴邯郸。”
    “可有太子书简?”
    “赵*法:密令无书简。这是太子的精铁令牌,请先生勘验。”
    “不用了。太子召我何事?”
    “太子只说:要保先生万无一失。余情末将不知。”
    张仪悠然一笑:“既然如此,敢请二位回禀太子:张仪为母亲守丧,不能离开。”
    骑尉僵在那里,似乎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那个精瘦的墨衣说话了:“太子有令,务必请回先生,先生须得识敬才是。”
    “如此说来,若是不去,便是不识敬了?”
    骑尉拱手道:“我等奉命行事,敢请先生务必成全,无使强逼。”
    “强人所难,还要人无强其难。赵人做事,可谓天下一奇也!”张仪哈哈大笑。
    墨衣冷冰冰开口:“先生当真不去,只有得罪了。”
    “如何得罪啊?”张仪性本桀骜,心中已经有气,脸上却依旧微笑。
    “胜得我手中剑,我等便走。否则,只有强起了。”
    “你手中剑?怕是你等两个手中剑吧。”
    墨衣正要说话,骑尉抢先道:“那是自然,公事非私斗,如何能与剑士独对?”
    “好!理当如此。”张仪豪气顿生,霍然站起,“请。”
    “墨衣,我先了。”骑尉大步走出,只听“咔嗒”两声铁音,一柄闪亮的厚背长刀已弹开刀格,提在手中。张仪本是老魏国武士世家出身,对三晋兵器本来熟悉,一看便知这是赵国改制的胡人长刀。这种刀以中原精铁锻铸,背厚刃薄,刀身细长而略带弧弯,砍杀容易着力,击刺不失轻灵,且比胡人原刀形还长了一寸有余。赵国在与匈奴骑兵的较量中屡占上风,与这种锋锐威猛的战刀大有干系。虽然如此,张仪却是毫无畏惧。他相信手中这口越王吴钩绝不输于赵国的改制战刀。
    月光下,一道细长的弧形青光伴着嗡嗡震音闪过,张仪的吴钩已经出鞘。
    这吴钩虽然也是弧形,却是剑而不是刀。剑为双刃,厚处在中央脊骨。刀为单刃,厚处在背。同是弧形,骑士战刀较吴钩要长,弧度自然小得些许;吴钩稍短,其弧度几乎接近初旬瘦月,而且还是双刃。两相比较,骑士战刀专为战场骑兵制造,趁手好使,即或未经严格训练,也能仗着膂力使出威风。吴钩却大大不然,它本来就是吴越剑士的一种神秘兵刃,初上手极为别扭,等闲人等根本无法劈刺击杀,使用难度比骑士战刀要高出许多。张仪自从接受了越王吴钩,便在闲暇时悉心揣摩,也是他颇有剑术天赋,竟教他无师自通,自己摸索出了一套吴钩使法。绯云也喜欢剑法,见他练过几次,惊讶得连连赞叹。此刻,张仪也知道赵国骑士的剽悍威猛,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吴钩出鞘,右剑左鞘守定不动,准备后发制人。
    骑尉抱剑作礼道:“太子敬重先生,我只与先生虚刺,剑沾其身即为胜。”
    张仪冷笑:“我只会实刺,不会虚刺。”
    旁边的瘦子墨衣不胜其烦:“剑士之道,安得有虚?将军当真絮叨。”
    骑尉无奈地笑笑:“先生执意如此,末将只好从命。看刀——”喊声未落,骑士战刀已经带着劲急的风声斜劈下来。这是骑士马战的基本功夫,最为威猛,对方若被砍中,大体是通体被斜劈为两瓣。骑兵对步兵,居高临下,这斜劈是威力极大使用最多的杀法。
    张仪身材高大,对方也不在马上,所以并没有感到战刀凌空的威力,但听这刀风劲锐,便知这战刀力道不凡。不及思索,张仪手臂一掠,吴钩划出一道寒光,鱼跃波涛般迎了上去。但听“叮”的一声急响,骑尉的战刀已经断为两节,刀头飞上树梢,又哗啦啦削断树枝,“噗”地插进了地面。
    “噫——”骑尉惊叫一声,一跃跳开,“你有神兵利器?”
    张仪哈哈大笑:“第一次用,不晓这越王吴钩如此锋锐,多谢陪练。”
    瘦子墨衣冷冷一笑:“将军战刀是军中大路货,如何敌越王吴钩?今日,也教先生见识一番赵国精兵。”说罢肩头一抖,黑色斗篷蝙蝠一般飞了起来,竟堪堪地挂在了身后松树枝丫上。只此一个动作,便见赵侯卫士的不同凡响。斗篷离身的同时,星光骤然一闪,墨衣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支短剑。战国之世,长剑已经成为多见兵器,短剑便多成为传统剑士手中的利器,等闲人倒是很少见到了。传统剑士的短剑,与越王吴钩一样,十有*都是春秋时期著名铸剑师的精品。紫蓝色光芒一闪,张仪便知道墨衣手中短剑绝非凡品,微微一笑:“神兵相交,两败俱伤,岂不暴殄天物?”
    “小瞧赵国剑士么?”墨衣冷笑道,“驾驭名剑,自有剑道,岂能笨伯互砍?”言下之意,显然在嘲笑张仪与骑尉的剑术。
    张仪心知此人必是第一流剑士,自己虽然也略通剑器剑法,但毕竟不是用心精专,无法与此等剑士抗衡。但听他说不与自己“互砍”,倒是轻松了一些,剑器互不接触,那无非是他直接将我刺伤,而后再“请”走了。张仪自信墨衣做不到这一点,你不砍我砍,大节当头,何顾些小规矩?舞开吴钩护住自己,只要他剑器刺不到我身,又能奈我何?
    “既然如此,足下开始。”张仪淡淡地一笑。
    “先生,看好了。”话音未落,黑色身影一跃纵起,一道紫蓝色光芒向张仪头顶刺来。张仪的吴钩已经挥开,趁势向上大掠一圈。谁知他上掠之时,墨衣已经越过他头顶,就在他尚未转身之际,右肩已经被刺中。一阵短促剧烈的酸麻疼痛,张仪右手吴钩脱手飞了出去。黑色身影脚一点地,立即闪电般倒飞出去,在空中将吴钩揽在手中,稳稳落地道:“先生还有何说?”
    张仪咬牙撑持,才没有坐倒,勉力笑道:“你,剑术无匹。我,却不去。”
    “先生不识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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