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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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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少喝半瓶汽水,吼声沙哑,全凭气势。纪慎语穿着短袖短裤跑出来,膝盖手肘都因搓澡透着粉气,重点是两瓣薄唇油光水亮,一看就是吃了什么东西。

    纪慎语如实招来:“小姨给我留的馅饼。”

    丁汉白摔筷子,这个姜采薇,谁才是她亲外甥?心里没点数。纪慎语以为对方发火,赶忙跑回去端馅饼,就着月光和灯光,拼凑出一桌有羹有饼的夜宵。

    两个人饿极了,比着赛狼吞虎咽,整餐饭都没讲话,只有咀嚼吞咽声。盘光碗净,丁汉白的筷子从桌上滚落,吓得纪慎语陡然一个哆嗦。

    “至于么?”丁汉白哭笑不得。

    纪慎语小声说:“我有一次晚上找东西吃,正好师母起夜去餐厅倒水,我在厨房掉了筷子被她听见。”

    纪芳许一向主张晚饭吃半饱,所以家里从来不多做,纪慎语那时候抽条长个子,每天半夜都难捱得很。丁汉白听完问:“听见之后怎么了?”

    纪慎语捡起筷子:“没什么。”

    没什么不至于吓得一哆嗦,丁汉白顾着自己好奇,非要探究人家的旧疤:“骂你了?”

    纪慎语偏头看花圃里的丁香,小声说:“打了我一耳光。”

    丁汉白暴跳如雷:“你师母那么泼?!吃点东西就打人?!”他的反应太大,惹的纪慎语转回头看他,但那张脸没什么表情,不哀切不愤怒,薄唇白牙一碰,也没说什么怨恨的话。

    “我不该偷吃。”纪慎语都记得,师母骂他妈偷人,骂他偷吃,的确无法辩驳。他把碗摞好,洗干净送回厨房,再回来时丁汉白还坐在石桌旁。

    桌上多了两盏绿茶,他只好再次坐下。

    丁汉白轻啜一口,把茶盏挪来挪去,丝毫不心疼杯底被磨坏。挪了半天,停下后问:“杯子里有什么?”

    纪慎语答:“绿茶。”

    “还有什么?”

    “别卖关子。”

    丁汉白说:“月亮。”

    盈盈漾漾的镜花水月,忽然把纪慎语的整颗心填满了,他无需抬头,只用垂眸就能欣赏。可这些是虚的,杯盖一遮就什么都没了,丁汉白仿佛能猜透,果真将杯盖盖上。

    纪慎语嗫嚅:“没了。”

    “盛在里边了,时效一个晚上。”丁汉白否定,“送你吧。”

    他该把筷子放好,该及时住嘴不多追问,该吃饱喝足就道句晚安。可筷子已经掉了,伤口已经挖了,只能弥补点什么。

    这盏唬人的月亮太寒酸,丁汉白送出去有些没面子,抬眼轻瞥,撞上纪慎语发直的目光。纪慎语定着眼神,读不出喜恶,丁汉白问:“看什么?”

    纪慎语撇开眼,他喜欢这盏月亮,觉得丁汉白有趣,转念又想起丁汉白雕汉画像石。人外有人,他见识了,可他并不服气,他觉得栩栩如生之中少了点什么。

    他又不确定,是真的少什么,还是自己在无意识地妒忌。

    “师哥。”纪慎语犹豫着,“咱们找一天切磋切磋吧。”

    他没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丁汉白抱着芙蓉石就来找他切磋了。

    阳光灌进来,半间书房都亮得晃眼睛,两把椅子挨着,他和丁汉白坐下后自然也挨着,就那么并肩冲着芙蓉石,带着刚起床的困意。

    大礼拜一,纪慎语想起来:“你不上班?”

    丁汉白说:“昨天那么累,我当然得歇两天了。”

    纪慎语刚到这个家的时候,丁汉白就在休假,什么都不干,仿佛文物局是他们家开的。他难免好奇:“师哥,你一个月工资有多少?”

    丁汉白随口答:“养得起你。”

    这话敷衍,还有点轻蔑,纪慎语挺直腰杆想驳一句,但转念就认了。他吃住上学都靠丁延寿,丁延寿将来肯定把家业给丁汉白,无论如何倒腾都差不多。

    纪慎语逐渐清醒,凝神在芙蓉石上,拇指贴着食指,指腹轻轻搓捻,手痒痒。他之前没机会仔细看,更没『摸』到,此时近距离观赏立刻一见钟情。

    纯天然的极品料,怪不得丁汉白大发雷霆。

    丁汉白要拿这个跟他切磋?那他得找一块能匹配的好料。

    纪慎语急得『揉』『揉』眼,他从扬州带来的那些料顶多巴掌大,就算质量上乘,体积却不合适。“师哥,”他难为情地坦白,“我没有这么大的料,得先去料市。”

    更难为情的在后头,他扭脸看丁汉白:“你能先借我点钱吗?”

    丁汉白抻出两张宣纸:“就拿这个刻,一人一半。”

    纪慎语十分惊讶,耳朵都嗡嗡起来,之前丁汉白破口大骂他们草包,现在让他也雕这块芙蓉石?万一他这边雕得不能让丁汉白满意,那料就彻底毁了,丁汉白会不会打死他?

    “师哥,你确定?”

    丁汉白睥睨过来:“先问你敢吗?”

    纪慎语士气顿增,干巴脆地应了。他主动伸手研墨,目光流连在石头上不肯移开,脑中影像万千,竭力思考雕成什么样子。

    景观、人物、飞禽走兽,雕刻不外乎是这些,那四刀痕迹必须利用起来,还要一人一半合作。他们俩都在琢磨,也都吃不准对方的设计水平,半晌过去还没交流一句思路。

    墨研好了,纸铺好了,阳光蔓延过来把石头也照亮了。

    丁汉白瞧着那片四『射』的晶光:“这几刀能作溪涧、飞瀑,那范围就定在山水上。”

    纪慎语默不作声,仍在考虑,等丁汉白提笔要画时伸手拦住,恳切地说:“师哥,这块料还没雕已经这么亮,这是它的优势。如果咱们每刀都算好,让它最大程度的展现出光感,才不算糟蹋。”

    丁汉白明白了潜台词,山水不需要那么亮,换言之,山水不是最佳选择。

    纪慎语说:“普通河流不够格的话,还有天上的银河。”

    从来没人雕天上的银河,甚至鲜少有人往天上的东西想,丁汉白探究地看着纪慎语,压着惊讶,不承认惊喜,攥紧笔杆子追寻对方的思路。

    纪慎语说:“只有银河肯定不行,其他我还没想到。”

    丁汉白应:“银河、鹊桥、牛郎织女伴着飞鸟。”

    这下轮到纪慎语看他,情绪大抵相同,但都不想承认。丁延寿和纪芳许惺惺相惜,他们两个觉悟有点差,明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暗自较劲。

    第一轮纪慎语赢了,丁汉白让步放弃山水。各自画图时又起争执,从结构布局就大相径庭,各画各的,丁汉白浑蛋,频频用胳膊肘杵对方,害纪慎语画崩好几次。

    铺上一张新纸,正午最晴的时刻到了,那块芙蓉石明艳不可方物,折『射』出斑斓彩光落在白纸上。纪慎语不忍下笔,趴上去接受洗礼一般,再伸手触『摸』芙蓉石,五指都沾染了晶彩。

    他惊喜道:“师哥,温里透凉,特别细腻。”

    丁汉白抬头怔住,被趴在纸上的纪慎语扰『乱』思绪,那人面孔上都是明亮光斑,甚至眼瞳中还有几点,干净的手掌贴在芙蓉石上,指甲盖儿的粉和芙蓉石的粉融为一体,皮肉薄得像被光穿透。

    他以为眼拙,感觉纪慎语的表情……隐秘而羞涩。

    “师哥。”纪慎语又叫他,“你不是把它比作老婆吗?”

    丁汉白点头,见纪慎语像倦懒的猫儿,可纪慎语红着脸笑起来,那神情又活像……活像开了情窦,正『荡』漾着思春。

    纪慎语『摸』着芙蓉石:“怪不得说好玩不过嫂子。”

    “……”丁汉白手一松,败给了这小南蛮子。

    他往屋里瞧,可是窗户上积着一层厚厚的腻子,估计好几年没擦过。屋门关紧,两旁的春联破破烂烂,应该也是许多年前贴的。

    “爷爷?”他喊。

    “哎!”梁鹤乘在里面应,嗓门不小却非中气十足,反而像竭力吼出,吼完累得脚步虚浮。屋门开了,梁鹤乘立在当间,下场雨罢了,他已经披上了薄棉袄。

    纪慎语踌躇不前:“我、我来看看你。”

    梁鹤乘说:“我等着你呢。”和出院那天说的一样,我等着你呢。

    纪慎语问:“我要是不来,你不就白等了吗?”

    梁鹤乘答非所问:“不来说明缘分不够,来了,说明咱爷俩有缘。”

    眼看雨又要下起来,纪慎语跟随对方进屋,进去却无处下脚。一张皮沙发,一面雕花立柜,满地的古董珍玩。他头晕眼晕,后退靠住门板,目光不知落在白瓷上好,还是落在青瓷上好。

    梁鹤乘笑眯眯的,一派慈祥:“就这两间屋,你参观参观?”

    纪慎语双腿灌铅,挪一步能纠结半分钟,生怕抬腿碰翻什么。好不容易走到里间门口,他轻轻掀开帘子,顿时倒吸一口酸气。

    一张大桌,桌上盛水的是一对矾红云龙纹杯,咸丰年制;半块烧饼搁在青花料彩八仙碗里,光绪年制;还有越窑素面小盖盒,白釉荷叶笔洗,各个都有门道。

    再一低头,地面窗台,明处角落,古玩器物密密麻麻地堆着,『色』彩斑斓,器型繁多。那股酸气就来自床头柜,纪慎语走近嗅嗅,在那罐子中闻到了他不陌生的气味儿。

    梁鹤乘在床边坐下:“那百寿纹瓶怎么样了?”

    纪慎语猛地抬头,终于想起来意。“爷爷,我就是为百寿纹瓶来的。”他退后站好,交代底细一般,“百寿纹瓶卖了……卖了十万。”

    他原以为梁鹤乘会惊会悔,谁知对方稳如泰山,还满意地点点头。

    纪慎语继续说道:“其实那百寿纹瓶是赝品,你知道吗?”

    梁鹤乘闻言一怔,纪慎语以为对方果然蒙在鼓里,不料梁鹤乘乍然笑起,捂着肺部说:“没想到能被鉴定出真伪,我看就是瞎眼张也未必能看穿。”

    纪慎语刚想问谁是瞎眼张,梁鹤乘忽然问:“你做的青瓷瓶呢?”

    纪慎语脱下书包将青瓷瓶取出,他来时也不清楚在想什么,竟把这瓶子带来了。梁鹤乘接过,旋转看一圈,却没评价。

    屋内顿时安静,只有屋外的雨声作响。

    六指忽然抓紧瓶口,扬起摔下,青瓷瓶碎裂飞溅,脆生生的,直扎人耳朵。

    纪慎语看着满地瓷渣,惊骇得说不出话。

    而梁鹤乘开口:“祭蓝釉象耳方瓶是假的,豆青釉墨彩百寿纹瓶是假的,这里外两间屋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也就是说,当日在巷中被抢的物件儿本就是赝品,还礼的百寿纹瓶也一早知道是赝品,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没一样真东西。似乎都在情理之外,可纪慎语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看向床头柜上的罐子,那里面发酸的『药』水,是作伪时刷在釉面上的。

第47章() 
梁鹤乘的病危通知书下来了; 意料之中,师徒俩都无比平静,仿佛那薄纸一张不是预告死亡; 只是份普通的晨报。

    纪慎语削苹果; 眼不抬眉不挑地削,用惯了刻刀; 这水果刀觉得钝。梁鹤乘平躺着,一头枯发鸟窝似的,说:“给我理理发吧。”

    纪慎语“嗯”一声,手上没停。

    梁鹤乘又说:“换身衣裳; 要黑缎袄。”

    纪慎语应:“我下午回去拿。”

    梁鹤乘小声:“倒不必那么急; 一时三刻应该还死不了。”

    纪慎语稍稍一顿,随后削得更快; 果皮削完削果肉,一层层叫他折磨得分崩离析。换身衣裳?死不了?这是差遣他拿寿衣,暗示他是时候准备后事。

    三句话; 险些断了梁鹤乘薄弱的呼吸; 停顿许久:“别削了; 难不成还能削出花儿来?”

    纪慎语淡眉一拧,腕子来回挣动,捏着苹果,数秒便削出一朵茉莉花。削完了; 果皮果屑掉了一地; 他总算抬头; 直愣愣地看着梁鹤乘。

    “师父,你不用『操』心。”纪慎语说,“你不是没人管的老头,是有徒弟的,后事我会准备好,一定办得体面又妥当。”

    日薄西山,活着的人尽心相送,送完再迎接往后的太阳。

    师徒俩一时无言,忽然病房外来一人,黑衣服,苍白的脸,是房怀清。门推开,房怀清走进却不走近,立着,凝视床上的老头。

    梁鹤乘浊目微睁,以为花了眼睛,许久才确认这不是梦里光景,而是他恩断义绝的徒弟。目光下移,他使劲窥探房怀清的衣袖,迫切地想知道那双手究竟还在不在?

    纪慎语故意道:“空着手就来了。”

    房怀清说:“也不差那二斤水果,况且,我也没手拿来。”

    那污浊的老眼霎时一黑,什么希望都灭了,梁鹤乘粗喘着气,胀大的肚腹令他翻身不得。“没手了……”他念叨,继而小声地嘟囔,再然后更小声地嗫嚅,“没手了……不中用了。”

    房怀清终于徐徐靠近,他不打算讲述遭遇,做的孽,尝的果,他都不打算说。老头病危,他救不了,也放不下,因此只是来看一眼。

    再道个歉。

    挪步至床边,房怀清就地一跪,鼻尖萦绕着『药』味儿,视线正对上老头枯黄的脸。他嘴唇张合,无奈地苦笑:“我还能叫么?”

    梁鹤乘悲痛捶床:“那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

    房怀清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红红的聚在眼角处,变成两股水儿,淌下来滴在床单上。“师父。”他气若游丝,“师父,我不肖。”

    梁鹤乘瞥来目光,含恨带怒。昨日的背叛历历在目,他肝胆欲裂,那瘤子给他的痛都不及这混账。背信弃义,贪婪侵脑,倘若真换来富贵风光也就算了……可这算什么?身败名裂,赔上一双手!

    老头打不动、骂不出,这半死之身连怒火滔天都禁受不住。纪慎语扑来为他顺气,舀着温水为他灌缝儿,他挣扎半坐,呼出一字——手。

    房怀清再绷不住,那冷脸顿时卸去,呜鸣啼哭。他倾身趴在床边,空『荡』的袖口被梁鹤乘一把攥住,死死地,又蓦地松开。梁鹤乘那六指儿往他袖口钻,他定着不敢躲,任对方碰他的腕口。

    粗粝的疤,画人画仙画名山大川的手没了,只剩粗粝的疤!

    纪慎语跟着心酸,又在那哭嚎中跟着掉泪。普通人尚且无法接受身落残疾,何况是手艺人。一双有着天大本事的妙手,能描金勾银,能烧瓷制陶,结果剁了,烂了,埋了。

    房怀清悲恸一磕,赶在恩师含恨而终之前认了错。

    纪慎语在这边让梁鹤乘了却心愿,丁汉白在那边和佟沛帆日夜奔走。是夜,二人在街口碰上,并行至大门口,齐齐往门槛上一坐。

    大红灯笼高高挂,哪怕『乱』世都显得太平。

    丁汉白搂住纪慎语的肩,说:“今天和佟哥去了趟潼村,决心还用那旧窑,再扩建一些,伙计还从村民里面招。”

    纪慎语问:“那还算顺利,你为什么愁眉不展的?”

    丁汉白说:“佟哥只口头答应合伙,还没落实到一纸合同上,而你那野师哥似乎不情愿,我怕连带佟哥生出什么变故。”

    纪慎语沉默片刻,凑到丁汉白耳边哄:“那野师哥乐意与否应该不要紧吧,他总不能耽误别人的事业前程。亲师哥,明天去潼村我帮你问问。”

    仗着四下无人,他几乎扑到丁汉白身上。丁汉白搂住他,啄一口,手伸入衣领中捏他后颈,问:“这回去潼村还学车么?还撒癔症踩河里么?”

    往事浮起,纪慎语反唇相讥:“那我要是再踩河里,给我擦脚的外套你还扔吗?”

    丁汉白说:“扔啊。”

    说完起身就跑!

    下节尾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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