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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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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摔碎青瓷瓶?因为做得不够好,不够资格待在这破屋子里。

    纪慎语毫不心疼,如果没摔,他反而臊得慌。“爷爷,”他问,“你本事这么大,怎么蜗居在这儿,连病也不治?”

    梁鹤乘说:“绝症要死人,我孤寡无依的,治什么病,长命百岁有什么意思?”他始终捂着肺部,肿瘤就长在里头,“我收过徒弟,学不成七分就耐不住贪心,偷我的东西,坏我的名声。我遇见你,你心善,还懂门道,我就想看看咱们有没有缘分。”

    纪慎语什么都懂了,老头是有意收他为徒。他原以为纪芳许去世了,他这点手艺迟早荒废,却没想到冥冥之中安排了贵人给他。

    不止是贵人,老头生着病,言语姿态就像纪芳许最后那两年。

    纪慎语头脑发热,俯视一地无法落脚的瓷渣,片刻,窗外雷电轰鸣,他扯了椅垫抛下,就着滂沱雨声郑重一跪。

    梁鹤乘说:“你得许诺。”

    纪慎语便许道:“虔心学艺,侍奉洒扫……生老病死我相陪,百年之后我安葬。”当初纪芳许将他接到身边,他才几岁,就跪着念了这一串。

    梁鹤乘拍拍膝头:“该叫我了。”

    他扶住对方的膝盖:“——师父。”

    雨线密集,丝丝缕缕落下来,化成一滩滩污水,纪慎语拜完师没做别的,撑伞在院中收拾,把旧物装敛,打算下次来买几盆花草。

    梁鹤乘坐在门中,披着破袄叼着烟斗,全然一副享清福的姿态。可惜没享受太久,纪慎语过来夺下烟斗,颇有气势地说:“肺癌还吸烟,今天开始戒了它。”

    梁鹤乘没反抗,听之任之,翘起二郎腿闭目养神。纪慎语里外收拾完累得够呛,靠着门框陪梁鹤乘听雨。半晌,他问:“师父,你不想了解我一下?”

    梁鹤乘说:“来日方长,着什么急。”

    人嘛,德行都一样,人家越不问,自己越想说,纪慎语主动道:“我家乡是扬州,师父去世,我随他的故友来到这儿,当徒弟也当养子。”

    梁鹤乘打起精神:“那你的本事承自哪个师父?”

    “原来的,既是师父,也是生父。”纪慎语说,“不过……我跟你坦白吧,其实我主要学的不是这个,是玉石雕刻。”

    梁鹤乘问:“你现在的师父是谁?”

    纪慎语蹲下:“玉销记的老板,丁延寿。”

    梁鹤乘大惊大喜:“丁老板?!”他反手指后头,“你瞧瞧那一屋,各『色』古董,是不是唯独没有玉石摆件?雕刻隔行了,就算雕成也逃不过你那师父的法眼!”

    不提还好,这下提起有些难安。

    纪慎语直到离开都没舒坦,回到刹儿街望见丁家大门,那股难受劲儿更是飙升至极点。他心虚、愧疚、担忧,头脑一热拜了师,忘记自己原本有师父,还是对他那么好的师父。

    一进大门,丁延寿正好在影壁前的水池边立着,瞧见他便笑,问他下雨天跑哪里玩儿了。

    纪慎语不敢答,钻入伞底扶丁延寿的手臂,并从对方手里拿鱼食丢水里。水池清浅,几条红鲤鱼摆着尾,这师徒俩看得入『迷』,等水面多一倒影才回神。

    丁汉白瞅着他们:“喂个鱼弄得像苏轼登高,怎么了,玉销记又要倒闭一间?”

    丁延寿装瞎:“慎语,咱们回屋看电视。”

    师徒俩把丁汉白当空气,纪慎语扶师父回屋,绕过影壁时回头看丁汉白一眼。比起丁延寿,他更怕丁汉白,毕竟丁汉白敢和亲爹拍桌子叫板。

    也不全是怕,反正不想招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到晚饭,丁汉白专心吃清蒸鱼,可鱼肚就那么几筷子,其他部位又嫌不够嫩。筷子停顿间,旁边的纪慎语自己没吃,把之前夹的一块搁他碗里。

    他侧脸看,纪慎语冲他笑。

    喝汤,他没盛到几颗瑶柱,纪慎语又挑给他几颗。

    饭后吃西瓜,他装懒得动,纪慎语给他扎了块西瓜心。

    丁汉白内心地震,他早看出来了,这小南蛮子北上寄人篱下,可是处处不甘人后,傲起来也是个烦人的。今天着实反常,比小丫鬟还贴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丁汉白好端端的,没被『奸』,那估计是盗。他压低声音问:“你偷拿我那十万块钱了?”

    纪慎语一愣:“我没有,谁稀罕啊……”

    料你也不敢,丁汉白想。晚上一家子看电视,丁延寿出去锁大门,再回来时忽然大喝一声,意在吓唬门口的野猫。

    纪慎语嗖地站起来,下意识低喊:“完蛋了!”

    姜漱柳没听清,丁汉白可是一字不差,然后整晚默默观察,发觉丁延寿稍一动作就引得纪慎语目『露』慌张,简直是惊弓之鸟。

    终于熬到回小院,纪慎语在前面走,丁汉白跟着,进入拱门后一脚踢翻富贵竹,那动静把对方吓得一哆嗦。丁汉白问:“干什么亏心事了?”

    纪慎语回头,脸在月光下发白:“没有,我、我以为有耗子跑。”

    这理由太二,丁汉白哪肯信:“今天干什么去了?”

    纪慎语不擅撒谎,但会转移话题:“我前几天梦见回扬州了,梦里有我爸,还有你。我爸怪我不惦记他,忽地不见了,找都找不着。”

    说着说着就真切起来,几步的距离浮现出纪芳许的身影,纪慎语后退到石桌旁,问:“师哥,能再送我一次月亮吗?”

    时效一个晚上,但很有用。

    丁汉白望望天:“下着雨,没月亮。”

    前者没多求,后者没追问,各自走了。

    纪慎语坐在床边看第二遍《战争与和平》,翻页很勤,可什么都没看进去。不多时有人敲门,是端着针线筐的姜采薇。

    姜采薇说:“慎语,我给你织了副手套,问问你喜欢衬法兰绒还是加棉花?”

    纪慎语受宠若惊:“给我织的?真的?”

    姜采薇被他的反应逗笑:“对啊,我刚学会,织得不太好。”

    从前跟着纪芳许,吃穿不愁,可没人顾及细微之处,纪慎语接过『毛』线团时开心得手中出汗。姜采薇向他展示:“刚织好一只,本来勾的木耳边,感觉漏风,就拆了。”

    纪慎语心急地往手上套:“好像有点大。”何止有点,一垂手就能掉下来。

    姜采薇窘涩地笑:“我应该先量尺寸,第一次织,太没准头了。”

    纪慎语确认道:“你第一次织,就是送给我吗?”

    姜采薇被他眼中的光亮吸引住,回答慢半拍:“……是,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在家里不用觉得和别人有所不同,明白吗?”

    纪慎语点点头,后来姜采薇给他量手掌尺寸,他支棱着手指不敢动弹,被对方碰到时心怦怦狂跳。

    他第一回碰女孩子的手,动一下都怕不够君子。等姜采薇走后,他哪还记得忧虑,躺床上翻滚着等冬天快点来,想立刻戴上新手套。

    姜采薇回前院,一进房间看见桌上的糖纸:“你把我的巧克力都吃完了?!”

    丁汉白回味着:“我怕你吃了发胖,胖了不好找小姨夫。”他整天在姜采薇容忍的边缘徘徊,偶尔踩线也能哄回来,“怎么样了,他看着心情好了吗?”

    姜采薇说:“挺开心的,听我说给他织手套,眼都亮了。”她拍丁汉白一巴掌,“都怨你,突然过来让我安慰人,还骗人家,差点『露』馅儿。”

    丁汉白拿起一只,那尺寸一看就比较符合他,笑歪在一旁:“那就多蓄棉花,别让南方爪子在北方冻伤了。”

    他又待了一会儿,回去时各屋都已黑灯,屋檐滴着水,经过纪慎语窗外时仍能听见里面的动静。咿咿呀呀的,唱小曲儿呢,他停下聆听三两句,听不清词,却扬手打起拍子。

    纪慎语从床上弹起,骨碌到窗边说:“还是个热爱音乐的贼。”

    丁汉白砸窗户:“去你的,关了灯不睡觉,哼什么靡靡之音。”

    纪慎语说:“小姨给我织手套了。”语气显摆,藏着不容忽视的开心,“我想送她一条手链,你能带我去料市吗?”

    丁汉白问:“我是不是还得借你钱?”

    纪慎语猛地推开窗户,抓住丁汉白的手腕哈哈笑起来,犯疯病一样。丁汉白黑灯瞎火地看不分明,只敢凑近,生怕里面这人扑出来摔了。

    手腕一松,纪慎语说:“尺寸记住了,我给你也做一条。”

    丁汉白嘴硬:“谁稀罕,我只戴表。”

    窗户又被关上,声音变得朦胧,字句都融在滴落的水里……那我也想送,纪慎语说。丁汉白静默片刻,道了句极少说的“晚安”。

    回房间这几步,他摘下腕上的手表。

第18章() 
维勒班料市旁边有间法国餐厅,早年生意十分惨淡,后来改成卖豆浆油条,生意渐渐红火起来。纪慎语此时坐着皮沙发,欣赏着桌上的鲜花烛台,吃着油条酱菜……胃口和心情一样复杂。

    丁汉白说:“饱受侵略的时期,这儿是个法国人开的酒店,就叫维勒班酒店。后来料市没改名,生意不错,许多外国人都来这儿交易,洋货也最多。至于这间餐厅,几年前老板换人,所有都没动,只不过变成了中餐。”

    纪慎语安静听科普,喝完一碗豆浆,而后揣着仅剩的一点积蓄随丁汉白离开。市场里顾客往来,除去卖料的,还有不少成品店,很值得一逛。

    纪慎语停在一面橱窗前,被里头精美的工艺品吸引。“师哥,这都是外国古董?”他扭脸问,“还是仿制的?”

    丁汉白说:“仿制的,但做工材质都不错。”

    橱窗里摆着一张纯白圆桌,桌上是一对巴洛克镀金多头烛台,和一套文艺复兴风格银质茶具,丁汉白见纪慎语模样专注,问:“喜欢?”

    纪慎语把玻璃『摸』出印子,好看,喜欢。

    “那你买个杯子回去喝茶。”丁汉白的观念极简单,喜欢就买。纪慎语考虑得多:“家里东西都是中式的,不配套,等我以后住别墅再来买。”

    丁汉白问:“那您什么时候住别墅?”他心里想,早上出个门磨蹭许久,把小金库翻来覆去地清点,还住别墅,住筒子楼吧。

    他天生有股气质,不说话也能暴『露』出所想,纪慎语回头瞧他片刻,看穿他腹诽什么。逛来逛去,全然没了交流,也不知道送手链的话还算不算数。

    一家小店,主营鸡血石,入目鲜红『乳』白交杂,瑰艳到极致。纪慎语送给姜采薇的红白料小像就是如此,只不过更通透,因此『色』彩上差一些。

    姜采薇肤白,戴这样的颜『色』绝对好看,他还想征询一下丁汉白的意见,结果丁汉白先说:“鸡血石不错,就拿这个给我做。”

    纪慎语只好问:“要不我做一对,你和小姨一人一条?”

    丁汉白竟像吃了苍蝇:“又不是姐弟母子,干吗戴一对?!”

    都怪姜采薇岁数小,弄得纪慎语对她没长辈之感,更像是姐姐。他专心挑选,先挑好给姜采薇用的,想到丁汉白是男人,对红白比例迟疑起来。

    “师哥,你真的也要鸡血石?”

    “就要鸡血石。”她姜采薇用哪个,丁汉白也要用。

    纪慎语想了想:“那我不给你做手链了。”

    丁汉白无名火起:“本来我就不想要,爱做不做。就想骗我带你逛街,车接车送还请吃早点,别墅没住上,先摆起少爷谱儿了,鸡血石?凤凰血我也不稀罕戴。”

    这一串连珠炮把纪慎语轰晕了,攥着半掌大的一块愣住,半天没捋清丁汉白在骂什么。“我、我怎么你了?”他相当委屈,“我觉得鸡血石太红,你戴手链不合适,想改成刻章……不行就不行,你生什么气?”

    丁汉白话太急,将对方误会透,这会儿里子面子都丢尽,百年难得一见地红了脸。他掏钱包,意图花钱买尊严:“老板,结账。”

    纪慎语不饶他:“我有钱,你这样的,在扬州得被扔瘦西湖里喝水。”

    接下来再逛,纪慎语当真变成少爷摆谱儿,只留后脑勺给丁汉白。丁汉白问什么,他装没听见,丁汉白搭话,他连连冷笑,俩人演话剧似的,逛完折返终于谢幕。

    丁汉白启动汽车:“我想吃炸酱面。”

    纪慎语对着干:“我想吃生鱼片。”

    丁汉白握着方向盘叹一口气,他琢磨清了,自己拉不下脸认错,又哄不来对方,那干脆就杠着吧,杠来杠去可能还挺痛快。当然,主要是他不爱吃生鱼片,完全不想迁就。

    熄火下车,纪慎语望着面馆的牌匾没脾气,等进去落座点单,被十来种炸酱面晃了眼。他其实没吃过,想象中面条糊层酱就是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种?

    “这叫菜码,选几种自己喜欢的。”丁汉白转向服务生,“黄豆、云腿、青瓜、白菜、心里美,面过三遍凉水。甜皮鸭半只,清拌芦笋,京糕四块。”

    纪慎语学舌:“黄豆、云腿、青瓜、生鱼片。”

    服务生赶忙说没有生鱼片,丁汉白哭笑不得,饿意浓重,懒得较劲。等菜的工夫两个人俱是沉默,菜一上来更是无话。

    浅口大碗,丁汉白下筷子搅拌,把炸酱面条搅得不分你我,把菜码拌得看不清原『色』,再夹一块甜皮鸭,大功告成,往纪慎语面前一推。

    无声抢过另一碗,拌好终于开吃,在家时他和纪慎语挨着坐,现在是守着一处桌角。闷头吃了会儿,旁边的吸溜声变大,余光一瞥,纪慎语吃成了花嘴。

    昨晚心虚没吃好,纪慎语早饿了,一口下去觉得滋味儿无穷。他以为不过是碗黑黢黢的面,却没料到浓香但爽口,一吃就刹不住。等饿劲儿过去速度慢下,他又夹一块甜皮鸭,吃得嘴上酱黑油亮,伸手够纸盒子,才发现餐巾纸掏空了。

    “服务生——”他没说完。

    丁汉白总算寻到破冰的机会,伸手揩去纪慎语嘴上的东西,把指腹沾的又黑又油。他趁纪慎语发愣,低声说:“跟我和好。”

    餐巾纸补满后,他抽一张擦手,擦完手臂垂下桌,指关节微蜷。似乎指尖的细纹都惊讶,那嘴唇怎么那样柔软,生怕用力一点就会擦破。

    回神继续吃,碗里多了根芦笋,余光太好使了,把纪慎语悄么声的窥探看得一清二楚。他垂眸问:“我这样的,在扬州真要扔瘦西湖喝水?”

    纪慎语又来转移话题:“印章雕什么,花开富贵怎么样?”

    丁汉白嗤之以鼻:“俗气。”

    “那灵猴献寿?”

    “我过完生日了。”

    “竹林七贤?”

    “半掌大雕七个人,小人国啊?”

    丁汉白噎得对方收声,也安静下继续吃面。

    回家路上等红灯,纪慎语看见拐角有老太太卖黄纸,他今天高兴、生气,此刻酝酿出一股伤心。丁汉白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直接将车靠边停下,让他去买两包。

    纪慎语后半程抱着黄纸和元宝,快到家门口时问:“师父葬在扬州,我买了有用吗?”

    丁汉白说:“难道许许多多在异乡的人都不祭祀?明晚找个路口烧一烧,说几句,纪师父会收到的。”他说完想一想,明天下班没应酬,可以带对方去。

    纪慎语却说:“那我找小姨带我,顺便问问她喜欢手镯还是手链。”

    丁汉白改口:“……嗯,你看着办。”他感觉又被辞退了,深呼吸劝自己笑一笑,乐得清闲有什么不好。拔钥匙下车,一口气呼出来终究没忍住,骂了句“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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