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莲华-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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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玉楼门前吵成一团，押司身手不弱，却只堪堪抵挡那胡服女子。“住手。”香苼声音娇媚，呵斥中带着清甜，令押司们麻了半身。“你们吵什么，大半夜的成心不让休息是不是？”

　　　　押司不敢惹头牌姑娘，只得打躬作揖：“来了个闹场子的野丫头，姑娘莫怪，马上打发了走。”

　　　　香苼立在楼前，见那女子胡服短裙，身形高挑，一头长发以金轮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额头，腰间一根蟒带坠满各色宝石，臂间数十银环环环相扣，气势冷冽，姿容飒爽。香苼吟吟问道：“姑娘何事来碧玉楼？”

　　　　女子冷哼一声：“还轮不到你来质问我，我要进去，这楼子男人来得，我也来得。”

　　　　“男人来这里是找姑娘，姑娘来这里可是找男人？”香苼娇媚的声音令押司们哈哈大笑。

　　　　那女子又要动怒，却见香苼款款走来，纤腰柔若无骨，到得身前细声叫了“千儿”。原来这女子正是长居大雪山的祁门祁千儿，那男子便是当年她从金城派带回的莫记。

　　　　祁千儿一惊：“我们并不认识，你怎知道我名姓？”

　　　　“自然是你要找的男人告诉我的，她还让我告诉你，他要留在这儿，叫你快回去，不要纠缠他。”

　　　　她娇媚的声音令祁千儿生厌：“让开，我要进去。”

　　　　香苼被祁千儿一推，几欲跌倒，她扶住玉栏，将束发带子解下，摊开手来：“喏，你看。”

　　　　一方有些年头的手绢，祁千儿识得，是莫记贴身之物。“想不到他竟把这方手帕给你，好，好得很。你告诉他，我这就出家做姑子去，不碍他的眼。”话音刚落，身形翩然，已跃上房梁，去得远了。

　　　　香苼叹息一声，便欲回房，念及莫记，又朝里喊：“妈妈，可吓死我了。还有粥吗？再给点金创药啊？”

　　　　宽大的雕花百工床上铺着厚厚褥子，气候并不凉，只是香苼独爱那绵软的触感。莫记裹了伤口，又吃得半盏热粥，脸上红润起来。他掀了半幅被盖，言语透着邪气：“京城第一歌姬，倒蛮懂得享受。若不是有伤，我也想扒了你瞧瞧，到底是床褥软，还是你的身子软。”

　　　　香苼对挑逗不以为杵：“享受？当然，人哪，除了这身体感受是自己的，细较起来，又还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她将房内甜香换成安神熏香，以三指试了莫记额头：“不发烫，你底子倒好。”

　　　　“这点小伤。”莫记嗤笑，“叨扰一晚，明日便走。”

　　　　“不成！我的匕首有毒，解药搁粥里喂你吃了，虽说如此，也大意不得，少说休息十天八天。”香笙道。

　　　　“有毒？还有我觉察不出的毒？莫不是你像那祁千儿一样，也对我一见倾心，生恐我走了，特意编这谎话哄骗于我？”莫记陪她打笑，他的眼睛半旸起，模样轻佻，有如墨狐。

　　　　“你不信运气试试，这毒无色无味，不怕告诉你，是最厉害的‘赭灵丹’。”香笙道。

　　　　“‘赭灵丹’……”莫记一跃而起。长在祁门，他已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只听祁一柴说过，故事的开头是父亲去宫中办事，中了赭灵丹之毒，祁一柴以祁门绝技替他解毒。

　　　　“这里宫里惯用的毒，你……你是宫里人？”莫记问。

　　　　“嗯……也算是吧。原来你对我不感兴趣，对宫里感兴趣。”香苼似笑非笑，“不如，你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就把你感兴趣的事告诉你？”

　　　　莫记脸色一阴，陷入沉思。

　　　　香苼望了，不敢打扰，掏了那方手帕：“还你。这手帕有些年生了，有什么故事吗？看样子那姑娘可喜欢你了，说要出家当姑子去呢。”

　　　　“她不会的。”莫记道。

　　　　“看来你不了解女人。”香笙轻笑。

　　　　“我和她一起长大，再了解不过了。”莫记将手帕折好，收在怀中，“手帕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祁千儿要强惯了，她要什么我都让着她，唯独这东西没有给，就像你说她喜欢我，也哪里是真心喜欢，她只是不甘心，这世上还有她控制不住的人罢了。”

　　　　“人都很奇怪，控制不了自己，却妄图控制别人。”香苼的感慨令莫记刮目，这个京城第一歌姬，娇若粉杏，媚如红芍，妖艳无匹，又自含清高，到底是何人呢？这背后，又隐藏着多少故事？

　　　　长安城暖香迷醉，夜色旖旎。莫记从西北苦寒之地而来，还不习惯这灯火熏染、歌舞繁闹的夜。特别是香笙房中，有种令人迷醉的甜，就像这个头牌歌姬一样，充满魅惑，又不失天真。

　　　　西北祁门美女众多，莫记又从小与祁千儿相伴，他虽学得一身邪魅、言语轻狂，但骨子里却是讨厌女人的。她们敏感、多疑、叽叽喳喳、疲于应付，而这一次，他却有点欣赏这个歌姬，她蔑视男人，不期盼感情，这是她与别人的不同，亦是她较别人出众。

　　　　腹部的刀伤还有些疼。这里的一景一物与西北相比都不一样，它们那么繁华，那么葱茏，那么盛大，但他还是感到与西北大漠一样的空洞荒凉。也许是历经的不同，他骨子里便是荒凉的吧。所以，他还不习惯房里倚梦沉醉的情绪，只独自立于窗前，久久不寐。

第22章　今吾非昨3（）　
香苼在身后为他披上件墨狐大氅，道：“知道你不习惯女儿闺阁，走吧，我有间文房，平日静心画画作诗所用，你不嫌弃，便小住几日养好伤吧。”

　　　　披了氅衣，提着风灯，出门右转，拾阶而上。文房比寝房高出丈余，竹篾为壁，中空为窗，高踞一角，俯瞰长安道。

　　　　他们走近了，莫记忽问：“你这房里还藏着什么人？”

　　　　香苼停手回头：“你说什么，里面真有人？”

　　　　“让我来。”莫记将香苼掩在身后，推开门扇。刹那便闻铃声泠泠作响，有袖镖小箭之物当空飞来。两人侧身以避，却见三枚红尾银针，未到身前，已然落地。

　　　　这等拙劣的技术令两人哑然失笑。莫记抬头隐约见一根细线，悬着小铃，一头拴在门后，一头系在房梁上方，笑道：“走吧，小孩子的鬼把戏，伤不了人。”

　　　　“谁说是鬼把戏！”话音刚落，见一人合身扑来，撞向香苼，并不伤人，独独将她手中灯火打落。

　　　　“不要动。我这房里机关重重，我瞧得见你们，你们未必能瞧见我。”

　　　　“你的房？这房明明是我的。你是何人？”香苼听闻是一稚嫩女音，又兼莫记在前，并不十分惧怕。

　　　　“现在我占了，便是我的。我要在这住些时日，时间到了，自然还你。”

　　　　“不行，我的朋友要在此养伤。”香笙道。

　　　　“我认得你，你是这里头牌。你不答应我便告诉鸨妈，你养了个男子在这里。”

　　　　“你……”香苼气结，却听莫记缓声道，“你也养了个男子在屋里，他也负了伤。既然都是同道中人，便请点了灯慢慢聊吧。”

　　　　那人想了一会，悉索摸了火折，点了盏油灯。

　　　　风过影动，光小如豆，室内堪能看清大概。两人见眼前之人是个女子，身形娇小，年龄尚幼，稍里靠墙床榻之上盘腿坐着个男子，头戴小帽，眼蒙白巾，对此间之事仿若不闻。香苼见了，捂嘴笑道：“想不到啊，你小小年纪，便有这嗜好？”

　　　　女子呸了一声：“谁跟你一样，不知羞耻。”

　　　　“好哇，我们要不知羞耻了，你们请便吧。”香苼靠在莫记身上，依依便去解他带子。莫记本来性情不羁，见那女子嘟着嘴，模样甚是可爱，有心戏弄，也伸手去捏香苼腰肢，便要扯下她的外衫。

　　　　“罢罢罢。”女子捂眼叫道，“停住停住，你们忍一宿。我们过了今晚便走。我不为难你们，你们也莫要为难于我。”

　　　　两人停手含笑，香苼将临窗坐榻上方几移走，铺上锦垫丝被供莫记休息。莫记走至床前，瞧那盘腿之人：“他眼睛怎么了？”

　　　　女子咬着手指望了莫记半晌，暗附此人虽形骸放浪，眉宇间却不像奸狡之徒，只道：“我也不知道，半月之前他受了毒烟，便这样了。不仅看不见东西，连耳朵好像也不好使，不过我牵着他，喂他饮食，他又能知道。”

　　　　原来这两人正是雪慎和骊歌。那晚法门寺石室骤黑，异香袭来，众人慌乱中，骊歌牵了雪慎，一路夜行晓宿，来到长安藏身碧玉楼中。

　　　　莫记伸出两指，试了雪慎脉搏，他自幼在祁门长大，医术也通，试了半刻，只摇头道：“奇怪，奇怪……”

　　　　骊歌心下一沉：“奇怪什么？”

　　　　“他内力深厚，武功不错，只是受了毒烟熏染，但中毒并不深，按理不会伤眼耳神志至此……”说罢忽忆起自己当年随祁千儿一路无言去到祁门的日子，复又道，“也可能是遭行大变，有所失神，心结一解，便会自愈。”

　　　　“你能治吗？”骊歌问。

　　　　“此非药石所能医治。不过，我当年也曾这样，有个法子倒可以试一试。”莫记道。

　　　　“太好了……”骊歌喜道。

　　　　“打住打住，他能不能治你们明儿都要走，你自己答应的。”香苼见骊歌倔强，出言相激。

　　　　“你放心，明日我去要间又暖和又豪华的大房子，不耽误你们俩办事。今晚，便请忍一晚咯，你不会心急到一晚都忍不过吧？”她气呼呼地斗嘴，转头却温柔拉过锦被，轻轻盖在雪慎腿膝之间。

　　　　莫记懒得理会两女吵闹，以三指试了雪慎额头，道：“我先试试。”

　　　　他将真气输入雪慎中脉，试探郁结之处。但祁门是道家正宗，内力较佛家却偏于阴柔，真气灌入竟似泥牛入海，没有消息。他复运气一遍，功力又加得两成，仍是没有反应，再加得两成，不想腹间尚未愈合的伤口竟汨汨流出血来。

　　　　香笙见了，忙喝止住：“他们要住上一段时间，不急在今晚，你且先养好伤。”

　　　　莫记却收功摇头：“他的内力遒劲刚猛，祁门的法子可能并不凑效。”

　　　　骊歌初入江湖，见识还算不上丰富，但祁门名声显赫，天下皆知，她却是知道厉害的。如今莫记竟言祁门的方法都不凑效，她望着雪慎，不禁深深忧心起来。

　　　　（二）随君侧

　　　　这是骊歌第一次穿上蝉翼素锦云衫。

　　　　来自湖州最珍贵的丝绸，被波斯、印度甚至欧洲商人疯狂追逐的布匹，像它的名儿一样，素简如水，轻盈若云。

　　　　贴身小件、藕粉中衣、月白薄衫，即便如此套了三件，仍能在宽大袖笼中窥见骊歌若隐若现的如雪皓腕，肩头的一点殷红胎记更是清晰可见。

　　　　她束着大红色的缠枝纹束腰，一双翠鞋鞋头缀着明珠，通身不着首饰，只一支步摇斜在鬓边，不笑亦不语，清冽如朵临水白莲，接受着台下男人近乎狂热地膜拜呼喊。

　　　　“这是新来的香芜姑娘……”李妈妈摇着罗扇介绍，一语未完，听骊歌启口，“今晚香芜只弹一曲，愿诸位一曲尽兴。”

　　　　台下喝彩潮水般涌来，骊歌已取了琴，端坐台前。

　　　　一首小曲，静观吟。

　　　　骊歌素手拨来，音短意长，其韵甜怡，方正静肃。

　　　　“小丫头在风月场中弹这曲子并不应景。”立在楼上阑干处的香苼轻笑。

第23章　今吾非昨4（）　
“不应景才觉着新鲜，来这的人谁不是图个新鲜？你的头牌位置要让予她了，谁叫你激她来着，让她为了要间房间做了歌姬，这丫头年龄虽小，却很倔强。”一旁的莫记戏谑。

　　　　“让就让给她呗，我又不稀罕做头牌。”香笙撇嘴。

　　　　“那你为何来碧玉楼呢？”莫记问。

　　　　“为何？”香苼眼波流转，嗤嗤地笑，“你开始对我好奇了，小心，你的心，会被我偷走的喔……”

　　　　两人聊得一会，刚刚如潮水般呼喊声竟已停歇下来，楼下一片雅静。

　　　　小曲不长，骊歌弹得一遍，素手一转，复又一遍。

　　　　这一遍比之先前音调愈缓，节奏也愈放逸洒脱。曲罢，众人还未回得神来，已听骊歌吟道：“春来潮涌秋已平，进怀珠玉退闲情。何事扰心犹不足，一江静水自分明。”

　　　　这是一种有别于欲望的快乐。台下众人如梦初醒，轰然叫好，竞相将金银元宝扔上台来。骊歌鞠躬谢客，对财宝惘若不闻，自合袖收琴，翩然入内。

　　　　李妈妈笑烂了脸：“这金银里，竟有为数不少的波斯金币。”她打理完客人，美滋滋地将所存家当翻看一遍，又来骊歌房间：“香芜，你可还有什么需要，跟妈妈说？”

　　　　“不需要。”骊歌半开门扇，“只一件，我的琴师必须住在我的房里，他受了热毒，不沾荤腥，劳烦妈妈为我每日安排素斋吧。”

　　　　“好，好，放心，妈妈都依你，一定为你安排好。”李妈妈摇着手绢应道。

　　　　如是，碧玉楼的一枝独秀变成了花香并蒂。

　　　　香苼、香芜两个姑娘各有特点，一个娇媚，一个冷傲；也各有怪异，一个排场奇大，一个却寸步不离地紧张着她那位痴瞎琴师。

　　　　每日清晨，晨曦微露，便有清越笛声从房中传来。宫调平复，闻之忘忧，如丛林间寺僧课前吟唱的赞颂梵音，那是骊歌为雪慎吹的小曲。

　　　　李妈妈见了，提了多次：“香芜哪，客人们听惯了你弹琴，还没见过你吹笛呢。妈妈瞧你吹笛……”

　　　　“不，妈妈见谅，这笛我只吹给他一人听。”骊歌说这话时，双眸仿若笛头那一点鹅黄，闪着晶莹的光。

　　　　妈妈讪讪而走。与面对妈妈和客人们时的冷傲不同，骊歌和楼里的姐妹倒相处得好。她们并不嫉妒这刚来便声名鹊起的小姑娘，在她们看来，她直率、热情、大大咧咧又毫无顾忌，还总把自己的金银首饰全数分享给大家，与香苼的嗲声嗲气和装模作样完全不同。

　　　　她们都喜欢她，也把自己搜罗的好吃糕点、古怪玩意和小花小草等送给她。见了她的琴师，她们都拿她打笑：“你是跟着你的琴师私奔出来的吧？如今他不好了，你便到楼子赚钱为他治病？”“你的琴艺是他教的吗？这么说，他算是你的师父……小妮子好大的胆，铁定是你主动勾引师父……”她们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日子过得十来日，莫记伤口已愈。他别过香苼，来向骊歌辞行。

　　　　骊歌仍立在窗前为雪慎吹奏曲子。窗外一株金桂正茂，枝叶繁盛大若伞盖，其间满缀细花如星，随曲声悠扬，纷纷洒洒落入屋内，满室盈香。一方榻上，雪慎跏趺而坐，眉目低敛，似入定一般。

　　　　莫记为眼前景象所感，收起一贯的玩世不恭，劝道：“你别太心急，他是圣僧，能参透生死、勘破起落，慢慢来，自然会好起来的。”

　　　　骊歌报以一笑。不是不焦急，不是不担心，只是焦急担心也无济于事，只能这般。其实有时想想，能如此日日守着他、伴着他，日子也算过得温柔静缓。

　　　　“你准备去哪里？”骊歌眉头一展。

　　　　“我想去宫里走一趟。”莫记道。

　　　　去皇宫干什么？骊歌没问，只道了声小心珍重。

　　　　“你也珍重。这几日长安城内官兵愈多，说是失了圣物，查验寻找。我瞧他们是在搜捕和尚，听说城外的会昌寺就收到通告，凡有法门寺来的挂单僧人一律向官府报告。你们虽栖身青楼，也难保不露破绽，万事慎重小心。”莫记嘱咐。

　　　　搜捕和尚？骊歌忽忆起那晚石室之中，灯烛俱灭，异香袭来，塔外仿佛有天魔踏着整齐步伐逼近，其声如雷。现在想来，定是法门寺的皇家守军无疑。

　　　　雪通竟然和朝廷有勾结？他一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