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缁衣莲华-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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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冤枉!又何其可怜!

    骊歌叹口气,她将杨绮云安顿下来,又与伊湄一起在房中陪了许久。

    显机也跟了过来。他不便进女众房间,便一直立在屋外。

    雪慎来问过前后究竟,对爱徒道:“你仍以为你没有做错?”

    显机想了想,跪下道:“师父,弟子仍认为自己所说所做并无半分不合戒行之处。难道……难道要如大师伯一般,答应了一个女子,退心还俗,随业流转,就是慈悲了吗?师父,弟子无意对大师伯不敬,但此等做法,弟子实难认同。”

    不知为何,显机的回答似乎令雪慎动了真怒,他第一次口吻严厉地训斥:“你起心动念、口口声声全是强调自己,可曾去体会过别人的心?你日日念经打坐,就修出了这等长进?!师父不是说接受对方就做得对了,但凡你能首先想到别人的心意,就不会如此方式去处理。显机,你连最基本的菩提心都没有啊,还敢说自己没有错?等你想明白了,再回寮吧。”

    显机是个执拗的性子,他还不到雪慎的境界,自然不懂得错在哪里。此时仍心绪起伏,难以服气,便直挺挺跪在院中。

    众人都回得房去。山中夜里,云团水汽氤氲,气候瞬息万变。刚刚还满天繁星,几个凉风袭来,天上便如同被扯上了幕布,两乍惊雷过处,大雨如注,倾盆而下。

    显机还跪在院中,不肯起来。雨水从头到脚,浇湿全身。他仿佛没有感觉一般,只口中喃喃自问:“我到底哪里错了,哪里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身上已失了知觉,双腿浸在水中,大雨依然倾盆。好半天,显机抬起眼,才看到头顶一把纸伞,堪堪遮住自己。

    打伞的人在他身后,也不知已立了多久,可不是正病着的杨绮云。

    她一双玉足赤着,已在没踝的泥水里泡得发白,长发散开着,衣衫早已湿透,但她竟也如失了知觉一般,只怔怔看着显机。

    见显机回过头,她揪着眉眼问他:“是我连累你犯错受罚了吗?对不住,对不住!我记性不太好,我觉得我认识你,但是又不记得自己做过了什么。是我连累了你吗?对不住!你快起来吧。”

    她连声向他道歉,伸手去扶他起来。

    这一次,显机没有像避毒蛇猛兽一般推开她。他任杨绮云拉着自己手臂,忽地泪流满面。

    杨绮云十指苍白,为他揩去泪水,道:“你有没有着凉,是不是冻着了?快回去换过衣衫吧,我这把伞给你。”

    显机接过伞,却一手拉住了杨绮云衣袖,道:“你跟我来。”

    两人在风雨里穿过长长回廊,来到大雄宝殿门前。他们脱下泥污外衫,擦过身上泥水,赤足小心进殿。

    在那个显机日夜拜伏的蒲团上,绣着精致的五色莲花。翻开层叠的花瓣,显机竟取出一枚珠簪。

    珠簪红珊瑚所制,小小一朵,晶莹剔透,状若红梅。正是杨绮云昔日所戴。

    显机道:“你不记得的我都记得。对不住,原是我对不起你。当日你从京城来法门寺找我,是我数度将你拒之门外,甚至我眼见你被独孤飞抓去了,我也没通知任何人,也没想过要救你。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从此终于摆脱了你,我终于可以一个人安心地在这里修行。可是,可是……这朵珠簪便是你当日落下的,我捡回来,却难以心安。我日日在此叩拜,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没有做错,又一遍遍祈祷你不要有事。可是,我没想到结果竟是这样……”

第127章 沧海遗恨7() 
“你如今记性不好,又生了病,这一切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原是我对不住你哪。”显机哽噎得说不下去。

    这个一直希求佛道、讨厌羁绊的僧人,最终还是免不了有所牵绊。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那如何才能无有挂碍呢?

    不是无情地远离一切,而是坦荡地担负一切。了无愧疚,才能内心磊落,无所挂碍。

    所以,修证无上道,既需要定力,更考量智慧。

    显机将那朵珠簪放在杨绮云掌心。

    杨绮云嫣然一笑,又去替他揩去泪水,她柔声安慰他:“小师父,没关系的,我都不记得了。你看,我浑身上下好好的,没伤没痛,你快不用难过了罢。”

    她叫他小师父,她真的再不记得。再不是那个一袭大红披风跨在马上,骄傲又蛮横地叫他显机的杨绮云。

    往昔的画面一幕幕涌过来——

    她说:“显机,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路?”

    她说:“显机,你不依我,我就立马随了他们去。”

    她说:“显机,你来救我,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她说:“显机,你明明关心我,我讨厌你装作不承认。”

    而这次,他没有来救她,他狠下心肠不闻不问,他令她受了莫大屈辱失去记忆。现在,他终于彻底摆脱了她。

    她不再记得他,她对他说:“没关系了,小师父。”

    尘缘已断,执爱成殇。

    显机却未感到半分解脱与轻松,他心中悲痛,泪下如雨。

    杨绮云却十指灵巧,团过自己如云长发,将那珠簪插在了鬓边。她笑着问他:“你看,我以前是这样的吗?现在也一样呢。你别哭了,我好好的呢,你也快回房吧。”

    她出了大殿,仍朝他招手。他还立在原处,久久未动。

    他第一次目不转睛地望了她那么长时间。她娇俏的身影,她赤着的双足,她乌黑的云发,还有鬓边闪亮的珠簪。那颗他收藏了多时又归于原主的珠簪,那星星点点的赤朱嫣红,早已落进了他眼中,融入了他心里。

    那是他心头的一滴血,或者生命里的一道光。

    师父说:“但凡你能多体会别人的心,你就不会这样处理。”

    他确实从未体会过杨绮云的心哪,他的起心动念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的解脱,只有自己的修行。这算不算一种执着?算不算一种邪见?

    如今他再看她,那个蛮横的杨绮云,那个任性的杨绮云,那个不可理喻的杨绮云,都只是从他的角度看到的杨绮云。那不真实,也不圆满。

    我们都是这样,总是以自己为中心去看待周遭的人和事,所以看不到事物的全貌,所以拉不近心与心的距离,所以参不透这世间缘分的来去。

    而这一刻,那些蛮横、任性和不可理喻,都掩盖不住她的单纯、善良、真性情,她为他撑起雨伞,她安慰他说她很好,她替他擦去泪水,她说是不是自己连累了他,她说对不起……

    显机第一次感到了她其实很可爱,第一次觉得他曾拥有过她那么宝贵的一颗心。

    杨绮云走后,显机仍在殿中长跪良久。

    “我心如明月,寒潭清皎洁。无物堪比拟,教我如何说?”

    这是清净的一面,而清净之后的另一面呢?

    “我心如灯笼,点火内外红。有物可比拟,明朝日出东!”

    对显机来讲,杨绮云就是那点火的一抹红,令他不再远离颠倒妄想的芸芸众生,令他不再畏惧欲求充满的滚滚红尘。

    为利众生愿成佛。若你起心动念还只是自己,只有自己的解脱,那修行证道何用?成佛作祖何用?

    贯穿生命始终并赋予它意义的,只有慈悲!

    慈悲是什么呢?慈悲就是爱,仍然是爱啊。

    雪慎说:远离颠倒妄想,那是真正的爱。

    显机找到了它,便也知道了自己错在何处。

    杨绮云回房了,显机仍在大雄宝殿中孤身拜忏。与他此前的十数个日日夜夜一样。

    庄严的莲花蒲团上,他不断起身合掌,顶礼下拜,前方是俯瞰众生、默然微笑的释迦牟尼佛。

    但是,今日今夜,却又是不一样的。

    往日的拜忏,他充满了矛盾、负疚、悔恨等种种情绪,那些情绪纠缠着自己,煎熬着自己,夜不成寐,只有前来面对佛陀时,只有搬出戒律安慰自己时,才会感到轻松半分、好受片刻。

    可今日今夜,现在,与杨绮云说过了那一番话,知道了自己错在何处,再顶礼拜伏下来,他却是清凉的、坦然的、安乐的。

    显机知道了错,便懂得了如何去面对杨绮云。

    欺骗固然无益,逃避也是徒劳,这世间,只有面对和承担,才是心安之道,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拜忏过后,夜已启明。

    僧众早课即将开始,打板声“咚咚”响起,清脆的竹筒声响,在每个晨起的清晨,令心也随之清明。

    半刻打板之后,便是浑厚绵长的钟声,伴随着撞钟人的偈颂梵唱,回荡在空灵悠远的山谷中,余音绕梁,况味自知。

    显机换过僧伽梨衣,来到方丈室外恭候。

    见到身披大红祖衣的雪慎出来,显机跪下道:“师父,弟子已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恳请师父,便让弟子来照顾医治她的心病吧?”

    雪慎点头应允:“显机,严持戒律是你的好处。但精严持戒,背后是为了什么呢?你要多想一层。该你来照顾杨绮云,是她,令你触摸到了生命的本来。行了,咱们走吧。”

    钟声愈急,复有鼓鸣。大殿早课马上开始了。

    师徒二人出方丈楼,一前一后,举步如仪,庄严上殿。

    天未大亮,雾霭茫茫。

    骊歌从女客住处出来,正好瞧见两人的行走威仪。

    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僧人庄重的、清净的、不散乱的举止,顷刻击碎了她的幻想,令她生起敬信。

    她敛起脚步,收摄身心,跟在众僧之后,默默进了大殿。

    顶礼之后,维那起腔,僧人唱和声中,雪慎缓步上前。

    梵呗悠悠扬扬,步伐坚定和缓,那是种直抵内心的庄严,骊歌深深为之震撼。

    那一刻,骊歌突然觉得,那些忐忑的、反复的、纠缠的世俗情爱没有意义,尽管她曾经那么期待向往;那一刻,透过僧众内在的、安定的、祥和的举止,骊歌也真实感到了远离欲望的、出世间的禅悦法喜。

第128章 经年算计1() 
(一)千千结

    祁千儿被杨问意所伤,伤得很重,昏迷很久。

    这是骄傲的祁门大小姐第一次真正遭遇苦痛。在这之前,她的世界几乎都是心想事成的。

    祁千儿躺在床上,还很虚弱。

    也不知道眼睛闭了多久,才能稍微抬抬眼皮。白昼的光亮得刺眼,令她头目一阵眩晕。

    关于上一个记忆片段,还是自己趴在独孤飞的背上。独孤飞摇着她叫她争气,两人从杨问意的魔爪下逃离。

    那后来呢?是独孤飞救了自己吗?然后逃到了这里。

    脑子不大好使,不如以前精灵。还没理出半点头绪,又复沉沉睡去。

    这一睡,却好像看到了莫记。

    那是一个触碰不到的、着急纠结的影子,令她心痛。事实上,长久以来,他也从未真正令她舒心。

    那不是莫记的原因。

    如果你对对方抱有了太多幻想和期待,如果你把自己的喜乐建立在别人的行为与态度上,那几时能得舒心呢?一切外求皆苦。毫无疑问,勿需质疑。

    祁千儿的胸脯起伏着。

    那个湛然明澈的男子,长发似水,朗目如星,腾云驾雾而来。

    见了她,修长的手指拂过薄唇,幽幽然对她微笑。那是有些苍白、有些沉溺、有些邪魅的样子,是她期盼的样子,却也是她从未见过的他的样子。

    漫天的红洒落下来。是他来迎娶她了。冒着大雨泥泞,跨过高山深壑,不顾兵刀相加而来,是他依约而来。

    宽袍大袖,缓带飘飘。

    “还愿意跟我走吗?”他问。

    她慌张盖上喜帕,如何不愿?

    他的举手投足,一言一笑,从小就能迷惑她、牵引她,令她心生忘川,梦寐以求。“我说过,无论何时,只要你一句话,我便义无反顾跟你走。”

    他向她伸出手。

    ——触手咸湿滑腻,她一惊。

    手上、脚下竟裹满了浓烈的血,刺目的腥红蔓延开去,铺满了来时路。

    她大口呼吸着,呼唤他,却叫不出声。

    吹打的锣鼓声停歇下来,服侍她的贴身丫鬟不见踪影。

    抬手掀开喜帕,眼前看到的却是独孤飞。是独孤飞拂着薄唇,幽幽然对她笑。独孤飞有些苍白的、沉溺的、邪魅的样子,像极了莫记。

    就是那一迷糊间,她忽地觉得自己心里接受了他。很可笑吧?痴恋了多年的人会在一瞬间就转变了心意吗?

    是的。若你善于观察自心和他心,你会发现,世间的变心,都是在一念之间。

    祁千儿忽地接受了他,便像卸下了一个多年以来的包袱。

    她想,一定是他把她背来了这里,他救她、医治她、照顾她,她忽然觉得,躺在这里,很安稳、很好。

    怪不得她,她只记得独孤飞背她逃走的时候,完全不知后面的情形。而事实上,从杨问意眼皮下偷走她的,是莫记。

    有人推门进来了。

    “千千,醒了吗?再喝一碗药,我刚煎好的。”是他好听的声音,他叫她千千。

    “嗯。”祁千儿露出微笑,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莫记。

    她以为梦到了莫记,最后却觉得是独孤飞。她以为是独孤飞救了她、照顾她,现在睁开眼却又看到的是莫记。

    梦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似真似幻,似梦似醒,令人傻傻分不清。

    这是人生病后沉睡时的不清醒。可是,当人不生病时,当人醒着时,头脑往往也是不清醒的。

    人的认知就是这么局促和狭隘。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在梦中!

    “好些了吗?”莫记问。

    “怎么是你?”祁千儿却皱眉。

    “如何不能是我呢?千千姐以为是谁?”他笑。

    那一刻,她突然有些厌恶他不正经的样子,她忘了以前她曾是那么喜欢。

    “独孤飞呢?”祁千儿问。

    “他不是杨问意的对手,被杨问意杀了。”莫记答。

    “你……”他的话令祁千儿心上一紧,说不出话。刚复位愈合的伤口又牵扯起来,一抽一抽地疼。

    “你,是不是你杀了他?”祁千儿刀子一般的目光能剜掉他。

    莫记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嗤笑:“独孤飞得罪过你,他与我本来无冤无仇,我没有理由害他。他是被杨问意打死的。”

    “你既救得我,为何不救他?”祁千儿问。

    “你知道独孤飞是怎样……”他本想告诉她,但转念一想独孤飞人都去了,又何必去说这样残酷的真相,白惹得祁千儿一顿气闷伤心。

    “他是怎样?你快说。”祁千儿催促。

    “我……我到了时,他已经遭了杨问意的毒手。你被丢在路边,一群士兵围着,我一人抢你出来尚且吃力,如何顾得了两人?”莫记道。

    祁千儿无言,别过头去。

    两人说了大半刻话,莫记还端着那碗。他复递过去,温言道:“大小姐,先把药喝了可好?好起来你才能去找杨问意报仇哪。”

    祁千儿的手还端不住碗,莫记扶着她喂到嘴边。

    墨漆色的汤汁,充满浓浓的续断味,令祁千儿皱眉。

    “好重的用量。”

    “你已经昏迷八天了。”

    “是我低估了杨问意。等我好了,一定要把他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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