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缁衣莲华-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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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那是大菩萨的境界,在家不染,唯心净土,像维摩诘居士。

    修行就必须舍弃情爱吗?是的。但那是心上的无染,不是事相上的远离。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男女情爱吗?也不一定。或许是一种对境,修菩提心。

    你不是他们,又如何懂得?!

    雪源所说的伊湄也并不完全懂,但她心安。

    一个人最大的慈悲,就是从不去扰乱别人的心,令对方欢喜心安。

    府中内湖为人工开凿,波平如镜,像米心湖。伊湄不禁又唱道那首《宿芦花》,雪源依她,轻声相和。两人心意相通令人生羡。

    骊歌见了更加苦楚,想起雪慎连和一首曲子都不愿答应她,不禁呆坐良久,思绪翻飞。她越想越偏激,顿觉眼前种种,再无可恋,酒气上头,竟一跃身扎进了湖中。

    秋夜露寒,湖水浸骨。骊歌咕噜下沉,片刻失去知觉。

    内湖宽广,湖水亦深,骊歌尚未沉至湖底,只觉头上一紧,被人拎住拖回岸边。

    骊歌嘤咛咳嗽,吐了口中污泥,见旁边却是雪慎。

    原来她逃出房间,雪慎立了半晌,想起这小孩子喝了酒,性子又烈,终不放心,仍是追了出来。

    两人都湿了身子,在夜风中瑟瑟。骊歌赌气咬着唇,还是雪慎先开了口:“穿一身盔甲跳湖,你这次是安了心的。”

    骊歌道:“当然。你当我小孩子闹着玩么?”

    “可不是小孩子。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跳湖好受吗?现在我在你旁边你又欢喜吗?或者说我依你一次合首曲子你就永远满足吗?人在苦海之中,就是这样头出头没,没有人能代替你。”雪慎的声音平静慈悲,他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替她担心,他为她的痛苦不值。

    骊歌的泪簌簌落下来。

    冰冷的盔甲紧贴前胸后背,骊歌冻得嘴唇发紫。

    “还逞什么强,快卸下来。”雪慎依旧去握她的手,习惯性地为她注入真气驱寒。

    这一握之下,才想起自己已非当日,他的手比骊歌还要凉。

    骊歌惊觉:“师父,你不会水,刚刚救我是不是强运了真气?”她不敢大意,忙敛神运气,双掌抵在雪慎背心。

    真气涣散于奇经八脉,他的情况比骊歌想象的更加糟糕。她咬着嘴唇,一点一点为他汇集。

    “好了,小孩,我没事。”雪慎说。

    “不要说话,不要动念。”轮到她吩咐他。

    要迅速去昆山了。

    “师父,骊歌耽搁了你这么久,我们明天就动身。”骊歌啜泣。

    “放心,我没大碍。”雪慎宽言。

    “怎么没有?再这样你就永远运不了功了。”骊歌哭道。

第112章 家国兵马8() 
武功尽失有什么可哭的呢?不过是因缘所生法。能练成的就能毁坏,甚至这个肉身都有毁坏的时候,有什么可悲哀呢?

    在雪慎看来,都属自然。所以,世间种种障碍不住他,也牵绊不了他。

    他从外到内,都是凉的。像她第一次在金城谷底找到他时,一身月白,没有温度。

    一个时辰过去了,热气自两人身后生起,骊歌舒了口气,倚在雪慎膝前,小声问他:“好些了吗?”

    雪慎微微笑,摸摸她头。

    未干的湿发披散下来,微醺的酒意早已蒸发。

    清醒半分,便懊悔半分。

    雪慎何尝不在意她?但她总要去折腾他。总要他有所证明、有所表示,她才满意,她才心安。

    这是女人的局促,也是女人的幼稚。

    骊歌不好意思:“师父,我再不这样任性了。”

    “嗯,这一刻清醒了不任性了,隔天喝了酒又迷糊了,小孩子。”说到小孩子,雪慎也心中一软,抬手拂了她额前发丝:“不怪你,是我伤了你。”

    他由着她倚在怀间。那是令人温暖的所在。不过片刻,骊歌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

    在梦中,你不是浮屠,我亦不是公主。

    你舍掉那青磬红鱼、九龙华盖,我抛却这三军统帅、富贵王权。

    我把这一身盔甲脱下来,你将那断尘念珠收起来。

    我解下高束的发丝,就像这样,轻纱幔帐,在你的菩提树下,在你的明镜台上;

    我匍匐在你身前,长发如瀑,逶迤如水,我也用如水的眼睛汪汪望着你,映出你的绝世出尘……

    可是,可是,又如何能够,如何能够?

    扶依世道、净化人心、悯念众生、证得菩提,是你毕生之愿,生生世世之愿。

    你的弟子,说要跟着你,生生世世走下去。

    我虽叫你师父,其实却不能,不要说生生世世,即便此生此世,也不能如愿……

    雪慎知晓其意,叫了声“骊歌”,正欲阻止其胡思乱想。却见骊歌回过头来,莞笑澄亮似月,双眸漆黑若星,目光中并不杂染世俗之欲,神魄一片清明。

    雪慎暗道:她年龄尚小,慧根其实极佳。我怕是多虑了。

    他不忍再言,只轻轻笑道:“回去吧,不要着凉。这湖有些像米心湖,可惜没有芦花,此刻我也没有琴。”

    骊歌的眼中放出光来,若芦花江边朝露一般,盈盈然、闪闪亮:“师父,等你的毒解了,我取回漪绿笛,你带上扶风琴,那时我们再合一曲。”

    她充满希冀的样子令雪慎心中不忍,微微一笑,算是应允。

    骊歌乖巧地回了房间。

    暖香熏衣,温泉沐浴。热水泡得四肢舒展,随着舒展开来的还有眉头和心情。

    其实,哪里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他在你身边,你能得到什么?他不在你身边,你又能失去什么?

    一切,不过是自心的感觉罢了。

    我们都是自己在造作自己的一切欢喜和悲伤。

    不过,在世俗中人看来,造作欢喜总胜过造作悲伤,就像好梦总比噩梦来得可亲罢。

    骊歌缓缓地起身,两名贴身侍婢为她披上衣衫,擦干湿发。她们聪明伶俐,甚合主心,骊歌才移步到寝殿,她们已端上来一盏浓稠甜腻的桂圆红糖奶羹,又把红铜炉火往公主近身挪了挪。

    骊歌尝了半口,忽道:“雪慎师父那里谁在侍候?”

    婢子回道:“师父不要女婢们近身服侍,欢哥和鹦哥在那听差,不过师父很少使唤他俩。刚刚奴婢们为公主准备热羹时,也备了一份送去为师父驱寒。”

    “很好。”骊歌点头,“对了,师父什么时候说不要女婢服侍的?”

    两婢子掩口轻笑:“从公主住进府中就一直这样。那天早晨,梨儿、杏儿进去给雪慎师父整理被褥,师父就说了不让婢子们进他寝殿。两个小丫头为这事还担心了半天,怕公主知道了怪罪,奴婢就忙叫欢哥和鹦哥过去了。”

    骊歌也抿嘴笑:“前段时间府中太忙,我倒没留意这事。你们都很不错,明儿起月俸银子再添二十两。明日我要远行一趟了,去备些上好药材吧,解毒的、补身子的,都装上一些。”

    婢子们依吩咐去了。

    骊歌吃了盏奶羹,全身暖和起来。她想去看看雪慎,心念才动,却瞥见案头一册黄卷,侧有小楷,方正端严,十分好看。

    骊歌抽出来,见是《大唐西域记》。那是太宗年间的成书了,历经几朝战乱,居然能安静地呆在这里。

    骊歌隐约知道该书来历,玄奘法师沿途记录,由弟子辩机整理成书。

    她信手翻开,看得两页,不仅为该书文辞优美、谨严流畅所吸引。读过摩揭陀国一章,那烂陀寺的盛况仿佛栩栩在目。

    大唐的故事很多,数度进宫的骊歌也知道一些。

    她原本以为辩机只是一个以风月案闻名的破戒僧人,像薛怀义、像惠弘,只是披着袈裟游戏在皇权身边的世俗人。

    然而此刻,见过了辩机的文字,不禁对他的才华刮目相看。

    高阳公主的眼光是独特的,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宣淫放逸。

    翻至文末的记赞,只见辩机颇为自谦的记述:

    ——辩机远承轻举之胤,少怀高蹈之节。年方志学,抽簪革服,为大总持寺萨婆多部道岳法师弟子。虽遇匠石,朽木难雕;幸入法流,脂膏不润。徒饱食而终日,诚面墙而卒岁。

    不过百余字,骊歌读得一遍,再复一遍。贞观年间那个文采斐然、潇洒俊朗的僧人依稀跃然纸上。

    那一刻,骊歌仿佛看到,正值盛唐的大明宫中,高阳公主头簪牡丹,耳坠明珠,绕过重重垂花曼帐,朝辩机回眸微笑;在红墙碧瓦的皇家寺院里,高阳满怀深情,将御赐宝枕赠给辩机。

    但是,结局呢?

    辩机与高阳爱过一场,结局却是何等惨烈啊!

    那是纵情恣意的代价。骊歌深深为之心痛、惋惜。

    合上册子,骊歌按捺住想要去看雪慎的心。

    纵情恣意、不顾一切就是真的爱吗?

    如果是,那这样浓烈的爱为何会开出恶花、结了苦果?为何会魂归两处、空余叹息?

    偌大的宫殿中,华灯幽幽,案牍昏黄。骊歌在案前默默坐了良久,关于应该如何爱一个人,她还是不太懂的。想了良久,末了提笔,却是在花笺上写下两行小字:

    ——若是意真求朝暮,当转俗情为道心。

    雪慎看得不错,她的慧根是极佳的。她的心,如清风朗月,如虚空明镜,并不着俗尘,不染浊欲。

第113章 昆山有鹏1() 
(一)金翅鸟

    中原萧索的冬来了。

    在长安城里不觉得。唐皇君临天下,处处欣欣向荣,长安城是暖的。出了城,才发现河水已开始上冻,晶莹的冰棱子点缀了稀疏的树梢。

    选在这个时候上路是欠妥的。昆山在北,更加寒冷。但骊歌不愿再等,也好在这一行人功力深厚,天气的影响便显得不那么重要。

    雪慎、骊歌、雪源、伊湄四人一行,准备先回法门寺处理好事务,再向西北去往昆山。

    法门寺叛徒雪通武功尽失,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按唐皇李适的本意,是要斩他示众的,为大唐复国立个威。但骊歌说:“杀一个废人有什么意思,再深的仇怨都过去了。皇上以仁爱治国,天下归心。”李适便也依了她,雪通活了下来。

    如今,在押送的路上,众人还是顾了同门之谊,只让他随众走着,旁人并看不出他是他们押送的罪人。

    午歇在一个小镇上。才到正午,天已黑了一半,冰冷的细雨绵绵密密,打在马车上桦桦作响。

    一行人停下来,进了街边一个酒肆。

    这店不大,布置粗犷,五人进来,见店中生意倒好,便选了僻静处,围坐一桌。

    小二上了六盘小菜,速度很快,又盛来热乎的白米饭。

    伊湄呵着双手,才端起来,雪通已拍桌叫道:“这么冷的天,不行,老子要吃肉,老子要喝酒。”

    骊歌瞪他一眼:“你只剩了半条命,好好将息着,不要惹恼了我。”

    雪通轻蔑地嗤笑:“老子还正想你杀了我呢,你敢吗?”

    众人都不理他。

    骊歌起身去往水袋里灌上热水,又拣了几片药材填进袋中,那是备在路上用的。

    她复来坐下,雪通又道:“着啊,你也知道雪慎失了武功,抵不住严寒,所以给他准备了药材。我也是失了武功之人,我要吃肉喝酒,不然这路没法赶了。”

    雪通将桌子拍得更响,叫道:“小二,切五斤牛肉,打五斤烧酒,快些!”

    小二应了一声,又摆头:“这年头,和尚也要吃酒肉了。”说虽说,却麻利地将东西摆将上来。

    骊歌正要发作,雪慎却道:“由得他。”

    雪源和伊湄也只呵呵笑:“喏,雪通,没想到你也有怕的,你是怕回法门寺吧,所以喝酒壮个胆先?”

    雪通被他们说中,饮了碗酒,讪讪道:“怕什么?老子所有的戒都破了,哪里都不怕,哪里都敢去。”

    伊湄的眼珠咕噜噜转:“话说当年是你杀了你师父吧?那老和尚似乎迂了点,不过人却不错。”众人知她在说当年将雪源逐出师门的事。

    雪通再饮一碗,哼哼两声:“我再欺师灭祖、无恶不作,也不敢亲手杀师父。他老人家是自杀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他为什么要自杀?当年我也在法门寺,老方丈中的毒明明和现在师父中的毒一样。你还说不是你?”骊歌道。

    “你丫头片子不懂师兄师弟应该明白,香毒只压制武功并不伤性命。师父他是强运真气自己震断经脉的。”雪通道。

    “你在他面前倒行逆施,老方丈也是为了制止你,你还说与你无关,要脸不要?”骊歌道。

    雪通瞧她一眼,牛肉嚼得滋滋有声:“你跟了师弟多年,我也与你说说佛。所谓‘佛说一切法,为治一切心;若无一切心,即无一切法’,懂不懂什么意思?”

    骊歌摇头。

    “不懂?你白跟了雪慎这么久。也难怪,他那人行医救人尚可,说法教化吧,就差强人意了……”雪通抹一把嘴,他也不问骊歌愿不愿意听,便道,“那我来给你讲一讲。”

    “嘿……”骊歌嗤笑,“凭你这点修为,财色名利,样样都要,也能讲出个道道来?”

    “小丫头,理是理,事是事,这世上哪个不是道理懂得却事上不行。比如你两个丫头吧,告诉你们勾引比丘是天大的罪,永堕无间地狱,你俩如何,还是要做?这就是道理懂了却做不到嘛。”他的话引得店中客人侧目,伊湄将桌子一拍:“再乱讲,我割了你舌头。”

    “好好好,所以,我是说能把事做到理上,那需要定力和智慧,我是不行的,但是讲道理我还是能说一通。”雪通继续道。

    “你不要以为住持方丈、得道高僧没有贪嗔痴的念头,这些世俗的心思哪,与生俱来,否则你也不可能投生为人。和尚也一样,师父也一样。只不过是动了邪念,又提起正念;犯了错误,又忏悔修正,这个过程就叫修行。你以为真如你想象的那般完美么?”牛肉和烧酒让他的脸有了些许血色,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又说这一席话,他微微显得有些喘气。

    见雪源和雪慎都沉默着,他便说得更加恣意:“独孤翎老匹夫的姐姐,前朝的独孤妃你们可听过?我只知道她武功独步天下、深不可测,正是师父亲自传授给她的法门寺不传之宝摩地尼杵,和祁门收藏的摩地尼杵秘籍不一样。听说杨问意练成祁门绝技后和她拆过招,半分也没讨到好处。”

    “不可能。我听母亲说过,她是个惯会争宠的深宫妇人。若有那么好的武功,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母亲,而要使出那么多的手段呢?”骊歌不相信。

    “哼,哼……”雪通道,“杀鸡岂用牛刀?她不过是对不同人,用不同的方法玩罢了。”

    说到此,众人均感难以置信。却又听雪源道:“这段故事我略略知道一些。”

    “那是师父将我逐出师门后,那天夜里,我去丈室拜别他老人家,他讲过这么一段。”他神色如常,慢慢道来,像启开了尘封多年的酒。

    酒是什么味道呢?第一年不同,第二年不同,第三年又不同,年年岁岁都不相同。而当你准备饮了,盖子掀开,闻着的和尝到的味道又不尽相同。

    这是酒的丰富。

    而人的丰富,人心的丰富,则远远胜过了酒。

第114章 昆山有鹏2() 
讲过那段故事,最后,雪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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