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莲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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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机辩她不过，气呼呼将头扭向一边。雪慎见之莞尔，招呼两人：“走去吃点东西，下午便到太湖了。”

　　　　骊歌的家乡，却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回来。当年的情形大概早已听舅舅讲了不下百遍，如今亲临了，步伐却不免踌躇起来。

　　　　彼年豪阔的沈家府邸如今只余断更残垣、杂草丛生，连带荒凉的还有这曾经最为繁华的地段，如今已沦为偏隅郊野。

　　　　冬日的江南天阴得早，骊歌随雪慎来时，天还蒙蒙地灰着，待走近了，却已完全暗下来。

　　　　沈府恢弘的门楣还剩半边，大火烧塌的攒木到处都是，经年雨浸早已腐败，园中的野草足一人来高，骊歌几乎下不去脚。

　　　　她由雪慎扶着，屏着气走过一道道断墙，冬月弯弯，霜露泛着桦桦青白，引得人心下无故凄凉。

　　　　两人目视都好，并未点个火折，走得一段转过去见竟是一片泥沼，泥沼中乱石堆砌，东一矗西一矗，有如坟堆。

　　　　骊歌心惊胆战，雪慎已在她耳边轻道：“是太湖石，别怕。以前这里应该是片池塘，假山重叠，都是玲珑剔透的太湖石。”

　　　　骊歌点头，不由得感慨：“繁华若梦，转眼成空。人也一样，走得这一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扯着雪慎衣袖，远远望去，见那乱石长草之间，还真有馒头状的小丘，依稀歪斜竖着牌子。

　　　　“师父，你看那？”骊歌唤他。

　　　　两人小步走近，真是坟头，足有二十个之多。

　　　　骊歌心中一恸，扒开泥草，见那牌上扭曲写着几个血字，年长日久，约摸可辨。

　　　　“这里是我祖父。”骊歌伏下身来，将坟头杂草拔掉，又搓土为香，恭敬插在坟前，拜了三拜。

　　　　骊歌起身，暗夜里逐一看去。“这是沈伯，这是唐妈，这是……”

　　　　“奇怪，这是谁立的？不会是舅舅，我没听他提过。会不会是老街坊邻居？”骊歌奇道。

　　　　雪慎看了牌子，摇头道：“不会。一场大火本来尸首难辨，这里二十来个却都有名姓，写得分明。必是非常熟悉之人，或者就是你的家人。”

　　　　“会不会是母亲？”骊歌听舅舅讲过那日经过，后舅舅又托友多方寻过沈珍珠下落，皆不可得，本以为凶多吉少。但骊歌心里，却是隐隐盼着母亲活着。

　　　　雪慎又摇头：“也不像。你母亲的字我见过，娟秀端正，这笔迹应该不是。”

　　　　两人猜测不出，转出墟地，经由小道折返。走得百步有余，见一墙面漆得醒目雪白，当首贴着大幅告示。

　　　　两人来时走得急，未曾留意，如今细看，竟是当今圣上寻找母亲的皇榜。

　　　　“新皇即位了，先皇不认皇后，圣上却是不会不认母亲。只是，这皇榜看来有些时间了，母亲还是没有音讯，怕是不好找了……”骊歌望了半晌，将那告示揭下，揣入怀中。

　　　　“小心，什么人！”骊歌正在出神，忽被雪慎揽入怀中。骊歌探出脑袋，见雪慎袍袖之下，两指之间，竟夹着三枚银针。银针青绿光芒，显是淬过剧毒。

　　　　雪慎掷针在地，遥遥一掌，距两人七丈之外，一棵大树之间，竟腾地蹿出两人，黑衣黑裤，腾空而去。

　　　　雪慎起身去追，跃上檐宇，那两人脚程竟快，已出百米有余。雪慎放心不下骊歌，不敢走远，只得作罢。

　　　　“是什么人哪？”骊歌问。

　　　　“摸不清来历，功夫倒是不弱。”雪慎道。

　　　　骊歌将那银针捡起，细细打量：“好厉害的毒。”

　　　　“别怕。”如那晚一样，骊歌只感到雪慎的手温柔抚过她的长发。没有什么能比他更能让她心安。

　　　　他温热的手，他清净的手。霜风寒露中，一件单薄缁衣令他恍如行走凡尘的仙众。

　　　　骊歌痴痴地看，忽的纵体入怀，呢喃道：“有师父在，当然不怕。”

　　　　她依在雪慎胸口：“那暗算的人要失算了，我打小服过师父给的‘六合妙有丹’，早就百毒不侵啊。师父，那么珍贵的药，你怎么会全数给了我？”

　　　　雪慎笑道：“药之珍贵在能活人性命，若只顾珍贵稀少而见之不救，岂非妄自颠倒？”

　　　　“那师父为何又要陪骊歌来江南，不赶着回法门寺清理门户？”骊歌又问。

　　　　“造业是因，受报是果。由因到果，异时异地而熟，时机未到，妄动无疑。”雪慎答。

　　　　骊歌却轻轻地笑：“我知道，师父是放心不下骊歌。”

　　　　刚刚凄凉惊吓转眼被雀跃之心代替，骊歌默默含笑，跟着雪慎，一行无话，回到住处。

第27章　水月幻化2（）　
“早些休息。”雪慎嘱咐她。

　　　　“师父。”骊歌拉住雪慎衣袖，“我可不可以去你房间？”

　　　　“不是说你不怕吗？”这小女娃……

　　　　“我去你的房间，走吧。”雪慎拿她当小孩子看待，两人一起历经生死，也随意了许多。

　　　　骊歌一夜安稳，直到天光大亮，才从被窝中探出两只小手。

　　　　师父呢？

　　　　雪慎依旧盘腿于榻上，眉目低敛，唇角含笑。

　　　　每次看到师父师父都在微笑，慈悲喜舍，不生烦恼，便是圣僧活佛的境界么？可是，师父到底在高兴什么呢？骊歌的眼珠滴溜溜转。

　　　　“醒了就快起来。”雪慎吩咐。

　　　　“喔……”骊歌吐吐舌头，骨碌跳下床来。

　　　　确实不早了，两人出门迎面便碰上焦急等候多时的显机。

　　　　“早呀。”骊歌主动上前，却换来显机白眼和一声“小妖精”。

　　　　“小妖精？”望着雪慎背影，骊歌还蛮喜欢这个称谓。指不定我前世真是你菩提座前的一只小狐狸。

　　　　三人堂前用餐未毕，忽见两名女子快步走入。

　　　　雪白裙裾，身形婀娜，薄纱面罩遮住秀发及面颊，教人一见侧目。

　　　　两人径直立于骊歌身前，开口便是姑苏一带的吴侬软语：“突然造访，端的冒昧。我家主人有件礼物赠与姑娘，请姑娘笑纳。”说着托出个匣子。

　　　　那匣子黑漆金边、凤纹云底，精致如女子首饰妆匣。骊歌不明所以：“你们找我？你家主人是谁？为何送我东西？”

　　　　两名女子目光森寒，言语却忒温柔，笑语续道：“姑娘莫怪，我家主人说，这礼物姑娘一见便知。”

　　　　骊歌接过，那木匣极沉，骊歌双手托之不住，哐当搁在桌上。骊歌素手拂过匣面，正自迟疑，雪慎已道：“我来吧。”

　　　　单指挑开匣盖，骊歌大吃一惊，骇道：“这是什么！”

　　　　匣中数枚银针，两只人手。那人手不知被什么药水浸泡过，皮肉青黑，已然干枯。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骊歌问道。

　　　　两名女子依旧笑语盈盈：“姑娘莫怪，我家主人唯恐血淋淋的东西不好看，特意将这手处理过。两只手的主人便是昨夜暗算姑娘之人，这银针便是他们所带的暗器。”

　　　　那两人功夫不弱，不知如何转瞬就被剁去了手。雪慎也惊异于对方来历不小，合掌道：“这偷袭两人是何身份，你们可知？”

　　　　“不过是朝廷的鹰爪，不值一提。”女子答。

　　　　那皇榜告示是朝廷贴出，为何又有朝廷中人从旁监视，雪慎尚未猜透其中关键。只听两女子又道：“除了这礼，我家主人还有东西相赠。”说罢掀开匣子底层。

　　　　骊歌连连摆手：“不要啦，不要啦，谢谢你家主人。”

　　　　两女子噗呲一笑：“姑娘请看，这回是好东西。”

　　　　骊歌一瞧，匣中躺着一柄短剑、一块令牌。

　　　　那剑外身青碧，模样古朴，骊歌攥在手中，翻转两遍，只觉做工威重，别无异处。但她素喜刀剑之物，便拱手笑道：“我正好缺把随身小剑，这东西精巧细致，我也不客气了，谢过你家主人。”

　　　　两女子又笑：“还请姑娘抽出看看。”

　　　　“哦？这剑叫什么，还有什么讲究？”骊歌“嗖”地拔出，但见那剑尺来长短、非铜非铁，却是寒气迫人、光华十里，引得雪慎和显机齐声赞了声“好剑”。

　　　　骊歌不过比划两下，室内却如夹风吹雪般，桌椅表面竟覆了一层薄薄白霜。骊歌将剑搁下，揉了自己手腕：“好冷好冷。”

　　　　两女子喜道：“姑娘底子不错，若是寻常女孩儿，怕是手都冻僵了呢。姑娘不愧是我家主人的……”两人一省话说岔了，又急忙回转，“这是‘凝霜剑’，乃上古玄冰所制，姑娘使着顺手就好。”

　　　　“天沙舞动凝霜楚，伏羲之上一卦无。”相传这剑是羲皇一画开天时所用，后赠给了其妻女娲。其剑威力破天袭地，有封川冻河之用。骊歌自身功力本不足，全赖雪慎为她疗伤时输入不少内力，如今竟能持受这等名剑。

　　　　骊歌也感惊异：“呀，不曾想是上古神物，我与你家主人又不相识，如何敢收这等贵重之物？”

　　　　“如此，姑娘去当面谢过我家主人便是。”两女子又将令牌取出，“我家主人邀三位贵客前往一见，这令牌便是通行信物。”

　　　　“你家主人是谁，可否相告？”雪慎问道。

　　　　“师父放心，我家主人说与师父是旧识，去了一见便知。”两人拱手告辞，末道，“入山无处不花枝，远近高低路不知。贪爱下风香气息，离花三尺立多时。主人说眼下正是入岛的好时令，我们扫雪烹茶，以待贵客。”

　　　　一首小诗教骊歌和显机好猜：“这是怎么了……让我们去哪来着？”

　　　　雪慎吟得一遍，笑道：“又逢雨露凝，满园香雪海。太湖中，邓尉山。她们是邓尉山的人。”

　　　　“咦？原来师父不仅读佛经，也读诗词。武功卓绝、岐黄精通、音律深解，能讲经解论，还会诗词歌赋……师父啊，你还会什么？不对不对，是……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骊歌犯着花痴，她对雪慎的好奇显然超过其他一切。

　　　　“都是你惹的麻烦。”显机白她一眼，“师父，我们真去吗？她们神神秘秘的，也不知是敌是友……”

　　　　“去吧，她们对骊歌没有恶意，应是故人。”雪慎将手拢在袖中，笃定回道。

　　　　邓尉山若一只舟伐，斜插太湖之中。它因东汉司徒邓禹居此，故而得名。

　　　　邓尉极好梅花，故在岛上遍植名梅。雪慎数年前路过一次，道：“现在确是上岛的好时令，冬日里岛上繁花盛放，似海似雪，暗香浮动，数里可闻。”

　　　　“那师父当时为何不上岛看看？”骊歌眨眼。

　　　　“当日又无甚事，想来岛上所居之人必是风雅名士，出家之人不便搅扰。”雪慎道。

　　　　“不对不对，我倒觉得岛上所居之人应是女子。瞧那两名侍女姐姐，风姿尚如此卓绝，她们的主人定是世外仙姝，说不定便是梅仙……”骊歌道。

第28章　水月幻化3（）　
“哼，我也真佩服你的想象力……”显机讥笑，“一岛上都是女子，我可不愿去。”

　　　　“女子怎么啦？师父自小修行，见女子则避之，是不是也是一种分别心？嗯？”骊歌的古灵精怪让显机气恼。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话，倒也略过了舟行太湖的清寒。

　　　　此时已是隆冬，太湖上湖深水静，浩淼千里，船过无痕，难觅人迹。三人极目望去，但见天地皆阔，云雾开散，水天相接处，波光粼粼，暗影绰绰，仿佛有舟子于云水交界处洒下漫天巨网，捕捞一年生计。

　　　　“冬日也有人捕鱼吗？”骊歌问道。

　　　　“冬鱼肥美喜静，正是捕捞时节。”雪慎道。

　　　　“这真是上天赐予的，但愿渔民们有个好收成。”骊歌充满希冀。

　　　　“这可不是残害生灵……”显机不以为然。

　　　　“渔民世代以此为生，放弃捕捞则活鱼而饿死家人自己，如此便不是残害生灵？”骊歌道。

　　　　“有悲心者，当如萨波达王割肉喂鹰，摩诃萨埵舍身饲虎。”显机振振有词。

　　　　骊歌婉转一笑：“好是好，若有那等境界，众生皆未迷，何需觉？何需师父来度？”

　　　　骊歌虽未学佛，但天性通透，慧根却是极好。雪慎望着两人饶舌，默默地想。

　　　　又行得半刻，湖面忽显一左一右两叶小舟。舟长不过一丈，宽约三尺，速度却极快，仿佛行舟之人有凌波神技，于茫茫太湖上乘风而来。

　　　　舟未至，已听舟上之人喊道：“朋友哪里来人？欲去往何处啊？”

　　　　雪慎答道：“受邓尉山主人之邀，前往岛上叨扰。”说罢将令牌亮出。

　　　　那舟上之人见了令牌，遥遥拱手：“请贵客这边走。”说罢调转方向，前行引路。

　　　　未行得一里，已见水间栈道。那前行者舍舟登岸，去了内里，顷刻便见岛上之人迎来。

　　　　雪慎三人下船，早有六名女子侍立在侧，皆雪衣白袄，和先前城中所见两人打扮一致。为首一名恭敬道：“舟行寒冷，恐贵客受凉，先请喝盅热姜茶吧。”说罢双手奉上。

　　　　三人喝罢，谢过主家周到，便随曲环入岛。

　　　　岛上世外之境，确不负“香雪海”盛名。三人望去，但见各色梅花，疏落有致，香气袭人，堪如浓酒。骊歌兴至贪香，竟仰脖大口吸气，一边叫道：“好美好美，好香好香！”

　　　　那为首侍女笑道：“梅花淡香清远，占尽一个‘幽’字，就要一丝一缕、若有若无的好。似姑娘这般品，品不出梅儿的味道来。”

　　　　骊歌笑道：“姐姐说得是。不过也要分人。比如人饮水吧，口渴之人无心于品，必定先饮饱再说。骊歌初登岛上，就如那口渴之人一般，花香馥郁，先闻足了，再静下心来慢品不迟。”说着又小狗一样嗅嗅鼻子，引得众人大笑，赞她性情中人，可爱得紧。

　　　　雪慎见几名侍女笑语盈盈、言谈非俗，已能想见此间主人必定诗书饱腹、见解不凡。他本隐隐猜到是谁，但见岛上气势，却又犹疑起来：是何等因缘，竟能让她，把这诸般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条？

　　　　心念未及，但见成山海之势的梅林之后，杂隐着清雅精舍。其屋小巧，白壁青瓦，有藤蔓杂草自飞檐翘角上温柔垂下，更增古色古香，别有一番江南意趣。

　　　　精舍之前，早有侍女左右双列，恭敬迎候。居中两名妇人，一人凤钗高髻，红衣紫裘，英姿飒爽；另一人却是素袍白衫，清冽干净，作道姑打扮。

　　　　见故人来，那红衣妇人迎身上前，爽朗笑道：“和尚，好久不见了，你比当年俊俏了不少，可还认得我们？”

　　　　俊俏的和尚？骊歌扑哧一笑，第一次听人如此称赞雪慎。师父举止庄严、威仪具足，一袭缁衣难掩风仪无双，哪里是俊俏所能形容的。那妇人比之雪慎大不了多少年岁，竟像对待小孩一样说话，瞧得骊歌一双妙目，尽是笑意。

　　　　雪慎见之合十：“当年故人，今日再见，却别有一番风采，甚好甚好。难怪你们要相助骊歌。”

　　　　那红衣妇人见骊歌跟在雪慎身后，已是少女个头，长得玉雪可爱，忙上前拉住细细打量，一边叫道：“小姐，你还愣着干嘛？”

　　　　骊歌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这哪有小姐？我没愣着，是你拉着我啊……”

　　　　红衣妇人哭笑不得，又向那姑子招手：“小姐，你快过来呀，来看公主都这么大了。”

　　　　骊歌扭头去瞧那姑子，见她一双慈目，似不敢相信一样望着自己，晶莹蕴泪，却不言语。虽是初见，骊歌竟恍如相识一般备觉亲切，不禁也怔怔相望。

　　　　“那是你母亲。”雪慎轻抚骊歌肩头。

　　　　“母亲……我的母亲……”骊歌嚅喏。多少次，听舅舅提起母亲，那是母仪天下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