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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江山-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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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顾雪绛远在东川、太子殿下睡在东宫,无论是要诛杀谁、保护谁,他们的目的与行动后果都相去甚远。

    夜雨潇潇,安国公主奉诏入东宫。

    程千仞面无表情,身穿太子朝服,头戴珠冠,手握神鬼辟易。他下令出动京郊所有镇东军骑兵,从南城门一路清扫到宫门外。驱散闹事人群,反抗者就地格杀。

    “禁卫军还有六个营的兵力在城西。我的兵将长年与魔族作战,刚离战场不久,杀气未散。此令一开,恐怕”

    程千仞看着她。

    安国公主忽然觉得眼前人十分陌生:“得令。”

    程千仞挥退众侍从,走到窗边。

    东宫地势较高,殿宇更在高阶之上,视野开阔。雨幕下,火光与浓烟、阵法与法器的光芒占满皇都上空。

    曾经热情洋溢、夹道欢迎他的百姓,一夜之间变成穷凶极恶的暴|徒。

    程千仞理政以来,第一次面对的真正险恶风波,便是以他知己好友顾雪绛为,各派系之间爆发的空前争斗。

    文臣不满武官、新贵不满老臣迂腐、老贵族不满节衣缩食。

    逐流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哥。”

    “最初写文章的那些书生,不算大奸大恶。是我的软弱,给了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让他们以为煽动民心,便可以向我施压。”

    程千仞依然看着窗外,“你去睡吧,我自己呆一会儿。”

    逐流陪他一起站着,也不说话。

    天色蒙蒙亮时,大雨渐歇。

    安国进宫复命,皇都所有暴徒被驱散,基础秩序恢复。所有参与混战的禁卫军将领,除去已经身亡的,一律抓捕入狱。

    程千仞问:“昨晚死了多少人?”

    “臣给史官报八千。”

    “实际呢?”

    “五万。”

    “那就写五万。”

    “有碍圣名,不好,而且昨夜你不该下令,应该让首辅大人”

    她没有说下去。

    程千仞拍拍她肩膀:“皇姐,辛苦了。”

第122章() 
程千仞道:“回去好好睡一觉;这个案子;孤亲自审理。”

    安国再次重复:“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召回花间雪绛,平息纷争、安定民心!”

    程千仞伸手将她扶起来:“孤的声望、王朝的民心、帝国的气运;难道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是恶魔,还是天神?不对,外面那些人说的都不对。顾雪绛是个烟鬼、而且一身旧伤;每天都得吃很多药,明知道抽烟伤肺腑,还是烟不离手,连戒烟的自制力都没有”

    安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殿下?”

    “他很讨厌洗碗;喜欢穷讲究。画美人倒是栩栩如生;哪天不做将军了,依然可以写字卖画维持生计”

    安国眉头紧皱,目光如刀。

    程千仞平静道:“孤不会召他回来的。”

    他的反应出乎安国意料。

    “你真的想让他继续打?你把镇东军交到那个疯子手里,就不怕养虎为患?他接到的是守城令,出兵之前甚至没有上报。可见他根本没有一点敬畏心,他不是徐冉!如果他拥兵自立”

    程千仞打断她:“皇姐,不要再说下去,这件事,孤不愿意追究你的责任。”

    安国公主昨夜平乱有功,全皇城都知道。程千仞却说不罚她;听上去很是无理蹊跷。

    但安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心底发寒;又感到一丝欣慰。

    她收敛怒容,露出温和笑意,就像程千仞第一次见她,在水潭边烤鱼时一样:

    “臣失言了。”

    “孤希望你能记住,昨夜丧失性命的人,也是你戎马多年、拼死守护的子民。”程千仞顿了顿,语气缓和,“回去休息罢。”

    “臣告退。”

    殿门关闭,程千仞烦躁地扯了扯礼服衣领。犹觉不够,于是解开下颌绳结,一把扯下发冠。

    沉重的珠玉冠落地,回音清脆,他一身轻松,剧烈喘息着。

    半晌喃喃道:“天命所归?狗屁。”

    逐流拾起发冠,引他坐在梳妆台前,动作轻柔地为他梳头。

    自太子可以独当一面处理政务,首辅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宫闱。程千仞意识到自己习惯性依赖对方,便提出独立要求:“你太辛苦了。我一个大男人,不能这么没用。”

    逐流没有反对,他很谨慎,不想激起程千仞的对抗心。

    就像现在,他为对方按摩头皮,声音尽量轻柔缓和:“她和她妹妹才更像皇族,生性多疑,谁也不信。你正好相反,谁都相信。”

    程千仞被他按揉穴位,发出舒爽的,像猫咪被顺毛一样呼噜着。

    心里却在想,安国把军队看做维护皇权的工具,把每一位士兵将领、甚至她自己都看做锋利的刀,随时可以为了段姓王朝牺牲。她防备朝歌阙,献计联姻,现在又怀疑顾雪绛但她确实是才能优秀、无比忠诚的将领,或许我可以让她离开皇都,下月调她去西南吧。

    “我信任顾雪绛,因为我了解他。他的理想和人格,绝不在于自立为王。”程千仞道。

    如果说朝歌阙的理想是杀魔王,顾雪绛的理想大概是希望魔族灭绝。虽然他与对方没有直接交流过这方面话题。

    逐流笑了笑:“但是你知道,就算你下诏令,也未必能召回他。你不想治他抗旨谋逆的罪名。他那么聪明,明知你会因此为难,还是选择”

    程千仞打断他:“我们过去互相信任,现在也是一样。”

    逐流:“哥,没事。如果你需要我,我一直都在。”

    你的朋友故交,因为你身份变化,与你产生隔阂。你血缘上的亲人,更在乎皇权稳固。只有我不一样,不管你是谁,我都对你毫无保留。

    他要程千仞认清这一点。

    果然,程千仞转过身,握住弟弟拿梳子的手:“小流。”

    晨光熹微,香炉青烟袅袅,白色帐幔飘飞。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铜镜中,两人距离渐渐拉近。

    气氛正好。

    逐流轻声道:“即使大陆沉没,星辰陨落,我对你的心意永远不改变”

    程千仞:“借我点钱吧!”

    “什么?”

    程千仞重复道:“五十万两。”

    逐流缓过神,懵懵地点头。

    程千仞紧紧握住他的手,像肯定革命友谊一样剧烈摇晃:“五年之内,我一定还你!”

    他再次深切体会到——只有弟弟使我快乐!

    逐流觉得又气又好笑:“哥,你这样说太生分了。就算真金白银还不上,你也可以用其他方式偿还我。”

    程直男不假思索道:“嗯,我会尽力在别的方面补偿你!”

    成功借钱使他充满干劲,一扫颓靡,自己戴好发冠,掸掸衣摆:“我开工去了。你再多睡会儿啊。”

    逐流张开双臂:“抱一下。”

    程千仞给了他一个兄弟间的拍背抱。

    逐流被他拍的没脾气,摁住怀里的人,决定扳回一局:“拿我的钱,去养别的男人,你以后要天天哄我开心。”

    程千仞浑身一僵,耳根烧红:“胡说什么,我和顾二那个大傻子”

    “我开玩笑的,去吧。”

    程千仞落荒而逃。

    ***

    从七月中旬到八月,是皇都盛夏雷雨季。

    大雨潇潇,洗刷天地,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被称为‘雷雨清洗’。后人评论程千仞功过得失,无论如何绕不开这一页。

    太子频繁出入大狱,法理司公审他旁听,不时提问,他是真的不懂就问,却给了主审官很大压力。案子牵扯甚广,朝中半数老臣被传讯审问,四十余位禁卫军高阶军官被停职查办,他们即使不曾直接参与,也有渎职失职的错处。禁卫军统领御下不严,罚俸一年。

    “关于副统领一职,殿下属意谁?”

    程千仞想了想:“与此案没有丝毫牵扯、从军五年以上、骨龄三十以下、最好上过战场,禁卫军有这样的人吗?”

    “有,徐冉。此人今年由镇东军调任禁卫军,原先负责粮草配给”

    “就她了。”

    徐冉当即走马上任。

    有人等着看她笑话,这么大的烂摊子,不是说接就能接下的。

    徐冉来皇都不久,因不耐应酬场面,与各派系无甚牵扯。办事一碗水端平,谁的面子都不卖。加上她性格直来直去,谁跟她弯弯绕绕,她跟谁拔刀,反倒化繁为简,令皇都秩序迅速恢复。

    但她也算不上勤勉,做完本职工作后,不愿在官署多呆一刻,就窝在淮金湖消磨时光。

    美人琴瑟起,画船听雨眠。

    有人找上门举告,说看见邻居是雨夜暴|动的‘反顾派’头目,证据确凿,让她去抓人立功。

    她正拿着酒盏灌美人,只摆摆手:“现在是休息时间,明天再说不行吗?你走吧还不走?那来喝两杯!”

    一种论调在市井间悄然兴起:顾雪绛远在天边十万八千里,是死是活跟我们没多大关系。该吃饭的吃饭,该上工的上工,生活还是要继续,一家人平平安安过自己小日子,比什么都强。

    徐冉行事,被后世评价为‘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她张弛有度,使太子铁腕时期的皇都,不至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但在当时,许多官员提起这位徐副统领,无不摇头,认为她得过且过,没有出色才干和鞠躬尽瘁的奉献精神,最重要的是,她不善于揣摩上意。

    程千仞觉得自己快精神分裂了。白天在外人面前,他是威严庄重的太子:“你别怕,孤觉得自己脾气挺好,你抖什么?”

    晚上回到寝宫,对着逐流就是一通吐槽。

    “都不让我省心,来呀,互相伤害呀。”

    “说什么查军费明细,就是想召顾雪绛回来,我说‘自今日起,顾旗铁骑军费开支减半,国库不给顾雪绛批超过十万两的账,大家共度国难。’他们直接没话说了,就怕我下一句冒出月俸减半,各府开支减半。当然这全靠你借给我的钱暗度陈仓,小流,你对我真好”

    东宫温泉池热雾氤氲,程千仞闭着眼睛靠在池边,许久没听到回音:“小流?”

    只见逐流脸色苍白,直直注视着他,神色难辨。

    程千仞正觉奇怪,忽然心中一惊:“朝歌阙?”

    久违的危机感降临,他周身气息不受控制地攀升,又听那人笑道:“哥。”

    程千仞松了一口气:“你最近一直精神不太好。是因为你们争夺法身?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逐流点头,很懂事的模样:“我不想让你为难。”

    程千仞看着心疼:“没事,会有办法的。”

    他张开手臂,搅动水花四溅,打算一把将人抱出温泉,照顾一下柔弱的弟弟。当触及对方湿滑细嫩、洁白无瑕的肌肤,又觉尴尬:“你自己来。”

    逐流笑了笑,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程千仞:“现在不比小时候,也该换我疼爱哥哥。”

    “等、等一下!”程千仞像只扑腾的鸭子,又不敢折腾出太大动静,只低声训斥道:“被人看见怎么办,怀清怀明在外面候着呢,你这样、这样我很没面子。”

    ‘会有办法’不是嘴炮,程千仞开始研究神魂方面的术法,他让怀清回剑阁一趟,搜罗相关典籍,一边写信向南渊学院胡易知请教。经常有人投其所好,向太子进献神魂秘法,奈何良莠不齐,帮助不大。

    他相信“天地万物,总有缘法。可以一化为二,就能合二为一”,却担心逐流抵触与朝歌阙融合,便暂时没有告知对方。与此同时,程千仞还要肃清朝堂,处理政务,难免分身乏术,无暇陪伴弟弟。

    逐流不是省油的灯,白天没时间腻在一起,就要从其他方面找补。程千仞为了让他少问问题,不要跟着自己,难免答应一些无理要求,便宜都被占干净了。

    温乐禁闭期刚结束,就推荐程千仞去查皇宫藏书楼的典籍:“那些都是父皇的收藏,或许对你有用,哥,你到底要找什么术法啊,不练见江山了吗?”

    被人忽然提起,程千仞一时恍惚,召来神鬼辟易掂了掂。

    见江山。自进宫以来,他不曾练剑。

    当天夜里,他没有回寝殿,提着剑在宫里游荡。

    从前他四处游历,无牵无挂,见山劈山、见海分海,哪里都可以练剑。晚上躺在树上喝酒,拾起一根树枝,便舞一套剑法。

    现在却看哪里都觉得不对劲,楼台重重,广厦千万,都不是练剑的地方。

    宝剑依然锋利,月色依然明亮。

    程千仞拔剑四顾,十分茫然。

    因为他不仅没练成剑,居然又迷路了。

    “劳驾,请问东宫怎么走?又是你啊!”

第123章()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打落一地蔷薇花。空气潮湿;夏夜晚风徐徐;吹来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花园回廊里,老人眯起眼睛;借月光盯了程千仞片刻:“哦,是你。”

    他虽然没明说;下撇的嘴角、嫌弃的表情都写着‘年轻人;你路痴’。

    程千仞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事;进宫第一日,就是眼前这位老人为他指路;比起那些神色精明、面对他诚惶诚恐的宫人;对方更像老眼昏花,脑子不清楚了。

    “你怎么又走错路了;大晚上在外面闲逛;嚯,你还拿着一根棍子。”

    程千仞:“这是我的剑。”

    “我带你去东宫;跟上。”竹杖点在地砖上,发出笃笃声响,老人缓慢移动,“让我看看你的剑。”

    “呃,剑这种东西,跟棍子不一样;不能随便看。”

    “真小气;那我们交换。”

    他说着竟然将竹杖递出;另一只手去拽程千仞的剑。

    神鬼辟易何等凶煞,普天之下有几人,敢从程山主手里直接夺剑?

    程千仞心下一惊,急忙收敛威势。

    老人抄起神鬼辟易掂了掂:“有什么不一样?还给你咯。”

    程千仞追悔莫及,他不该晚上瞎逛,更不该迷路。

    他该在宫里,不该在这里,跟一个碰瓷大爷扯皮。

    “要不,您指个方向,我自己去。”

    老人疯狂摇头:“我不带你,你走错路啊。上次给你指得多清楚,结果呢?你到现在都没回去!”

    程千仞:“”

    对方似乎想抄近路,带他在花园小径间穿行,四下里夜色寂静,只有花树遮蔽月光。不知道值勤卫队都去了哪里,程千仞漫无边际地想着,该不是喝酒打牌去了吧。

    雨后夏夜泥土松软,遍地小水洼,一脚不慎,就溅得一身泥。程千仞被大爷溅了几次,只好扶着对方走。

    他们慢慢走着。

    程千仞忽然道:“那天我回去了。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当皇帝了。”

    老人不留情面地吐槽他:“人人做梦都想当皇帝。”

    程千仞笑了笑:“然后我疯了,逼我弟弟嫁给我,逼朋友让兵权,半生东征西战,落得众叛亲离,还站在皇位上喊‘逐流是朕的,神鬼辟易是朕的,整个天下都是朕的。’这个梦,我一直记得,平时不敢给人说没事,说了你也不懂。”

    老人瘪嘴:“年轻人,棍子不多,想法挺多。”

    程千仞一直被吐槽也不生气,大多数时候,他自认脾气很好。

    “我不喜欢守规矩,也不喜欢给人定规矩,我这种人,最不适合当皇帝。进宫之后,他们都说我天命所归,每个人都相信这套说法,只有我不信。”他重复道,“我不信。”

    老人停下脚步,浑身僵硬,转头怔怔地看着他。

    “那你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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