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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江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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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看看门口的东家。嚯,西市两瘫,相映成趣啊。
不过顾二居然没在家睡觉,还冒雨出摊,看来最近是有些拮据了。
忽听东家道:“今天没几笔记账,早点回去吧。”
程千仞还是站在柜台后打起算盘:“没事,我查一下到期的赊账,给你列个名单。”
东家淡淡应一声:“好吧,随便你。”
程千仞一直很不解,东家这种散漫性子,是怎么把店开下去的。
在他来之前,这里没有账本,收了钱就往柜台后的匣子里扔,要买菜买面时拿钱就用。邻里街坊谁想赊账,东家嘴上应一声,说知道了。至于记不记得住,能记多久,那就随缘分了。
程千仞问起时,他连赚了亏了也说不清楚。
“记账干嘛,太麻烦了。”
“那我给你做张表格,你画线就行,隔天我来算一次,错不了。”
程千仞做了整整一本表格,阳春面、酸汤面、红油抄手各占一栏,每买一份就记一笔,画‘正’字。经常赊账的名字也列出来,谁赊了就在谁的名字后面画圈。每赊五文钱画一个圈。
至于他说的赊账超过五日记利息、两日内还账有折扣之类,东家根本没兴趣听。
程千仞来后,还负责采买,反正家里有四张嘴要吃饭,平时买的东西就多。连带店里的一起买,商贩乐意,还会让他几文钱。
这样店里的帐也算得清楚明白了。
至于被同窗们多次瞧见他穿着学院服出入米面油铺,跟买菜的小贩讨价还价,称兄道弟,更加不待见他。背后骂他“真是丢学院的脸。”
程千仞只当没听到。
他每两周大清算一次,报盈亏。东家却不太上心,说的最多的就是“随便你。”
但他做得很开心,毕竟每月能拿三两银子,足够他跟逐流吃喝不愁。
程千仞列好名单,揉揉僵硬的膀子,活动筋骨,只见东家还在门口的摇椅上瘫着。
连姿势都没变过。
他去后厨烧水,想泡壶茶。碳炉还没彻底冷,煮水时突然想起了刚来这里的事。
“在下姓程名千仞,是南渊学院弟子,主修‘算经’,请问您这里招不招账房先生?”
城南的大商铺,都有用了几十年的老帐房,看他是学院弟子,才客客气气送他出门。西市尽是些小本生意,老板和伙计两个人就够了,多招人还得多付工钱。
程千仞被拒绝了一天,四处观望,确认街尾这家面馆没有伙计,只有老板一个人。
小门面,街边摆四张桌,店里四张方桌。
老板出来给街边的客人端面,他便跟上去见礼,紧接着介绍自己。
老板转回柜台后,往摇椅上一坐:“小孩儿,我劝你现在还是好好读书。”
程千仞这才看清,眼前的男人剑眉斜飞,眼尾长而下垂,下巴冒着青黑胡茬,头发胡乱束起,粗布麻衣袖子挽起一半。
白糟蹋一副英俊相貌。
程千仞只当没听出他话里拒绝之意:“我不止会算账,经营之道也略通一二;还会做饭,厨房里也能打个下手”
店里突然有人吵起来。似是外来的修行者,不太懂南央规矩,与普通人发生冲突。
男人垂着眼,没看他也没看吵架抢座的人,不知道在没在听。
“啊!死人啦!——”
惊呼乍起,客人们争先恐后向外跑。凳子翻倒,碗筷打碎一地。
程千仞闻声看了一眼,那人胸口被砍刀贯穿,鲜血汩汩,一瞬间死得透透的,杀人者跑的不知所踪。
见眼前人没反应,他继续说:“平时您要是忙不过来,我也可以在后厨”
男人突然打断他:“你不怕?”
程千仞怔了怔,这才想起来,这里是太平的南央城,生死是天大的事,而他这样的年轻学子,怎么都该大呼小叫一番。
哎,现在喊也来不及了。
“我,我是东川人,边境乱,见得多了,不怎么怕。”
说得直白点,过往的经历让他变得冷漠,不关心这个世界,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人。一条生命在他眼前流逝,他最多叹息一声。
没想到对方好像对东川很熟悉,顺口问下去:“东川哪里人?
“沧江乌环渡。”
“看你身板,十七八?在乌环渡,怎么谋生?”
“我做一些江上的营生。”
他答的快,怕对方误会自己做过盗匪,毕竟那地方盗匪最多。
男人有了点兴致,终于正眼看他:“捕鱼?织网?”
程千仞含混道:“空闲时也会做这些”
男人追问:“那你主业做什么?”
程千仞觉得他语气像面试官,给人一种答完问题,就能得到这份工作的错觉。
他老老实实道:“捞尸。”
他穿来之后,从原主那里继承了这份谋生手艺。‘捞尸’是文雅说法,说的准确点,叫‘卖尸’。死者家人来寻尸首,双方讲好价钱,先付一半定金,捞尸人划船到江心,腰间绑着带钩子的长绳潜下水去,找到尸体就钩起来,拿绳子绑在船上,再往岸边拖。
死在江里的人,死法千奇百怪,商船遇难或者意外溺水都算好的,只是鼓眼吐舌,泡发后涨成原本的两倍大。却还有被盗匪杀害之后抛尸江里的,便时常会捞到断肢、躯干、头颅等等。
程千仞刚开始连胆汁都吐得干净,后来也能面不改色给尸体清理淤泥了。
这活儿危险又晦气,冬天没生意,夏天尸体易腐烂,可是来钱快。
除了做盗匪,就它来钱最快。
程千仞回答完有些忐忑,直到男人说:“哦,你留下吧。”
南央城的小面馆里,血流遍地。在官差赶来之前,他们终于完成了这场对话。
雨势渐小。程千仞端着粗瓷碗走到门口,清亮的茶汤冒着白色热气,转眼被寒风吹散。
他将茶壶放在摇椅边:“东家,喝点热茶。”
“多谢。”
程千仞指指对街:“我给朋友也送一壶?”
看见了吗?就在那边,你的瘫友。
“随便你。”
程千仞撑伞走进凄风冷雨里,对脸色苍白的顾二道:“喏,给你换壶热的。”
顾公子双手接过,立刻用看亲爹的目光看他。
“喝完把壶送回来。”
顾公子捧着茶壶暖手:“其实不用,天晚了,谁来画像也看不清,我都打算收摊了。”
正说着,一片阴影遮住光亮。
有人走进顾二的油纸伞下,坐在了他们对面。
来生意了。
第12章 夜雨()
“画像。”
一枚十两银锭放在宣纸上。
来客是位年轻公子,身穿月白色丝袍,不知是什么料子,像是笼着淡淡的光辉。
他身后站着一位神色木讷的小厮,左手为他撑伞,右手握着一把华美的剑。
分明是雨天,他们却一点水汽也不沾。
顾雪绛直直看着对面的客人,程千仞直直看着桌上的银锭。
顾公子道:“不画,要收摊了。”
客人笑了笑,笑意让人不舒服。周正的面目,也掩不住他眉宇间骄躁之气。
只见他从袖里摸出一沓银票。每张都是一千两。堆废纸一样,他将银票堆在他们面前。
有两张被风吹落,打着旋儿掉进泥水里。
顾雪绛依然瘫在椅子上,懒得像是没骨头:“不画。”
程千仞忽然觉得风雨更冷。他已意识到这不是生意,可能是麻烦。
果然,对方下一句话恶意昭然若揭:“是画不了吧。毕竟你现在武脉尽废,成了个废人。五感也差”他微微前倾,“天色这么暗,你看的清我的脸吗?”
正在收拾笔墨的顾雪绛停下动作,缓缓道:“我一直觉得,武脉被废是件很痛苦的事。毕竟一个人从云端跌落泥潭,总有些不适应”
对方显然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淡定,一时怔了。
顾公子突然笑起来:“此刻倒是庆幸,若能看清你的脸,脏了眼睛,一定更痛苦。”
长街空寂,细密的雨幕中,油纸伞下的四个人,两坐两站。
程千仞的衣袍被飘飞的雨丝打湿,他心中惊涛骇浪,看向对面的目光却警惕而沉静。
那位客人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在竭力忍耐什么。他身后提剑的仆从却像个假人,即使主人被侮辱,也依然一副木讷模样。
这两人应该是修行者。但是境界有多高,他看不出。
入南央城以来,程千仞第一次遇到这种程度的危机。
他知道顾雪绛是皇都人,家境不错,后来被赶出家门。其余一无所知。甚至没听顾二说起过自己曾是修行者。
这两人多大的过节?
对方什么来头?敢在南央城里打杀学院弟子吗?
州府衙门里养了一群吃白饭的,学院院判手下的护卫队可不是。这座城里贵人官署如云,却只有南渊学院最大。院规有时凌驾于天祈律法之上,历史上有弟子犯法,也是院判先提审。
短短一瞬,程千仞想了许多。
那人终于将怒气压下,面上平静了些,目光更冷:“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惹人讨厌。”
“谢谢。可惜我没有注意过你以前什么样。”
顾公子卷好最后一张宣纸,收进书娄。桌上空空,只剩银锭与散乱的银票。
“还不走吗?我要收伞了。”他起身,提起茶壶,“不过看你冒雨赶来求画的份儿上,也请你喝碗茶吧。”
程千仞带来的茶,已经有些凉了。倒在粗瓷碗里,不见几丝热气。
那人端起碗喝一口。立刻弯腰吐出来:“呸!咳咳咳”
他扶着桌子剧烈咳嗽,压抑的愤怒终于爆发:“这是人喝的吗?”
顾雪绛拿出另一只空碗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
他居高临下看着对方,神色倏忽冷漠起来:“我吃过的苦,远不止这一碗粗茶。”
“武脉被废不算可怕,被家族养废了才要命。如果你不能杀死我,劝你还是不要惹我。”
“我很记仇的。”
那位年轻公子双目赤红,霍然起身,厉声喝到:“剑来!”
他身后的仆从递剑上前。
程千仞同时上前两步,潜意识里没想起顾雪绛曾是修行者,只觉得顾二身体单薄,而自己在边境摸爬滚打几年,拳脚功夫总比他好。
一声铮鸣,银光如霜,华美的长剑怆然出鞘。
瞬息间一道无法言说的威压兜头罩下,油纸伞下的空间仿若与外界割裂,风雨难侵。
程千仞只觉寒意扑面而来,飞速涌入四肢百骸,千斤重力压在肩上,眼前昏暗一片。
他汗如雨下,分毫动弹不得。
长剑顷刻即至。顾雪绛不避不让。
电光火石间,两声轰鸣乍响。
“锵!——”
是一柄长刀钉入桌面。
“铮——”
是剑尖与刀身相击。
年轻公子手腕剧震,连退三步,退到伞外。
长刀穿雨破风而来,宽阔的刀身却滴水未沾,平滑如镜,映出四张神色各异的脸庞。
伞下近乎凝滞的空气被打破,微凉的春风夜雨再度飘飞进来。
程千仞肩上压力骤消。
犹如万丈孤峰平地起,这把刀强硬、霸道地横隔在两方面前。
头顶的油纸伞,发出吱呀声响,片刻后轰然崩裂。伞柄碎裂成截,落了一地。
至此,刀势方尽。
四人彻底暴露在雨幕之中。
顾雪绛神色不变,年轻公子脸色骤白。
长刀钉穿了银票,又入桌两寸,不毁桌,不伤人。
真元的控制尽在毫厘之间。
夜雨潇潇,街上无人,店铺闭门落锁。不知谁家楼上有人探出头看了一眼,又飞快关上窗户。
四人向街口望去,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风雨中走来。
少女手握另一把刀,长刀曳地,一路星火飞溅。
周身真元狂暴地燃烧着,以至于雨滴还未落在她身上,便化作升腾的白雾。
年轻公子扬声问道:“阁下何人?”
冰冷的声音穿透风雨:“在下徐冉,有何贵干?”
第13章 馄饨()
从年轻公子拔剑出鞘,到一刀横来,徐冉出现在街口,看似漫长,实则须臾间已尘埃落定。
若是慢上分毫,谁也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程千仞的一身冷汗浸透衣背,方才那一瞬间,恐怖的压迫感直指人心,思维停滞、肢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实在太糟糕。
他心有余悸地想,这就是修行者的力量?
徐冉没有走的太近,在他们七步远处停下。
这个距离,看似向对方表示没有立刻动手的意思,实则能确保她最强一招的刀势落在对方身上。
是从前顾二教她的。不知道他教这些时,是不是想到了早晚会有这一天。
年轻公子蹙眉:“原来是你。”
徐冉认真道:“是我。这位师弟,昨天认错人,是我不对,你有什么意见大可来找我,不要报复我朋友啊。”
话音刚落,除了那位假人一样的仆从没有反应,其余三人都有些神色古怪。
这种毁气氛的能力,让始终波澜不起的顾雪绛也忍不住叹气。
程千仞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唉,难得徐大这次发挥这么好,还是帅不过三秒。
果然,对方讽刺的笑了笑:“你算什么东西?”
徐冉还是拎不清状况的认真表情:“我都说了,在下徐冉,你又是什么东西?”她又想起来,“哦,对了,不是什么东西,是钟天瑜,交院建费的那个。”
年轻公子的讽笑僵在嘴角。
程千仞突然有些同情对方,雨夜寻仇,结果遇见的都是些什么奇葩。
他没有注意到,徐冉一来,他们三人重聚,自己就放松下来,还有工夫胡思乱想。
钟天瑜转向顾雪绛:“湖主,你从前最怜香惜玉,现在武脉废了,就只能躲在女人身后吗?”
程千仞平日怕麻烦,遇事能避则避,现在明摆着避不过去,便想速战速决。
毕竟这么晚了,逐流还一个人在家里等他。
“我不知道你们皇都什么规矩。你们俩什么仇怨。”
始终一言未发,此刻突然出声,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说:“但这里是南央城。我们都是南渊弟子,当然按学院的规矩来。”
“你说的是‘求学期间,不得杀害同窗’那条?”钟天瑜笑起来:“不巧,我与这位师姐,同属青山院,院规里青山院不禁武,断私怨、决高下,演武场见,生死自负。”
徐冉‘锵铛’一声收刀回鞘:“等你战书,演武场见。”
“没彩头,打生打死有什么意思?”
“我没钱,你要什么彩头?”
他在和徐冉说话,却看着顾雪绛:“输的一方当众跪下道歉如何?”
徐冉想了想:“你若输了,也不必下跪,给银子吧。”
顾雪绛从未想到徐冉还有如此聪慧的时刻。
若钟天瑜真被逼到当众下跪,以钟家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此事只会更麻烦。事关一个家族的脸面,不再是年轻人的小打小闹。
徐冉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下跪还不如给钱实在。
在同伴的殷殷目光下,她心想,我得狮子大开口,宰他一笔,我们仨人平分。
她说:“三十两!”
顾雪绛:“”
程千仞:“”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徐冉顺着程千仞的目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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