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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年郎-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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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刀一拎,翻转着检查刀锋,“之前是谁跟我约法三章,让我不惹麻烦的。这回,我可没违规越轨啊,倒是某个人,成天知法犯法”

    宛遥挪过去握住他胳膊,“我只看一眼,就一眼。”

    后者故意不为所动的出声数落,“先是救那个花农”

    宛遥埋下脑袋。

    “再是路见不平救这个丫鬟”

    她无言以对。

    “现在还要去找她姐姐”

    宛遥简直被他指控得抬不起头来,难得没反驳一句,甚是惭愧地保持沉默。项桓听见没声儿了,余光不经意瞥到她的神情,半晌还是抿抿唇,败下阵来。

    “一有事求我就卖乖”他嘀咕,“行了行了,答应你便是。”

    “真的?”她眸子里泛光。

    “真的,赶紧做饭吧,我快饿死了。”

    *

    那个跑出来的小姑娘叫青花。

    第二日再进太守府时,上下一片井然有序,并未见有不寻常之处。想来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奴婢,丢了就丢了,顶多不过几个银子抛水里,连个响声都不一定能听见。

    宛遥照旧去给彭家小姐治脸,项桓趁此空闲,片叶不沾身地把整个府邸逛了一圈,守卫都是废物,家丁也多半派不上用场,连当日的半个秦征都不及。

    于是,他轻而易举的找到了那一处不算隐蔽的藏身之所。

    等侍女照常他们出府后,项桓便背起宛遥,神不知鬼不觉的又转悠回了彭家后院。

    这是处十分偏僻的角落,而且已经有一阵子无人踏足了,门扉上聚着薄薄的灰,她不禁怀疑,青花口中“找大夫”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宛遥小心翼翼推门进去,迎面是张冷清的桌子,除了茶碗什么也没有。

    “人在那边。”

    项桓低声提醒。

    一张木床临窗而设,单薄的被衾盖着一个瘦骨如柴的人,她一头长发瀑布似的披散在枕边,遮住了整张脸。

    第一眼时,宛遥真没看清那里躺了人,因为她实在是太瘦了,呼吸几乎弱不可闻,乍然一看很像一张摊开的毯子,毫无声息。

    青花的确不曾骗她,是个病重的女子。

    宛遥缓步走到床前。

    冬日暖阳斜斜的几道光,能看见细小的浮尘起起落落。

    她没有醒,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项桓抱怀在旁,“死了?”

    “不,还有气。”宛遥蹲身探了探鼻息,随即用手轻拨开对方的头发,等这个女孩子的脸显露出来时,她蓦地一下震住了。

    尽管接触病人已有五六年的时间,多少形形色色的患者她都见过,但憔悴成这般模样,宛遥还是头一回遇到。

    女孩子的嘴唇是内缩的,唇角上是伤,面颊是伤,眼下一圈黑紫,脖颈布满淤青,连手腕也缠着几圈尚未消散的淤痕。

    她生得一张令所有年轻姑娘艳羡的姣好五官,饶是虚弱至此,也依稀能辨别出从前生机勃勃时的样子。

    此情此景,连项桓都禁不住颦起眉:“她这是什么病?”

    宛遥轻颤着扶住对方的手腕,“她”

    “周身有极严重的花柳。”指尖撩起女孩散在唇边的碎发,“上下门牙都被敲掉了,指头和膝盖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还有”

    项桓听她顿了好一阵,才道:

    “怀了一个孩子。”

    话音落下的同时,宛遥瞬间意识到,会不会这才是彭家人想治好她原因呢?

    转念又感觉不太可能,出身下贱的奴隶,哪怕有贵族的骨肉,在这些人看来大概也是极为不耻的东西。

    项桓面色许久没沉得如此难看了,他静默片刻,开口说:“能治好吗?”

    “我不知道。”宛遥紧紧握住那只纤细的手,宽大的铁环好似也圈不住如此清瘦的手腕,随时快要滑落而出,“她脉象很虚,应该好些日子没进过食水,我想彭家八成已经把人放弃了。”

    一直对此事不曾发表看法的少年终于褪去了往日的散漫,认真道:“带回去吧。”

    “嗯。”她点点头。

    *

    战俘对于魏国的达官显贵而言是地位最卑微的一类人,因为他们甚至都不能算是大魏的子民。

    战俘只能与战俘婚配,再生下的便是供贵族驱使的奴隶。

    这是武安侯当年北征回来后,引起的一股畸形的浪潮。

    健壮的奴隶会被从小培养成死士,如淮生、秦征一样,终生等着为主子献祭,朝不保夕;而其他的奴隶,男的会留在家中做苦力,女的多半是婢女、粗使丫鬟。倘若其中有形貌标致的,不论男女,皆会成为贵族玩弄的对象。

    待在家中的青花已能下地行走。

    主要是房间实在紧张,她不腾出床来不行,否则项桓就只能去睡大街了。

    “我姐姐她”

    “嘘。”宛遥示意她别多问,“病人身体虚弱,眼下还昏迷着。待会儿喂她吃点米粥,看明日能不能醒过来。”

    小姑娘边抹眼泪边应声。

    这就是她所谓的不太好的病。

    的确是太不好了。

    宛遥坐在床边,轻摸索着那双干燥白皙的手,一筹莫展地叹了口气,转身打开手边的药箱,摸出医针来。

    花柳会使得皮肤十分脆弱,几乎一碰便会出现伤痕,然后一点一点溃烂。

    历史上只有华佗曾治愈过这种病,然而方法却未曾流传下来,至今无出其右者。

    她的肌肤易受伤,宛遥只能简单的施针稳住几处大穴。

    不多时,项桓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青花帮着小心翼翼扶起她的头。因为没有门牙,勺子能够很轻易的递进去,但总是会漏出来,需得喂一口,再将脑袋仰起才勉强可以咽下。

    夜里给她擦身子的时候,宛遥问道:“她叫什么?”

    小青花呆了下,“青青玉。”

    在家中照顾了两日。

    第三天的午后,这个叫青玉的女子终于缓缓转醒。

    她其实也就十七八,但形容太过苍白疲惫,脸色光泽暗淡,人一旦缺少精气神,便会无端有些显老。

    在阳光中睁开眼的女孩子,神情中带着空洞,她茫然失措的看向四周。

    “姐姐。”

    青花正等在床边,见状欣喜地抱住她缠满布条的胳膊,将脸贴在掌心里,无比眷恋的蹭了蹭。

    躺着的少女呆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望着自己的妹妹,嘴唇却发不出声,只连着做了好几个口型。等她将目光转向了宛遥时,才挣扎地开口:

    “谢谢”

    那是一种极其低哑的腔调,仿佛是很久不曾说过话了一样,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慢、极艰难。

    宛遥朝她苍白地笑笑:“你现在没事了。”

    “姐妹团聚,安心休息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青玉躺在床上冲她温暖地一笑。

    这一刻的暖阳莫名刺眼,她竟没忍住,感觉双目隐隐作痛。

    “你们慢慢聊,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

    “好”

    说完,宛遥浅浅行了一礼,侧身出去。

    项桓就在门外抱臂斜斜倚墙,见她突然向着厨房的方向,走得很急,于是猛地伸手拉住她手腕。

    宛遥转过来的瞬间,他看着她的眼睛,有片刻的怔忡。

    “你”

    宛遥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朝他露了个露了个有点苦的微笑,“没事干的话,去买点鱼和虾回来吧。”

    尽管人已苏醒,青玉进食却并不顺畅,她于是会将肉食做成羹,细心的剃去鱼刺与虾壳,让咀嚼更为方便一点。

    吃一顿饭的时候,她颤抖的手用力捧紧小木碗,近乎狼吞虎咽地一气喝了个精光,等连着吃了三四碗方才缓过神来。

    眼中却不经意噙满了泪水。

    宛遥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过于不自然,“好吃吗?”

    青玉磕磕巴巴地点头:“好好吃”

    然后又很小心的问:“我、我可以么?我是个奴奴”

    “没关系。”她说,“这里不是彭家大院,你不用怕。”

第六五章() 
这段时日;宛遥买来各式各样的食材;尽可能精致地做好每一道菜。

    有了食物充饥;青玉的面色总算比之前红润了不少;稍有点力气的时候;她习惯坐在靠近窗的地方安静地晒太阳;或是低头编一些小玩意儿消磨时间。

    宛遥想;在那种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呆的太久,她或许更愿意出门走一走,于是偶尔也会扶着青玉到院子里坐一会儿。

    会州这个地界冬天是很少下雪的;倘若不吹冷风落冷雨,大部分的日子天气很晴朗,青花揽下了家中所有的活儿;总是端起小木盆挨在她身旁;一边洗衣服一边同她说说话。

    院门虚掩着一道缝隙,附近的几个小孩子不时从门口嬉笑跑过去;他们手上握着长鞭;鞭风利落;将地面的陀螺抽得呼呼打转。

    每当此时;青玉那双疲惫的眼睛便蓦地多了些神采;目光一动不动;任凭长发被微风吹得凌乱。

    宛取出木梳来站在背后轻轻地替她梳理整齐。

    “我”

    面前的姑娘艰难地开口,“们,小时候;也很喜欢这样玩。”

    她也有童年的时光;在双亲未曾去世,自己也未曾经历这场人间黑暗的岁月,半大的小姑娘和憔悴的父母亲挤在孤零零的小院内。

    阿爹用主人家使剩下的木块雕了一只陀螺,她们成日里围着追着,虽然是不起眼的东西,但对于从没见过玩具的她们,已然是宝贝一样的珍品了。

    可惜,后来陀螺滚到了夫人的马车下,轱辘被硌得一阵颠簸,父亲挨了顿毒打卧床不起,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

    宛遥将手上的一把青丝编成长辫子,温和地提议:“不如,我带你上街逛逛吧?可以带着斗笠。”

    这一句话不知触到青玉何处的逆鳞,顷刻间,她整个人忽然瑟缩地开始发抖,半晌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在地底下生活惯了,便会无比的害怕外面敞亮的红尘。

    听青花说,她们是在彭家养大的奴隶,彭永明还不是太守时,十三岁,夫人就在他房里塞人了。

    他喜欢物色模样标致的女孩子,起初是从外面买,到后来把目光放到了府里的下人身上。

    长到十四五岁,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奴几乎都被他和他的朋友染指过。

    而她因为厨艺好,一早让小姐挑走了,方幸免于难。

    等来会州青龙城上任后,由于山高皇帝远,彭永明的权势一手遮天,便愈发的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这一点,宛遥倒是能有所体会。

    彭家小姐的病不用再治,余下的时间,她大多留在家里。自那之后,差不多过去了五天,青玉便渐渐开始嗜睡起来。

    这样的体质有孕在身,几乎没办法好好吃东西,也就唯有睡觉时人才不那么难受。

    霉疮正如盛开的花,一日一日的恶化,近乎布满了她所有的皮肤。而孩子在第七天便悄无声息的流掉了,三个月不到,尚未成型,她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也就没机会看一眼自己骨血孕育而成的生灵。

    隆冬的雨雪天,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

    宛遥满屋烧着艾草和菖蒲,她在淡淡的烟熏火燎气味中悠悠转醒,青黑沉重的眼皮只能掀开一道细小的缝。

    入目即是窗外夹着雪花的冷雨,腊梅在风里摇曳,是人间美景。

    “你醒了。”宛遥吃力的弯起嘴角,毫不介意地轻握住她隐约溃烂的掌心,“你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或是特别想要的?”

    青玉内缩的双唇无声的动了动,她把耳朵贴过去,好久才听清。

    “糖葫芦”

    “糖葫芦?”

    跪在床下的青花忽然就呆了一下。

    站在门外的项桓闻言立马道:“我去买。”

    满城细雨轻如牛毛,寒意使得街上的行人纷纷退却,以往热闹的市集竟只有寥寥两三个摊位。他顶着刺骨的冷风穿梭于城内的大街小巷,最后在一个驼背的老人手里匆忙买了几串。

    等回到家,这冰糖葫芦真如其名,覆盖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霜雪。

    宛遥用剪子把糖葫芦剪碎,小心喂到她口中。

    活了十几年,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来说,就好像一生那么长了。

    数千个日日夜夜仿佛一场大梦,到现在她似乎才从嘴里尝到一点点名为甜味儿的东西。

    宛遥轻揽着她的肩,小声问:“还想吃什么吗?”

    青玉一言不发,只颤抖的伸出十指,覆上她的手腕。

    肌肤间摩挲着什么纤细的东西,等她放下来,宛遥才看清置于右手的一条红绳编织的链子。

    “宛姑娘真是”

    “很温柔的一个人”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她用仅存的牙,艰难地含着零碎的糖葫芦,长久以来凝聚的悲哀突然夺眶而出。

    “可是”

    青玉靠在她肩上,漏风似的语音破碎地啜泣,“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从一开始就遇到”

    她猛地抓起盘子里的糖果,不住的往嘴里塞,再拼命的咀嚼,拼命的吞下去。

    好似在努力争取着什么,追赶着什么。

    宛遥也没有阻止,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像是挣扎的一样的力道慢慢减弱,变缓,枯瘦的手终于绵软的搭在了她怀中。

    口里含得满满的糖葫芦滚落在地。

    屋外雨雪如刀,屋内炭盆似火,而那颗果子血一样鲜红。

    宛遥闭上眼,用力将眸中的湿意逼退到内心的最深处,揽着那具瘦骨嶙峋的尸身,把头轻抵在她额间。

    凛冽的北风中,是女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

    青玉下葬的当天,雨正好停了,城外的泥土格外松软。青花不能出来,宛遥和项桓帮着将人埋在了一棵古榕树下。

    老树参天蔽日,可以遮风挡雨,终年常青。

    石碑简陋地刻着没有姓氏的名字,她指尖拂过上面粗糙的凹纹,心中压抑着无法言说的难受。

    这是学医六年的宛遥,第一次经历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怀里。

    她就像一朵被人精心侍养的花,从来没见过世道的险恶,却在短短的一年中乍然被踹出了四季如春的家,暴晒在烈日之下。

    她想,我为什么救不了她呢?

    我明明会医术,我明明是个大夫,她却还是死了。

    而后来回过神,她方意识到——

    正因为我是个大夫,才明白什么叫“束手无策”。

    项桓将附近的杂草拔除,微微一侧目,看见宛遥眼底里深深的神伤。

    其实从她让自己四处买鱼虾、买瓜果、买糕点起,他就隐约猜到这个女人的命不会长久了。

    过了一辈子人下人的日子,受尽折磨,临终前想尽可能的满足她所有的愿望,这的确是宛遥会做的事。

    他如此一个满手沾血的人也颇虔诚地拜了拜,而后欲言又止地斟酌了下,出声宽慰“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那一瞬,宛遥不知回忆起什么,神情骤然一愣,她红着眼睛,毫无征兆地转头冲他道:

    “是你不让我哭的!”

    她站了起来,眸中氤氲着一层浅而薄的雾,宛遥低首盯着他重复说,“是你不让我哭的!”

    项桓平白让她指控得有点懵,旋即也站起身,“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哭了?”

    心里一直藏着的自尊被她一刀子剜开,她要开口,泪水已经噙满眼眶。

    “是你说我哭着让你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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