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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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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再答话,起身送沈遗策出门。两人沉默着走过曲折的回廊,到正院庭前,沈遗策顿足,朝严宵寒拱手告辞:“大人留步。”
“继之,”严宵寒叫住他,眸光沉沉,“傅深的伤……你有几成把握能让他重新站起来?”
沈遗策苦笑:“大人,您也太高看我了。”
“有一说一,”严宵寒道,“不必保留,我要听实话。”
沈遗策犹豫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道:“只有一两成。接续断骨容易,可筋脉受损,尤其是他的膝骨碎了一半,调养起来或许要三五年的工夫,所耗的钱财『药』物不必说,关键是要有人随身照顾。但就算这样,也未必能成功。”
可有一线希望,总比束手无策要好。
严宵寒点点头,下了决断:“既然如此,从明日起,靖宁侯的伤就交给你了,需要看伤用『药』,都到我府中来。”
沈遗策讶然:“大人?!”
“不必惊讶,此事你早晚要知道,”严宵寒淡淡地道,“就在刚才,陛下已发下圣旨,为我和靖宁侯赐婚。”
一道天雷滚滚而下,沈神医僵立当场,呆若木鸡。
第11章 试探()
高烧从傍晚一直烧到半夜,直到子时末,傅深方才彻底清醒过来。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室内昏暗,床榻帘帐都与他熟悉的布置不大相同,桌上只留了一盏灯,『迷』蒙轻纱般地照着周身方寸之地。他捕捉一丝细微的呼吸声,扭头一看,发现床外还摆了一张矮榻,严宵寒蜷身背对着他,和衣而睡。
昨天的事流水般涌入脑海,却再也掀不起滔天巨浪,水面下暗流涌动,一直沉入不可测的海底。
人心本来澄澈如镜,它们却把浅水变成深潭。
傅深躺的浑身难受,想翻个身松泛一下僵硬酸痛的腰背。没想到刚一动严宵寒就醒了,他翻身坐起,伸手来扶他,因为还没彻底清醒,一开口竟意外地低沉轻柔:“怎么了?要水还是要解手?”
他双手扶着傅深,于是便自然而然地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试了试温度:“好像退烧了。”
傅深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待遇,起初差点没反应过来,意识到不对时立刻往后一躲:“没事……什么都不要,你……扶我起来坐一会儿。”
惺忪睡意逐渐褪去,严宵寒眼神终于清醒了起来,气氛陡然尴尬。他让傅深倚着床头坐好,随即后退三步,坐回矮榻上,拉开一段守礼而生疏的距离。
二人好像同时从失心疯里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想起他们中间还横亘这一桩荒谬的赐婚。
无论它的政治意味有多强,不管它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乱』点的鸳鸯谱,哪怕点成了“鸳鸳相抱”,其本质不改,仍是一桩姻缘。
刚才还一脸麻木心如止水的靖宁侯又有头疼发作的趋势,他其实是个很能扛得住事的人,但这会儿只想失忆,只想重来,假装无事发生过。
“你继续睡吧,不用管我。”
严宵寒胡『乱』挽了一把头发,拎起床边一件外袍丢给他:“夜里冷,披上。我让人把粥端上来。”
傅深这样的男人,世家出身,年少成名,从赞美和崇拜堆里长起来,见得太多,就很容易对“别人对他好”异常迟钝。然而也许是被那天杀的赐婚影响,也许是大病之中人心格外敏感,在这一系列动作里,他最先感受到的竟然是严宵寒不动声『色』的体贴,心中讪讪暗道:“还……挺贤惠的。”
一朝想歪,接下来所有的思路就不由自主地全歪了。
单看脸,严宵寒比他还强上三分,他换下了飞龙卫那身黑漆漆的袍子,披着浅『色』广袖的家常旧衣,起身挑亮灯盏时,黑发流水似地从肩背滑落至胸前,倦倦地低垂着眼帘,仿佛睡意未消,不笑时唇角也微微翘着,灯光照出的轮廓温和又柔软,能让人短暂地忘记他的身份,全然沉溺在晕染的光影里。
傅深眯着眼睛,浑然不觉自己这样多像个不怀好意的流氓。
严宵寒转身出去的时候随手掩上了门,在廊下边走边笑。傅深可能是烧糊涂了,盯人的时侯毫不收敛,他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目光的侵略有多强,严宵寒感觉衣服都快要被他给盯化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落荒而逃。
守夜的下人见他笑容满面地房中出来,还以为傅深一命呜呼了,要不然他家老爷怎么能高兴得跟失了智一样。
等热粥送上,魔怔了的两个人才恢复正常。傅深和严宵寒捧着碗相对而坐,热气把苍白的嘴唇和脸颊烫出一点血『色』,也强行捋直了他的脊梁骨。他们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审视遍地荆棘的坎坷前路,琢磨该从何处下脚。
严宵寒吐掉漱口的茶水,把茶碗放回桌上,道:“侯爷。”
傅深仍在慢条斯理地喝粥:“嗯?”
严宵寒:“我有几个问题,还望侯爷为我解『惑』。”
“我说严大人,”傅深放下勺子,漫不经心地一勾唇角,“咱俩现在已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就别‘侯爷侯爷’地叫了,多见外啊。”
隐含着心照不宣的调侃,严宵寒不得不承认,虽然傅深在某些方面比较死心眼,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相当坦诚灵透,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不需要太多弯弯绕。
“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严宵寒妥协道,“敬渊,昨天我听皇上的意思,似乎对你不满极深,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恼了皇上?”
“咳咳、咳……也别喊得这么亲。”傅深呛了一口,无奈道,“你直接叫我名字不行吗?”
严宵寒笑容款款:“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就当提前适应。”
傅深让他麻的倒了胃口,随手把粥碗搁在一边,叹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皇上登基时你出生了吗?”
严宵寒瞳孔微微一缩:“刚出生,怎么?”
“这事的起源还在此之前,”傅深道,“先帝膝下有九子,当年最受先帝宠爱、也是最有望登上大位的是五皇子英王殿下。英王与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肃亲王,是同母兄弟。”
“你可能不知道,我二叔曾是肃王殿下的伴读,他们两个……嗯,关系很铁,因此与英王也十分亲近。说句不见外的,真把他当亲弟弟一样。”
严宵寒觉得他中间的迟疑有点奇怪,但没有追问。傅深继续道:“先帝在行宫时突发急病,当时随驾的只有大皇子和陛下,先帝遗诏由太傅杨巩宣读,出乎所有人意料,遗诏竟将皇位传给了陛下。”
“皇上践祚之初,有不少人质疑遗诏的真假,因为杨巩与当今皇后是同宗。也有人私下里联络肃王、英王,意图谋朝叛『乱』。陛下似乎有所察觉,因此在登基的第二年就把英王派去了封地。”
“元泰二年,东鞑阿拉木部入侵大周,首当其冲的就是英王的封地宁州。当年边军怯弱,蛮人长驱直入,英王带王府亲兵抵抗东鞑骑兵,力战数日后失踪。肃王和我二叔派人多方寻找,一无所获。在那种情况下,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久而久之,这件事慢慢被人淡忘,现在也没人再提起。”
“不过我二叔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英王,他过世之后,这件事落在了我身上。”傅深笑了一下,“谁能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英王的后人,居然真的被我找到了。”
严宵寒愕然。
“英王战死之时,府上一个侍妾已有身孕,她被东鞑人掳走,因为貌美圆滑,竟然保住了『性』命,后来还成了东鞑部落权贵的宠妾。她保住了英王最后一点血脉,曾想带孩子逃回大周,可惜半路被乌珠部牧民掠走,只得隐姓埋名,谎称自己是被略买的汉人女子,委身于乌珠部首领哈图。
“更幸运的是,她逃走后没多久阿拉木部就灭族了,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原本的身份。这位奇女子熬死了乌珠部的前任首领,现在是东鞑数一数二的大贵族,我这么说,你应该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东鞑前任首领查干和现任首领鄂尔齐的……妻子,”严宵寒喃喃道,“……哈诗可敦,竟然是她?”
傅深道:“英王讳‘珲’,‘哈诗’在东鞑语里是‘玉’的意思。”
严宵寒:“那英王的后人呢?”
傅深:“西秋关之战,我本来不想『插』手,是哈诗可敦先派亲信来北燕找我,请我将英王的血脉带回大周。我将传信给肃王,五月时他亲至北燕,与来使见了一面,确定哈诗可敦确系英王府出身。”
严宵寒:“所以你答应了?”
如同扣上了最关键的一环,前因后果霎时自动串联成一线,过往种种,忽然都有了清晰的脉络。
“你答应了可敦,而她给你的报酬是……乌珠部乞降。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大周,她把英王后人塞进了陪伴小王子入京的东鞑使团,是不是?”严宵寒盯着傅深的双腿,“可是东鞑使团在青沙隘遇伏,无一生还……”
傅深轻声道:“你猜这事,皇上知不知道?”
飞龙卫是天子耳目,帝王鹰犬,严宵寒都不知道的事,皇上怎么可能会知道?
可如果皇上不知道,为什么会恨不得将傅深除之而后快?
“皇上或许很信任你,”傅深眼中嘲讽之『色』一闪而过,“不过可能并没有把全部信任都给你,严大人。”
这才是他今晚讲故事的真正目的。
严宵寒原本要探傅深的底,却没想到傅深反手就是一个挑拨离间。
他们谁也不清楚对方的真实目的,严宵寒怀疑傅深另有后手,傅深提防严宵寒站在皇帝那边。两人嘴上说着坦诚,暗地里却一重接一重试探不停。谁也不敢全盘托付信任,哪怕已经站在了同一条岌岌可危的破船上。
严宵寒不怎么诚恳地随口恭维:“侯爷好谋略。”
“不及严大人思虑周全,”傅深回敬。他淡淡道:“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
“我离开燕州回京城,不全是因为腿伤,还因为使团的行程经过我的人重新安排,与东鞑人所知的略有出入。其中一个‘出入’就是青沙隘。而东鞑使团中也确实有一个二十二岁、汉人血统的使臣。”
严宵寒:“侯爷是在暗示,北燕军中有皇上的眼线?”
傅深:“东鞑人不知道我们改变了路线,而安排行程的北燕军也不知道东鞑拿到的是不一样的路线。这个双面计划是我和肃王为了保险起见私下敲定的,说白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东鞑人和北燕军拿着两条不同的路线。”
最初做这一系列安排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防止东鞑人暗算,却没想到居然在只有“自己人”知道的路线上栽了跟头。
青沙隘的一箭『射』穿了粉饰多年的太平,也洞穿了隐藏在背后的真相。
傅深笑了笑:“你知道北燕军中,能参与英王这件事的都是什么人吗?”
有资历,有地位,有话语权,至少是将军级别以上的人物。
“皇上给我赐婚,惦记的无非是北燕兵权,然后矬子里面拔将军,挑中了你,对不对?”傅深大言不惭地说,“严大人,这个破位置虽然我早就坐烦了,但我还是得劝你一句,别看皇上现在信任你,等你坐上这个位置可就不一定了。”
“北燕军大部分是我的亲信,一小部分是皇上的眼线,这个眼线跟你还不是一伙的。如果我的亲信全都投靠了你,你就是下一个傅深。如果我的亲信不肯投靠你,你就被彻底架空了。而皇上是永远不可能让你和那条眼线成为同伙的——”
第12章 一夜()
室内陷入死寂,气氛陡然冷了下来。严宵寒正垂眸沉思,余光瞥见傅深侧过头去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似乎是困了。
他这才想起这人还病着,大半夜的勾心斗角,明天被沈遗策知道了肯定又要唠叨。
“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说。”严宵寒过去扶他躺下,放下帘帐,傅深睡意浓厚地“嗯”了声,轻声说:“辛苦你了。”
坐回床边矮榻上,严宵寒却彻底没了睡意。傅深的话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打转。怪不得元泰帝会这么亟不可待地打压傅深。私下与敌国可敦往来,将英王后人接回中原,哪一件看起来都像谋反的前兆。当年夺嫡之争更是元泰帝心头的一块逆鳞,谁碰谁死。
傅深简直就是拿命在玩,断腿赐婚都算走运了。
为了前人的遗愿,干着掉头的营生……傅深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一旦败『露』,他会是什么下场。
可他似乎总是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为什么呢?
“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傅深道。
严宵寒从沉思中猛然惊醒,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傅深揶揄道:“严大人,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死人都要被你盯活了。”
严宵寒方才光顾着出神,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傅深身上。傅深一看他那一脸惋惜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啥,忍不住心头发软,又很想撩拨他一下。
“找到英王后人,是我二叔和肃王殿下的愿望,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去做,没什么可遗憾的。”
严宵寒反问:“你身受重伤,工夫白费,不值得遗憾吗?”
黑夜里响起傅深的一声轻笑。
严宵寒一怔,突然茅塞顿开。
“两条路线是第一重障眼法,东鞑使团的汉人使臣是第二重障眼法……其实你和肃王早已把真正的英王后人送走了,对不对?”
“嗯,”傅深煞有介事地点头,“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前功尽弃,我现在估计早就上吊了——实在没脸苟活于世。”
他强忍着笑意,抬眼看严宵寒:“严大人快别拉着脸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怜惜我,真是惭愧。”
严宵寒不知道他哪只眼看见自己脸上写着“怜惜”,但知道他是在调戏自己,于是凉丝丝地说:“不客气,应该的,毕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傅深:“……”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哭笑不得地质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那么愿意跟我成一家子吗,啊?!”
“侯爷,你得想清楚,”严宵寒耐心道:“你是正一品,我是正三品,我们如果真的成了一家,我其实不赔,反而还赚了。”
傅深哑口无言。
看得出他正在运气准备朝自己喷火,严宵寒见好就收,适时地退让一步,息事宁人道:“好了,再说一会儿天都要亮了,别走了困,睡吧。”
傅深一身炸起的『毛』立竿见影地顺了下去,他明知道严宵寒是在哄人,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温柔的语意催生出了一点睡意。
两人絮叨着有的没的,说了半宿的话,直到四更才躺下休息片刻。黎明时分,外头响起更漏数声,严宵寒侧耳听了听,轻手轻脚地从矮榻上起身,却没想到他一动,傅深立刻就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要走了?”
“嗯。”严宵寒走到他床边,先『摸』了『摸』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又把翻起一角的被子拉平,弯腰时散落的长发滑到枕畔,轻轻蹭过傅深的侧脸:“我今日要入宫轮值,你睡你的。”
傅深闭着眼,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
那绺长发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一阵小风带得床头纱幔飘动,他听见脚步声远去,转过了床前的屏风,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对于五感灵敏的人来说,哪怕是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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