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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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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6日,他在上海忆及杭州的日子,写诗一首,记下了游玩花坞、西溪路上看到的“竹叶青”(靛青花)之美。当月19日,他在离开2周后又重回杭州,住在里西湖边上的新新旅馆,尽情地玩了半个月,『荡』舟湖中,爬葛岭,登初阳台,吃“楼外楼”,重游西溪,看西湖日出,到湖心亭看月,枕在徐志摩身上唱诗高谈。他说,湖上,自己最爱的是平湖秋月,湖边最爱的是葛岭。10月30日,他在日记中说:“今日离去杭州,重来不知何日,未免有离别之感。”
之后的二十几年中,他有很多重来杭州的机会,直到1948年10月20日,他最后一次来杭州,到浙大演讲,这才是真正一去不复返了,因为来去匆匆,他竟没有为永别而感慨一番。
胡适在西子湖畔留下的身影、声音已如晨雾暮霭般远去,但他在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播撒的种子,如同他喜欢的《圣经》中的这句话:
天国好像一粒芥菜种,有人拿去种在田里,这原是百种里最小的,等到长起来,却比各样的菜都大,且成了树,天上的飞鸟来宿在它的枝上。
我们已经无法想象,没有胡适其人,历史将留下怎样的一段空白,将会有怎样的一种遗憾。胡适生前温文尔雅,即使是批评北洋军阀、国民党当局的尖锐言论,也不是怒目金刚式的,他是一个手无寸铁的知识分子,生平教书、演讲、做学术、写时评、钻故纸堆,但他留下的影响在20世纪却只有少数几人可以与他比肩。
1953年1月17日,举国上下批判胡适的“反动”思想,郭沫若、周扬、艾思奇、胡绳、王若水等纷纷『操』笔上阵,批胡文章漫天飞舞。有记者在美国访问胡适本人:“你对这个批判运动怎么看?为什么中国大陆把你定为反动思想?你这个敌对思想是什么思想?”胡适想了一下回答说:“我第一提倡自由,提倡信仰自由、言论自由、发表自由;第二我提倡怀疑,我一生就反对独断,就是反对教条主义。”这些话就是他所理解和倡导的新思『潮』,他曾经是“五四”新思『潮』最重要的代言人、解释者。1923年6月22日,他在西湖边的新新旅馆写《一师毒案感言》中说得明白:
“新思『潮』”是什么东西?在我个人看来,新思『潮』并不是几种生吞活剥的主义;新思『潮』所以能自别于旧思想,只靠一点:只靠一种新的态度。这种态度,我们叫他做“评判的态度”。无论对于何种制度,何种信仰,何种疑难,一概不肯盲从,一概不肯武断,一概须要用冷静的眼光,搜求证据,搜求立论的根据,搜求解决的方法:这便是评判的态度。
胡适一度收集了大量批判他的文章,曾拿出来给叶公超看,说自己想写一篇总答复,叶公超劝他不必,“一个处女怎好和一群强盗打交道,况且文字在政治斗争中并不是最有力的武器。”
1948年,在南京的一个私人场合,钱昌照当面问胡适对『共产』党的看法,他这样回答:“『毛』润之,我和他熟悉。我可以写信给他,不要打仗。至于『共产』党那里去,我不会。”他又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愿意留在蒋的一边。”1949年,钱到北京,曾把这些话告诉『毛』泽东、周恩来二人。周恩来说:“胡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对他并不完全否定,但他是不会转变的。”
这些对话记在《钱昌照回忆录》当中。
大陆发起批评胡适的运动,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清除他在本土的影响,其实『毛』泽东也很清楚胡适不是一无是处。唐彛凇洞禾斓幕衬睢分谢匾洌1956年2月的一天,『毛』泽东在怀仁堂宴请出席全国政协会议的知识分子代表时这样说:“胡适这个人也顽固,我们托人带信给他,劝他回来,也不知他到底贪恋什么?批判嘛,总没有什么好话,说实话,新文化运动他是有功劳的,不能一笔抹杀,应当实事求是。21世纪,那时候,替他恢复名誉吧。”(转引自邢小群《才子郭沫若》,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166页)
用不着等到21世纪,胡适的形象就开始恢复,“胡学”也渐成显学,李慎之生前甚至说了这样一句话:“21世纪将是胡适的世纪。”
胡适常常感叹自己书生的“天真”。1948年12月21日,司徒雷登给美国国务卿的报告中说:“我常望胡适能够像他30年前一样,成功卓越地领导一场在自由与民主基础上的‘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胡也表示,战后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才华回归到与他相宜的学术领域,对此他后悔莫及。”时间已经不等胡适了,他再也没有机会了,但他播下的那些小小的种子没有在大地上灭绝,春风吹过,又会复活。
多少年后,人们蓦然回首,胡适还微笑着,站在历史中。
一养病烟霞洞
胡适第一次来杭州是在1907年3月,他和中国公学的全体同学到西湖旅行,写过一首《西湖钱王祠》:“步出涌金门,买舟钱祠去。潋滟西湖水,惨淡前朝树。江『潮』尚依然,盛业归何处?”发表在1908年6月9日的《竞业旬报》上。多年以后,他在《四十自述》中还为自己当时全不懂“诗韵”,只依故乡安徽的方言顺口而写不无惭愧。
1922年底,胡适身体不太好,北京的政治气候也很坏,包括丁文江等朋友在内,都劝他到南方休息一些日子,银行家徐新六还帮他借了西湖金沙港一个吴姓的庄园。1923年4月21日,他终于下决心离开北京,暂时告别北大的讲台和他自办的《努力周报》。4月29日夜,他从上海抵达杭州,住在开窗即是西湖的新新旅馆,一直住到5月3日,期间任鸿隽夫『妇』、朱经农来杭州,也都是住在新新旅馆,杨杏佛、唐擘黄等来,住在环湖,他在西湖游玩时,还加上他表妹曹珮声、诗人汪静之等。有两天,他的脚肿得很厉害,杨杏佛曾送他一首《西湖纪痛》诗。他自己在5月3日写的一首白话诗《西湖》(发表他自己办的《努力周报》)中有这样几句:
十七年梦想的西湖,
不能医我的病,
反使我病得更利害了!
……
我没有气力去爬山,
只能天天在小船上『荡』来『荡』去,
静瞧那湖山诸峰从容地移前退后。
也就是这一天,他的脚痛稍好,感到走路不很吃力,动身去了上海。6月8日,他再次来到杭州,下榻在新新旅馆,商务印书馆的元老高梦旦也在,还有晚清杭州知府林启的儿女。那天是个阵雨天气,午饭后,雨停了,他们一行坐船出游,到过三潭印月等处,天又下起了雨,只好回到旅馆,和高梦旦聊天。等雨停了,他们一起到“楼外楼”吃晚饭。15日,他与蔡元培、高梦旦一行游了龙井、九溪等处,在烟霞洞吃午饭,那里的风景竟打动了他的心,他说:“我爱其地风景很好,房屋也清洁,有久住之意。”蔡、高两位前辈于是力劝他在烟霞洞避暑,此时北京军警罢岗,时局『乱』哄哄的,他也不愿回去。5天后,蔡元培去了故乡绍兴,他再次到烟霞洞,定下移居的日期,高梦旦已与管洞的居士金复三商定价钱。22日,他先让侄儿把行李搬上山,23日蔡元培回杭州,在平湖秋月的大杨树下他们拟定了蔡先生与军阀『政府』不合作主义的几个宣言。24日,蔡前往上海,他搬上烟霞洞来,从此一住三个多月,烟霞洞成为他一生中难得清闲的一段休息时间,可惜他的《山中日记》是从9月9日开始的,6月9日起有三个月的空缺,没有留下记录,好在还有《山中杂记》《我的年谱(1923)》可以稍微补充。
6月24日,胡适移居烟霞洞的当天就和同来的客人上了南高峰,登顶俯瞰西湖全景,还能远远地看见钱塘江,天气晴朗时,甚至可以望见海,他认为西湖的风景以此最为壮美。当时,他正患着严重的痔疮,出脓、出血、肿痛,但山中的生活还是过得有滋有味。7月29日早晨,他曾和任伯济、曹表妹爬南高峰看日出,两天后写了白话诗《南高峰看日出》。9月11日,“桂花开了,秋风吹来,到处都是香气。窗外栏杆下有一株小桂树,花开得很繁盛。昨天今天的早上,门外摆摊的老头子折了两大枝成球的桂花来,我们『插』在瓶中,芬香扑人”。
9月13日是个好天气,他和曹表妹下午出门看桂花,过翁家山,山中桂花盛开,桂香迎人,他们到龙井喝茶,在一个亭子里,还借了象棋,下了一局,然后讲莫泊桑的故事给曹表妹听,到黄昏渐近,循着原路走回烟霞洞。当夜,他写了一首白话诗《龙井》。9月14日的上午、下午,他都和曹表妹到山中最高的那个亭子闲坐,讲莫泊桑的小说《遗产》给她听。9月18日,“夜间月『色』甚好,在月下坐,甚久。”19日,他与曹表妹出门,坐在树下的石头上,讲莫泊桑的故事给她听,夜间月『色』不好,他俩下棋消遣。9月22日,他们坐轿去云栖,出山后就是钱塘江,“我十七年不来江上了,今年见了,如见故人,精神为之一爽。此时无『潮』,江滨沙泥地平软可行,轿子沿江行了好几里,风景很好。”他们在云栖寺吃了饭,下山沿江步行,过之江大学,到了六和塔,登临塔顶,极目远眺,心情愉悦。
9月23日,他见烟霞洞前梅树憔悴,在《烟霞洞杂诗之一》发出感叹。26日,他和高梦旦、陶行知、曹表妹等一行游花坞,先乘船到松木场,再雇人把船抬到河里,继续上船,两岸有着动人风致的靛青花开得正盛。走进花坞,路边全是大竹林,不止几万株竹,“风过处,萧萧作声,雄壮不如松涛,而秀逸过之。杭州名胜,多竹之地,韬光不如云栖,云栖不如花坞。我游此三处,一处胜于一处,可谓渐入佳境。”花坞出来,他们又乘船到西溪,在秋雪庵上岸,四望都是芦花,他想象芦花盛开时,一片飞花满空的“秋雪”奇观,不无向往。28日,他们应徐志摩之约前往海宁看『潮』,当天回杭州,晚上在湖上『荡』舟看月。这就是胡适一生中最快乐的“神仙”日子。
当然,他仍时时关注着山外世界的脉动,他在日记本上贴剪报的习惯没有改变,对于方方面面的变化,经济、政治、外交等消息他都很注意,对学术、文学更是没有放下。在烟霞洞,他曾写过几篇序,译过契诃夫的小说,校阅过张慰慈的《政治概论》书稿,还有两册中学历史教科书,他还想和徐志摩一起翻译曼殊斐儿,不过只开了个头,就放弃了。
从1907年到1923年,转眼17年过去了,33岁的胡适已是名满天下,誉满天下,他的身体也牵动着无数关心他的知识界朋友。他在西湖烟霞洞休养,交游并没有中断,不仅书信往还不绝,还有不少人登山造访,各方面的人都有。
第19章 烟霞洞中日月短 (2)()
瞿秋白曾远道从广州来看他,谈及广东和陈独秀的近况。9月20日上午,浙江第二师的军官祝绍周等带士兵上山野习,知道胡适在这里,特地来访问。胡适在日记中说:“这几个都是保定军官学校出身的,颇有思想。他们问我他们应该怎样做,我说,组织同志,做个中坚,做个参谋本部。他们问应以什么为目标,我说,抽象一点就是‘替社会造一种顺从民意,适应时代『潮』流的实力;具体一点就是‘要使浙江真做到自治的省分’。”9月23日,高梦旦从上海来,著有《天乎帝乎》(胡适为此书写序)的越南人潘是汉和四个同胞到烟霞洞造访,胡适劝他们提倡越南白话,造成国语文学,作为新国家的基础。9月24日,报人陈景韩(冷血)游山,说自己和狄平子都想请胡适去主办《时报》,希望把《时报》办成一个全新的报纸。那张老报纸曾深刻地影响过胡适的少年时代,但他还是婉辞谢绝了。25日是中秋节,陶行知、高梦旦等上山,陪他一起过节。
他一度想永远脱离教育生活,从事著书的事业,但终于没有成真。在烟霞洞住了三个多月,他内心很是不安:“一来因为我在大学的功课无人担任,二来因为《努力》久累朋友,三来因为离家日久,所以我决计‘下山’来了。”10月4日,天也凉了,病也好了,他决定下山,5日夜到达上海,“一觉醒来曹锟已当选总统了。”7日晚,他与任鸿隽夫『妇』、徐新六等商量,决定暂时停办共出了75期的《努力周报》。10月9日,他在写给高一涵、陶孟和等四人的信中说:“我们今后的事业,在于扩充《努力》,使他直接《新青年》三年前未竟的使命,再下二十年不绝的努力,在思想文艺上给中国政治建筑一个可靠的基础。”他以烟霞洞写的梅花诗来祝福新《努力》的生命,有一天,他看见憔悴的梅树在秋风中苦撑,曾写下这样几句诗:
我们不敢笑他们早凋;
让他们早早休息好了,
明年仍赶在百花之先开放罢!
在《一年半的回顾》文中,他说:“今日反动的政治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拜金的国会议员已把曹锟捧进新华门了。……但我们并不悲观。我在《努力》第53期上曾说:我们深信,有意识的努力是决不会白白地费掉的。”《努力周报》最终没能复刊,但后来的《现代评论》《新月》《独立评论》,我们依稀能看见《努力》当年的影子。胡适说,将来的新《努力》要多做思想文学上的事业,“没有不在政治史上发生影响的文化”。他这样想,大致上也是这样做的。
小住烟霞洞时,胡适曾送了一首《烟霞洞》的诗给善于烹饪的金复三居士,金烧的素菜在西湖一带有名,竺可桢说烟霞洞“以素肴清洁闻名湖上”。十多年后,竺可桢等16人来为胡明复扫墓时,亲眼看到堂中挂着胡适当年养病烟霞洞时这首白话诗的手书。胡适的这幅手迹,在抗战期间好不容易保存下来了。1947年,已是80高龄的金复三思念胡适,希望能亲手烧几样素菜给胡适吃,托阮毅成转告,胡适很是感动,给金写了一封长信,说要到杭州看他。可惜,等到1948年10月胡适再到杭州时,他已离世。
今天我们到烟霞洞,胡适住过的老屋仍在,却再也看不到胡适的白话诗手迹了,只有廊柱上的对联:“四大空中独留云住,一峰缺处还看『潮』来。”
二讲演浙大
1948年10月18日,胡适在离开大陆之前应竺可桢之邀到了杭州,下榻在里西湖边的新新旅馆。他俩同为庚子赔款余额的留美学生,分别做了南北两个大学的校长。胡适此来杭州,故地重游,也许他没想到这是最后的一次。19日是个雨天,他在雨中游西湖,然后到浙大访竺可桢,见到竺夫人陈汲等人。竺可桢约他20日中午在家里吃饭,因为其夫人多次说要在家里招待胡适。
10月20日上午,杭州天晴,胡适雇小船在西湖上『荡』了一会儿,再到孤山纪念林启的“林社”,去看辅佐林启办学的高啸桐遗像。在竺可桢家吃中饭时作陪的还有苏步青、阮毅成等人。下午二点钟,他在浙大体育馆讲“自由主义”。这是他自己在日记中记的。虽有浙大学生唐为根后来回忆,胡适在浙大大礼堂讲话,由于讲话“不得人心”,“台下学生不断地出现哄声四起”。但第二天的《国立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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