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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三部曲-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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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体仁对母亲和两个妹妹说,他决定不到英国去了。这是因为银屏比英国的魔力大。
等父亲回来,体仁却没有勇气对父亲说不到英国去。
一天,傅先生说:“体仁,你最好把辫子剪了,做几身西服穿。”
在当时,剪掉辫子是表示极端维新派,多少有点儿危险,因为可能被看作阴谋推翻大清的革命党。革命党都剪去辫子,因为留辫子是表示臣服清王朝。但出国留学的学生剪辫子,则被认为是当然之事。
这很投体仁的口味,他不再说不去英国了。在随后的几个月,他的姐妹对他头发剪成洋式,他的洋服、领带、袖扣儿、饰纽,觉得好有兴趣。体仁觉得好潇洒,好摩登,自己自鸣得意,举止行动就像一个新人物。银屏经管他的衣裳洗换,但是常常弄乱,也许是由于心情不静,也许是因为生气。她觉得洋衬衫长得可笑,袖子剪成那种怪样子,会缠绕起来,袖口的里外面简直不容易认出来,她常常把袖扣扣反。那些衣裳怎么烫,怎么折在箱子里,她学得都不耐烦了。
一天,银屏说:“为什么西服有那么多兜呢?那么多扣子呢?昨天,我算了算,里里外外,一共有五十三个扣子。”
但是体仁很高兴,也学会了把两只手插进裤兜儿里走,也系颜色鲜艳的领带,背心上还有个表兜,里头放着怀表。有时候他一只手插进衣襟里,一只手抡着一根手杖,就像他所看见的潇洒的归国留学生和洋人一样。
莫愁帮银屏的忙,因为穿西服,对当时青年人来说算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所以莫愁见哥哥穿得那么讲究,自己也得意,于是她学着为哥哥烫衣裳。
立夫现在常来看他们,在体仁一旁,相形之下,自然显得旧派,穿得也有点儿不体面。他不一定愿到姚家来,可是双方的母亲交情越来越好,大家也都欢迎他来。在此富有之家,他虽然始终不觉得很自然,总觉得他和体仁之间有一道明显的障碍,可是他的不安的感觉却渐渐消失。他觉得体仁因为家里有钱,生活上那种安适,自己心里也羡慕。他力求谦虚有礼,力求随和,可是在小姐面前,既永远不肯开玩笑,而且总是敬而远之。有一次,在几位小姐万分勉强之下,他把千字文的第一页倒着背了一遍,因为大家听傅先生说过他会倒着背。他常常会沉默一会儿,可是一说到自己所知,或自己所深信的事,则言辞犀利,足以表示他对其精通有研究,使听者在此专题上,不做第二人想。有一次,他对木兰说:“对一事一物若有真知,若有真了解,乃一大乐事。”
在那些年,男女青年之间的社交活动,也渐渐为人所允许了;但是木兰姊妹因为在旧传统里长大,在男客面前,总是缄默而矜持。可是在立夫背后,她们却不由得不谈论他。
立夫的喜爱议论,穷究道理,那副严肃认真的头脑,特别吸引木兰。她哥哥体仁的美仪容,有辩才,时而慷慨大方,时而和蔼亲切,有时也有聪明妙想,但从来不严肃认真,恰和立夫成鲜明对照。这虽非体仁之过,但这个鲜明的对照,除在衣着一项之外,则完全对立夫有利。
体仁新近买了英格兰制的皮鞋一双,合中国银圆三十五块。立夫也有西式皮鞋一双,但是中国制造的,是为了学校上体育课穿的。他始终没有在皮鞋上擦油的习惯,所以他的皮鞋都已穿旧,呈干燥有摩擦伤痕的灰色。一天,他走后,莫愁说:
“你看见他的鞋了没有——好脏啊!我真想叫他脱下来,让银屏去给他擦擦打打亮。”木兰说:“亮不亮又有什么关系?”
莫愁说:“仪表也重要。”
为饯行曼娘设宴苦离别银屏伤怀(2)
过了几天,立夫又穿着他那没擦的皮鞋走进来,姊妹两人不禁彼此相顾,吃吃而笑。木兰用眼紧盯着莫愁,好像向她挑战。莫愁鼓足了勇气说:“立夫,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立夫问:“什么问题?”
木兰开始大笑,莫愁一句话都无法说完,立夫不由得纳闷到底为了什么事。木兰为免情形尴尬,只得说:“我们俩要试试你。傅伯伯说你背得过诗韵部的字。你告诉我们第九部‘蟹’韵里的字。”
莫愁对木兰的机智颇感惊异,竟会立刻把“鞋”字改成“蟹”。
立夫果然立刻滔滔不绝地背出来:“蟹、解、买、獬、奶、矮、拐、摆、罢、骇,让我看看,还有揩、拐、癔。”
木兰大喊道:“好!无怪乎傅伯伯那么夸你。”
立夫说:“这套学问是蠢不可及的。只是愚弄那些不会写诗的人而已。用限定的韵写诗毫无道理。若能自己定韵写诗,本来可以写出好诗,这样一限韵,好的诗句全限光了。还有,那些韵书,至少已经有七百年。现代人不用适合现代发音的韵,真是岂有此理。孔子时代还没有韵书,但是诗经里也有很多好诗句。”
这时候,姐妹俩都忘记了他的鞋,虽然还是一双破旧的鞋。
木兰说:“我也这样想。发音显然已经有了改变。比方说以前鞋一定念过‘奚挨’的音,不然怎么会在韵书上和‘买’‘奶’同韵呢?”
立夫说:“就是啊。现在说‘螃蟹’,在方言里有时候说‘螃孩’,说‘鞋子’,有时候在方言里说‘孩子’。”莫愁微笑说:“很对,在北京我们说擦鞋,可是银屏是杭州人,她说擦‘孩子’。那一天,她说她要擦‘鞋’,我还以为她要擦‘孩子’呢。”
木兰说:“你若不信我的话,我可以叫她来。”
现在立夫开始低头看自己的鞋,莫愁吓呆了。
银屏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进来了。莫愁说:“银屏,你把孔大哥的‘孩子’拿去擦擦吧。”
于是全大笑起来。银屏真去拿了一盒鞋油,把立夫的鞋擦得跟新的一样,立夫大惊,莫愁大喜。
这件事,立夫只知道一半。几年之后,莫愁才告诉他另一半。
六月里,有一天,曾太太和曼娘下棋,桂姐在一旁瞧着。曼娘刚过了丈夫的第二个周年忌日,看来精神有点儿委靡。这时阿瑄已经能跑,正在她周围玩儿。
曾太太说:“这几天怎么没看见木兰?”
曼娘说:“谁知道她这几天干吗呢?自从上月底她来看方先生之后,就没再来。”方先生是山东的一位私塾老师,已经来到北京,住在曾家,以度晚年。只因他太太已经亡故,膝下没有儿女,只是他一个人。曾先生名义上是叫他管账,但他年岁太老,实际上什么也不能做。曾先生对孩子们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依照老规矩,理当如此。所以曾府仍然以正当尊师之礼对待他。
曼娘说:“也许她忙着给她哥哥准备出国呢。”
“他什么时候走?”
“我听说是这个月底。”
“一个人为什么要到外国念洋书?他妈怎么会许他去呢?我就不教荪亚走那么远。”
曼娘说:“那天锦儿把木兰的礼品送来给方先生,我把她带到我屋里去问她话,可是她什么也不肯说。第二天木兰自己来看方先生,她才告诉我事情和银屏有关系。姚太太认为体仁只要离开银屏出国,他总会出息成个人。”
桂姐问:“可是只为了让他离开银屏,干什么叫个孩子远去外洋呢?”
曼娘说:“谁知道?”说着,眼睛又看棋盘上。刚才她说她的“炮”不会叫曾太太的过河“卒”子吃了的,她现在一心注意这个。曾太太棋下得比曼娘好得多,她可以让曼娘一个“马”。
桂姐说:“我看你算了吧。太太的卒子都过了河,可以像‘车’一样来将你的。”
曾太太说:“你把你的‘炮’让开吧。我看这几天,你显得不舒服,天太热。你去看看木兰,活动活动,对你还好。”
但是桂姐说:“我看最好咱们请木兰和她妈吃一顿饭。有几种用处。一则给体仁饯行,又算给方先生洗尘,又算为曼娘向木兰还席。吃了人家的饭怎么能不回请呢?这样可以一箭三雕。这次是年轻人的聚会,曼娘和少爷们做东。”
曼娘一听好兴奋,说道:“你说真的吗?”曼娘从来没以自己名义请过客。“我也想到过,只是没敢说出来。整个席由我一个人出钱。每个月我十块钱的月钱都用不完,留着干什么?”
桂姐说:“你说得不错。花钱交往应酬,花钱联络情感,钱才算有用。我看这次请客用你们三个人的名义才好。你也让他们弟兄向方先生表示一点儿敬意,而且一次请了比分开三次请好,再者叫他们弟兄为体仁送行,也比以你的名义好。”
曾太太问:“那么爱莲呢?”
桂姐说:“咱们这么做。分成三份儿,我出爱莲的那一份儿,太太出他们弟兄俩的那两份儿,曼娘呢,你出你自己的。”
第72章 京华烟云(29)()
曼娘说:“干什么一定要这样?还是请客由大家出名儿,钱由我一个人出。我拿出二十四块钱足够了,不疼不痒的。席摆在我的院子里,那边也凉快。妈,您给我这个面子。”
曾太太说:“她若一定要这样儿,就这么样吧。”
曼娘说:“咱们请谁呢?”
曾太太说:“你随意。姚家姐儿俩,她们大哥,阿非,你若愿意,再添上他。咱们这边儿,就是你和孩子们。下礼拜他们放学。”
“要不要找牛家?”
桂姐说:“我看不要。我想咱们只请素云,她也不会来。因为素云就快跟经亚订婚了。过去半年是她父亲得意的日子,现在是度支部大臣。这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商业繁荣,国库收入高,自然油水大,下由小吏,上至牛大人,岂止过手三分肥。牛大人对太太和儿子说:‘若是天遂人愿,下年一样丰收,国家再太平无事,今年冬天,我要回家祭祖。这福气都仰赖天恩祖德。人要饮水思源。你们一定要记住。’牛大人这样万分欢喜,所以决定在五月节给长子和一位陈小姐完婚,借以庆祝自己的福气。又因受太太的撺掇,又准备素云和经亚订婚的事。男女当事人的生辰八字已经换过,正式下过聘礼,仪式也就要举行了。”
曼娘说:“这叫我想起木兰来。咱们得赶紧,不然她会叫别人家偷跑的。那么个仙女一样的小姐,必然是订婚订得早,谁腿快谁就得到手。那天我听说福州林太傅家要到姚家提亲。咱们不要一年一年地拖了。”
桂姐说:“她说的话很对。”
曾太太说:“我近来也一直想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件事拖下来。我总是觉得木兰就是咱们的人一样。”
曼娘说:“但是咱们得赶紧办。她就要上学去了。”
桂姐说:“你为什么那么担心?是荪亚娶她呢,还是你娶她呢?”
曼娘回答说:“我是真担心。因为经亚已经订婚,为什么不想到荪亚呢?娶了木兰,您添个聪明听话的儿媳妇,我添个闺中知己。再说,这件婚事也是命中注定的。当年她若不失踪,咱们永远不会认识她。你还到哪儿去找一个像她这样的呢?”
曾太太说:“我不怪你着急。谁看见她谁也馋。可是得先问问小三儿他自己。”
桂姐说:“用不着问。这个婚事若是成得了,咱们扁鼻子小三儿也得自认有福气呢。”
曼娘说:“不用愁。我看见咱们每逢提到木兰的名字,荪亚的脸就发红,就害羞。那一天,木兰在这儿跟经亚、我和老师说话,荪亚听说她来了,就跑进屋来向木兰的脸上看,木兰当时显得怪难为情的。后来荪亚慢条斯理儿地说:‘兰妹,你是不是要到英国去念书?干什么听傅先生的话?’荪亚说这话好像挺害怕的样子。木兰随即很镇静地说:‘你弄错了,那是我哥哥要去。’荪亚一听,才放了心,高兴得跳起来说:‘真的吗?你真不去吗?’木兰说:‘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到外洋变成个洋女人呢?’荪亚说:‘这是我要问你的话呀。我害怕。你没糊弄我吧?’木兰微笑回答说:‘我糊弄你干什么,你好笨,比方我真到英国,变成了个洋女人,那你怎么办?’荪亚说:‘你若去,我跟你一块儿去。’说这话的时候,荪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他又转过脸儿来问我:‘不是你告诉我们她要到英国去,还说那是傅先生的主意?’我告诉他他听错了。方先生那位老夫子听了之后,大感意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桂姐说:“木兰脸上什么样子呢?有什么表示没有?”
“她害羞脸红,显得很不好意思。我想就是为了这个,她现在才不到咱们这儿来。”
这次宴会在两天以后举行,木兰姊妹、哥哥、弟弟,都一起来的。席上她们谈论体仁坐海船到英国,谈论英国这个国家,又谈论外国的军舰。体仁和方老师坐主座。他兴致甚佳,谈笑风生,而大家好奇,都对他的洋装很注意。方老先生也很高兴,饭还没吃完就喝醉了。曼娘看出来木兰对荪亚有点儿不自然,荪亚则兴高采烈,十分快乐。
为饯行曼娘设宴苦离别银屏伤怀(3)
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人人也都很顺心,只有银屏默默无言,灰心丧气。傅先生在六月底自济南返抵北京,他为体仁出国的事出主意,帮着料理。他答应陪着体仁到天津,送他上船。父亲现在对体仁很温和,有几次带他出去,开始对他说话,对他低声劝告。母亲总是哭,每天给他做别致的东西吃,家里忙忙乱乱的。母亲老是觉得有什么灾难来临,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银屏的事必须一下子根本解决。她心里也纳闷,不知道儿子在这个宁波姑娘身上看出了什么,会那么着迷。又恨这个宁波姑娘引起家里这种纷乱,使她为母亲的,不得不违背自己心愿,放儿子出国去。
启程的前几天,他母亲想起他剪下的辫子,于是向他要,说是自己要用来填在她自己的发髻里。儿子说那头发已经送给银屏了。母亲听了,心里很烦。
母亲说:“儿子,你现在要走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已经长大,应当用心想些正事。银屏伺候了你这么些年,你对得起她,我不介意。只是她是个丫鬟,不久也得嫁出去。”
体仁怒冲冲地说:“她是个丫鬟,难道丫鬟就不是人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是我告诉过她,要她等着我。我若三年不回来,您可以把她嫁出去。我的狗我也给她了。我不在家的时候,狗算是她的。”
母亲一惊非小。
“儿子,你现在是去念书。怎么你的心还都放在姑娘小姐身上呢?”
体仁说:“您得答应我,我不在家的时候,您得养活她,不能赶她走。”姚太太只得答应。
体仁高高兴兴地回到屋里,把这消息告诉银屏。
体仁对她说:“你等着我。我是这一家的长子。你若跟着我,你不用发愁。我们姚家的财产会使你丰衣足食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这真使银屏喜出望外。这些日子以来,她既不是身体不好,也不是真正生病。关于体仁的装箱子,打行李,她完全帮着做;家里别的事情她就完全不管,也很少出屋去。姚府上所有的丫鬟之中,她现在是年岁最大的,对自己的穿衣打扮,也最为注意。
她正试用钥匙开体仁的箱子,这时候听见体仁进屋来说这个话。她一转动钥匙,锁咔嗒一响,就好像事情也有了个了断。她慢慢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看了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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