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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三部曲-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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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问:“你会做衣裳做饭哪?”
暗香回答:“会。老爷。”
“你会读书写字不会?”
暗香脸红了,不说话。
木兰说:“她念过百家姓。水果青菜的名字都会写。”
“你能真心伺候我儿子,照顾他穿衣吃饭?”
暗香羞惭得不能回答这种问题,头垂得更低了。可是曾先生觉得这种羞愧淑静,就是她最好的回答。曾先生向她那低垂的脸看了一会儿,简短说了一句:“我答应了。”
桂姐说:“赶紧跪下给老太爷道谢。”
暗香跪在地上,给曾老先生磕了三个头。
桂姐又说:“再给太太磕头。”
暗香又跪下给经亚的母亲磕头,然后桂姐把她领了出去。
第二天报上登出了曾先生的启事。曾家派了个媒人向暗香的父亲正式商量安排婚事。
媒人向暗香的父亲说,新郎的父亲病很重,希望立即举行婚礼,就在下礼拜。暗香的兄嫂听说她就要正式嫁给曾家做儿媳妇了,对她特别亲热,为讨她欢心,万分热诚,什么都帮着做。
经亚和暗香非常欢喜,第二天一齐来看木兰和荪亚,感谢木兰的帮助。这种幸福使暗香更增几分美丽。
木兰说:“噢,现在你比我高了。你叫我木兰吧。”
暗香说:“那怎么可以?您比我大,我叫您大姐吧。”
“可是我得叫你二嫂哇。”
荪亚说:“不要,像姐妹一样,大家叫名字。”
暗香说:“我叫您姐姐,您叫我的名字,情形真很怪。最初您在山东德州遇见我时,我愿叫您妈。我的生活是连蹦带跳带转弯儿,就像‘九龙瀑布’一样。变化太快,太出乎预料。”
木兰说:“吉人自有天相。我有一个主意。现在你是少奶奶了,你不用再穿那长袖的衣裳挡住胳膊上的疤痕了。这能提醒你现在的好运,让你更快乐。”
但是暗香仍然继续穿长袖的褂子。因为她过去受了那么多罪,经亚对她特别温柔体贴,那红疤痕就是她过去受苦的标记,经亚常去吻。经亚也愿把那个疤痕保持做一个宝贵的秘密,只许他见,只许他摸。
而暗香也常常把经亚前额的皱纹舒展开。这些皱纹,是经亚在过去数年痛苦的婚姻生活中形成的。由于爱情的魔力,过了一段日子,暗香居然使经亚的那些皱纹消失不见了。
挥笔为文孔立夫结怨爱国游行青少年遭殃(1)
启事登报之后,第二天,曾文璞接到牛思道的一封信,信内措辞的语气,比所预期者缓和得多。当然,老牛若像当年在职时,曾先生不会采取这样强硬的行动;不过,即便如今,他也预料素云家不会没有麻烦,至少也不愉快。出乎他预料而且使他放了心的是,牛思道信里说小女不肖,贻羞两家,他本打算私下商谈离异,而不必见诸报端,因为如此使他有伤颜面等语。曾先生对来信的温和极其满意,又口授了一封语气极其谦恭的信,大意为:若不是素云的谰言飞语已然在报上登载,曾家为维护家庭清誉外,绝不会在报上登此启事,实为不得已,万分抱歉,务请原谅等语。
第122章 京华烟云(79)()
过了几天,怀瑜寄来一封信,内容较为严厉,信内附寄天津报上的一份剪报,上面是素云的启事,大意说,自从嫁到曾家,因为从未生育,颇为翁姑所不喜,一直遭受婆家虐待,几乎全花自己积蓄维持生活,如今离异,再好无比。这样一来,显得她并不愿意与丈夫共同生活,于是双方都不丢面子,无人吃亏受害。实际上,素云对曾家的离婚启事是异常愤怒的,她认为那是公开的污辱。但是莺莺劝她要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件事。莺莺告诉她,现代妇女离婚吃不了什么亏,并且为了社会地位的缘故,她再和丈夫在一起,实在并无道理可言。并且,由于正式离婚,以后她就更为自由,毫无拘束了。她听后,算勉强同意,才在报上登出一条相对的启事。
怀瑜的信以为妹妹辩护开始,说下流不负责任的报上的无聊不足为信。他妹妹的行为并无不当,蓄意中伤的谣言,外人不知,误信犹可,曾家则最不当轻信。此等无谓的谣传,曾家不予以有力的澄清,反于此时刊登启事,声明离异,不啻予谣传以正面之支持。他说在此道德沦丧的社会,黑白颠倒,实无正义真理之可言。涉及他个人处,则无须辩解。人性险恶,但不料竟落井下石,一至于此。他愿恬然忍辱,不事争辩,因为问心无愧,可对天地。但终有一日,屋瓦也会翻身,曾牛两家,必为死敌。容后再会!
这封信颇惹曾先生气恼,但决定不予答复。
从现在开始,素云完全和她哥哥那一帮人沆瀣一气。莺莺虽然并没有嫁与做股票生意的老金,却和他亲密了好几年。怀瑜成了吴将军的机要秘书,得力的助手。他不久携带他的情妇、妹妹素云,随同吴将军一同到东北,直到民国十三年奉军入关,他才又回到天津。
怀瑜事实上把他太太和五个孩子遗弃了。黛云很同情她嫂子,劝母亲把他们接过来同住。牛思道很喜爱孙子们,直到这时候,怀瑜的孩子们才过到正常的儿童生活。两年之后,牛老太太,当年的马祖婆,喝消毒水自杀身死,死前她这个被遗弃的老婆子独自住在天津巷子里一所小房子里。那时怀瑜和素云正在东北,只有老牛、怀瑜的太太和五个孙子去参加丧礼。当年北京城人人畏惧的母夜叉,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素云丑事的宣扬和随后与经亚的离异,曾先生受到不少的打击。怀瑜那封傲慢无礼的信,曾先生虽然并没答复,他却把素云和她哥哥骂了好几天,所以他太太说他最好写一封驳斥的信,好出一出胸中的怒气,不要在家里发脾气,怀瑜是听不到的。但是曾先生忽然病重,一天早晨患了中风。大家都立刻把那封信的事忘记了。等他中风的病况减轻之后,经亚和暗香的婚礼就在他床前举行,参加的只有少数亲友。新郎新娘向公婆行礼,向暗香的父亲行礼,然后相互行礼,奏乐表演等娱乐节目在外院举行。婚礼仪式简单,因为经亚是续弦。
宴席上,经亚的母亲最为欢喜,好像儿子的第二次结婚,是她时常记挂在心中的过去错误的补救。所以她在这次婚礼之中最为活跃。不过她也上了年纪。她穿着整洁,和五十岁年纪的妇女一样高雅,头发有四分之三成了灰白。那天看来她还是个小巧玲珑颇为秀气的女人。
使她觉得最快乐的是,她现在三个儿媳妇她都喜爱,而且她们妯娌将来都会和睦相处,这在家庭中太重要了。喜宴结束后,桂姐在女人桌上说:
“我从来还没看见一家像这个样子的。三个儿媳妇都像家马引野马进入马栏一样,老大引来老三,老三又引来老二。”
客人大笑,暗香的娘家嫂子看着有点儿胆怯,局促不安,只是吃吃地笑。
曼娘说:“一点儿不错。当初若不是我,木兰还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呢。我腿快,把她逮住了。”
婆婆说:“不对,你不要一个人独居大功。木兰是你爸爸找到的。”
木兰听了,心满意足,于是说:“没人能说暗香不是我找到的吧?”
婆婆兴高采烈地说:“既然这样儿,你们就应当彼此像姐妹一样。我倒有一个想法。老大和老三从孩子时候起,彼此就以姐妹相称。你们大可以结为干姐妹。曼娘最大,算是大姐,木兰是老二,暗香最小,虽然她是二儿媳妇,算老三,不要再叫‘嫂子’了。”
出自婆婆的这样的提议,自然大家不反对。桂姐于是离开座位,给大家斟酒,庆祝三个妯娌结为三个干姐妹,毕生和睦相处。
那天曾太太喝得微微有点儿醉。
木兰对女性友谊的需要,就这样满足了。只有锦儿由于暗香突然高升,难免有点儿酸酸的,不过她说人生而有命,心里也就平和了。
经亚婚后,曾老先生只活了两个月。他的糖尿病又厉害了,身体越来越虚弱,只是躺在床上喘气。
在去世前不久,他把儿女、儿媳妇都叫到床前,对他们说:
“看样子,我也不久于人世了。我死之后,你们一定要继续和睦相处,听你们母亲的话,就跟现在一样。把仆人减少,年岁大的丫鬟要把她们嫁出去,不要再像以前过日子那么奢侈。我的丧事要依照礼俗办,但是不要铺张。只要你母亲在世,这栋房子不许动,以后可以卖出去。时代是变了。现在,你们要用仆人,在我们这个家里用这么多仆人,就工钱一项,一月也要一百多块钱。不要忘记‘男子治外,女子治内’这条老规矩。若不分工合作,永远不能兴家。曼娘,你是老大,事事应当以身作则。木兰,你最能干,应当帮着为大家分担责任。爱莲,你的婚姻很美满,我用不着担心。丽莲,你相信自由结婚,要自己选择配偶,我可提醒你,不要做错了事。你看现在多少新派的姑娘,和虚有其表的草包男人恋爱,或者弄得一辈子不嫁人。你可要小心。听母亲的话,让大人替你挑选,将来就不会后悔。这个时代不容易过,国家纷乱。你们不论男女,一切要小心谨慎,求福避祸。民国这十年以来,比过去有皇帝时一百年内的战争都多。以后恐怕还要大乱”
他还想再多说,由于疲乏无力就停下来,但只加了一句:“一切要小心。”
然后,他又吩咐把孙子叫来,向孙子阿瑄、阿通祝福,又向孙女阿满祝福。他躺回去,伸出两个手指头,仿佛说这些年只有两个孙子。老年人长辞人世前只有两个孙子,未免心里不够安慰。
这时桂姐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说暗香已经有了喜,老人微笑一下就断了气。
曾文璞先生未享上寿有两个理由。桂姐的说法是,素云的丑闻揭露,加速了曾先生的死亡,因为他的中风是接到怀瑜的信后第三天早晨,中风之前他仔细再三地看报上登的那篇。另一个说法是,经亚续弦,顺利实现,他颇为满意,因而心情放松下来,死而无憾了。
丧礼是一件大事。准备十分妥善,讣告上写得极为详尽,孩子们为求心之所安,虽然父亲曾嘱咐不要铺张,还是愿多花钱,把丧礼办得体面隆重才好。曾文璞先生,盖棺论定,可以说是一个正人君子,自律严,有修养。一生做大官如侍郎、电报局副总监,及其他官职,宦囊积蓄才有十万元,足以证明为官清正,区区此数,民初的小官六个月即可搜刮到手。全家觉得他晚年的日子过得很凄凉,为了家里,他个人确是牺牲不少。旧日同僚的祭文挽联自远方城镇纷纷寄来,山东的旅京同乡会又都来帮忙。清朝有显爵者出丧时的仪仗执事又都摆列出来,他入殓时是项戴朝珠,穿的是全套官服。
木兰一边是母亲去世,一边是公公去世,并且在一年之内,所以她现在是双重居丧穿孝。但是自然之道是无往不复,生死相续的。可能和儒家之礼相违背的是,木兰竟在曾先生去世之后的那个月受了孕,所以在次年,她的孩子的出生是晚于暗香的孩子五个月。几百年之前,有一位道学家在日记上记下一条忏悔自责的话,就是“昨夜与内子乱伦一次”,原因是正在居丧之中合房。虽然现在中国社会不再讲究这个细节,可是曾太太,还是自认中国旧礼教中人,因而暗中怪她的两个儿媳妇不该接连那么早生孩子,并且暗香的孩子是婚后七个月生下的,孩子倒是不大,当然也没有人明说什么。这样多生,家里自然人口增加,暗香生的是个男孩儿,木兰生的是个女孩儿,终究算家庭繁衍人丁旺盛。曾太太虽然觉得违背了周公之礼,其实还是很欢喜。
由于红玉的死和姚思安先生离家隐遁于不知何山何寺,静宜园而今已不再有青年的欢乐玩赏。不知为什么,那个无名的雅集连会员也都忘记,乐天无虑地偶然一聚,都不再举行,那个会社自然也就解散了。年老者去世,年轻者不是东零西散,就是结婚成家,远去海外。姚家姐妹感到奇特的悲哀凄凉,心头压着一副重担。红玉早亡,阿非、宝芬婚后出国,巴固和素丹也已经结婚,自从姚家姐妹居丧服孝,也就很少来探望,而自己另有聚会了。老作家林琴南已回到南方。美国小姐董娜秀偶尔还来看他们。有时老画家齐白石从古玩铺带来华太太的话,因为齐先生是闲人,又喜欢坐在王府花园内观赏。曼娘那时胸膛上生了一点毛病,不肯叫医生看,不管是中医或是西医,幸而木兰乡下的姑母告诉她贴一张膏药才治好了。
当代政论文章,立夫越写越多,除去写了一篇思想丰富的很长的文章,题目是科学与道家思想,这当然是发挥他岳父得意的哲学,其余都是时事论评。董娜秀答应把那篇科学与道家思想译成英文,但是迄今尚未脱稿。那是一种科学的神秘主义,以他对生物学深刻的观察研究而获致的对生命的神秘感为根据。他又写了一个短篇杂感文字,题目是草木的感觉。这篇文字纠正了传统的对“感觉”与“意识”的观念,并引申到动植物对环境的知觉,比如蚂蚁知道狂风暴雨之将至,是个不可置疑的例子。在文章内,他指出,感觉能力绝不限于人类。他又把表达情感的语言含义扩大,所以他坚信花儿含“笑”,秋林的“悲吟”。他说人折树枝时,或是揭下树皮时,树也会痛苦。树会觉得折枝是“伤害”,揭皮是“污辱”,是“羞辱”,等于“被人打了脸”。树之看、听、触、嗅、吃、消化、排泄,和人类不一样,但对其生物的作用,并无基本不同。树能觉得光、声、热、空气的移动,树之快乐或不快乐就在于能否得到雨和阳光。这些和庄子上的道家神秘主义完全相符合。于是他转回来贬损人类的傲慢狂妄,说人类认为“情绪”“意识”“语言”是人类独有的,这更是无知。这是一篇随笔,自然可以发展成一篇哲学的论文,但是他没有写。
这是科学上的泛神论。庄子曾经写:“道在蝼蚁在梯稗在瓦甓在屎溺”立夫告诉他太太说,孩子生下来那一天,母亲乳房分泌出一种消毒的黄色液体,用以保护婴儿。他说:“那种东西可以称之为上帝,称之为道。那种东西就在母亲的乳房里。不要以为那种奥秘只在人身上,最低级的生物的身体内也具有那种天性,用以发挥完美的调整作用。微生物利用的化学知识,最进步的化学家还苦于无知,而微生物却运用得简单、完美,而毫无错误。蚕仍然吐出最好的丝,人只能把它卖了赚钱;蜘蛛还能吐出防水、并且任何种天气都适用的黏液胶体;萤火虫仍然放出最有效的光亮。庄子说‘道在蝼蚁’,就是这个意思。”
由于丈夫时常谈论,莫愁也渐渐知道细胞内之染色体、荷尔蒙、酵素是什么东西了,但是立夫的科学基础也反映在他的政治态度上。这就表现在他对以段祺瑞为首的北洋政府的一切难以忍耐,对贪污无耻肆无忌惮的安福系政客,尤其难以容忍。
木兰常去看他们,研究些商业上的问题,诸如一般的节约、现金的巩固、洪水对茶叶和药行的影响。在生意上,莫愁比她父亲做得有生气,逢年过节,她都请店铺里的同人吃饭,这种事她父亲是想不到的。立夫提议把一些著名的补药装瓶出卖,就犹如西洋的专卖药品一样,但是木兰反对,认为这样变更推销方法,未免滑稽可笑,因为中国人习惯于看中国药材的样子,他们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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