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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三部曲-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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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她漂亮?”杨太太问道。
“他们这么说的嘛。”她丈夫望望四面的人,想找人支持他的撒谎。
“是啊,她很不错。”副官的太太说道。她是将军的熟朋友,她丈夫在东北军队任职。
“那我们该去听听。她在哪儿表演呀?”
“就在笛笙楼里。不过用不着咱们去,把她叫到这儿来好了。”
“我喜欢去。美国人有句俗话说,宁为骆驼走一里。我倒愿意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娘们儿走一里呢。”
“真的不用去,将军。”
“那就拿我的名片去,邀她到我的官邸来做客。她只不过是个茶楼上说书的卖艺姑娘,我会派兵去带她来。”
副官的太太笑笑:“将军,我想,这回您又有一张新菜单喽!”她狡猾地咯咯笑着。
“别胡扯。”将军温和地说道。
主席把副官召来,耳语了几句话,最后用响亮的声音命令:“快去,别让我们等着!你”那句脏话只骂到一半,并非他想在太太以及客人面前表示懂得社会礼节,而是因为人都有省略常用语的习惯,临时吞回去的脏话比说出来的还有分量。用屏息吞回来来取代咒骂那个副官的“娘”,这可是具有军令般的影响力呢。
我们已经提到过,主席喜欢动不动就骂一句“干你娘!”有一次一位将军应邀来参观他的军队,他特地举行了一次阅兵大典。他邀请客人发号施令。不过客人是广东人,用广东方言喊口令,士兵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下令“走”,听起来好像“早”。士兵们以为他要发表一篇爱国的演说,所以都站着不动。
杨主席气疯了。他一脚跨上前去:“走哇!干你娘!”
这句脏话终于发生效果了,瞧,部队不是在移动了嘛。主席笑着转向客人,居然两人开始聊起来了。
“这只是证明我的部下多精良。”
“好极了!”广东客说。
但是这个部队像是一座机器,士兵们的双脚一动,就像个爬行的电动玩具,非遇到障碍才会停下来。主席只是在向客人炫耀如何发动这部电动玩具。士兵们直挺挺地前进,有如一支朝敌人开去而难敌的罗马方阵,距离省主席和客人说话的地方只有二十尺了。
“真了不起!这么精良的部队!”广东客恭维地说。
“咦,你不叫他们停吗?”
“不,我以为”
“快叫停呀!”
“你说什么?”
大军只离他们五尺了,像一股大浪冲过来。省主席的面色发红。在他发现一切以前,部队像巨浪般地袭扫他们,把他和他的朋友卷入其中。两位候补军官撞到他,可是他们仍然本着军人本色,紧随着队伍继续前进。
主席的脸色涨红,他回头一看,部队还在他背后继续前进,向二十码外的一条小溪开去。
“就让他们去喝个饱!”他咆哮着。
第一个到达河边的一位中士,因为没有新的命令,他已经走进水深及膝的河里,几位候补军官犹豫不决,在岸上踏着步伐。
省主席双手紧抓头发,大声吼道:“立正!向后转!你们这些猴崽子!我是叫你们前进,可是没叫你们去喝水!”
遏云刚表演完毕,省主席派来的士兵就到了。她表演完到后台去,三个士兵迎面而来。
“跟我走。”队长说道。
老崔一进去,吓了一跳。
“你不能逮她。她又没做什么坏事。”
“别怕,我是奉命带她到省主席官邸去的。”队长说。
“做什么?”她吼道。
“主席请你到他家去,总不会是坏事——又不是去坐牢。”
他转过来对老崔说:“你是谁?”
“我是她爹,替她弹三弦。我可不可以一块儿去?”
“不行,我们奉命只带你女儿去。走,快点。”
“你不用这么粗鲁,如果省主席要我到他家去唱大鼓,他应该会事先通知我。我怎么知道你是谁?”遏云说。
队长很不耐烦地指指他的徽章,一块镶着红边的方布,上面写着“陕西省政府宪兵队”。
“汽车在等着呢。”
遏云走出去,他爹和几个士兵跟在后面。观众惊讶地看着他们。范文博正好这时候不在,他的手下人静静地观看这一切。其中有几个人跟到门口,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2章 朱门(12)()
小型的黑色轿车挂着市政府的牌照。她爹想要上车,队长坚决地说:“抱歉,我奉的命令里,没有说要带你去。”
老崔把手里的小鼓和鼓棒交给女儿,望望车里,对女儿说:“尽量快点回来,我会等着你。”
“别担心,我们会护送你女儿回家。”
汽车很快地发动了,红色的车尾灯在远方消失了。
“她被捕了!”范文博手下的一个兄弟说道。
老崔看着他。那个人很友善地说:“范大叔今天晚上不在这儿。”他用大拇指做了一个暗号,可是老崔看不懂。
“您是范老爷的朋友?”
“是的。看起来大概崔姑娘被请去表演给省主席和那个东北佬看。那是省政府的汽车。”
老崔晃晃头:“从来没听说过,带走一个女孩像抓贼似的!在北平就不会有这种事。”
“您回去吧。我们会报告范大叔。”
东北佬(3)
老崔转身,抬起那双无力的腿,由门口走回他自己房间。虽然队长和那个弟兄说一些话,但是他仍然感到局促不安。他点着烟斗,尽量地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他总是在表演完之后吃些点心,于是走到那间他们常去的小馆子。店小二没看到遏云跟他一块来,于是问及她,他茫然含糊地说:“有人请她出去。”可是他觉得很不安心,吃完点心就到自己房里去了。
他干这一行很久了,他知道那些事情。干这一行的女孩子必须忍受。遏云一向很独立,所以他也一直看护着她,他希望有一天她能离开这个圈子,嫁到好人家去。很多卖艺的女子被请到有钱人家里去,被金屋藏娇了。遏云不同,她有自己的主张。才不过两天前,提到她的婚事,蓝如水注视她的时候,那种神情但是希望不很大,如水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又曾经出国留学,性情独立自主,老崔实在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所以张开的嘴巴只好又合上了,只好勉强地把遏云的婚事当成一般问题来讨论。遏云在舞台上说过太多缠绵悱恻的故事,自己却从来没有看上任何一个男人。
他们住在沈阳的时候,这位东北军阀与女伶、名媛之间的韵事早就家喻户晓了。一想到东北军阀会做出什么事,以及遏云会做出什么事,就令老崔担心不已。他抽着烟斗望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响,小小的铜摆左右摇摆,跳动的指针显示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一点钟了,他女儿还没有回来,弹动的指针仿佛在嘲笑他似的。太晚了,不好意思去打扰范文博。焦虑和不安之下,他打了一个盹儿。
第二天早上他被敲门声吵醒了。老崔睡觉时总是把百叶窗合起来,房里很暗,他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门外有人叫道:“崔大叔,遏云回来了没有?”他听出是范文博的声音。
这么一问,他突然记起了昨夜发生的事。遏云还没有回来!他一面走上去推开百叶窗,一面问道:“是您哪,范老爷?”
开了门,看到范文博一脸的阴霾。
“那么遏云昨晚没有回来喽!飞鞭告诉我,遏云被士兵用汽车载走了。”
老崔匆匆地穿上长袍。他诉说事情的经过,和范文博听到的差不多。如今他了解女儿整夜被留在省主席的官邸里,看起来更困窘,更心烦。
“简直可恶!他们把我女儿看作什么人?妓女呀?”他气得急速地讲,“人家会怎么说呢?叫遏云怎样面对观众呢?”
“当飞鞭告诉我,她被带去哪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不会放她回来。”
“架走人家的女儿,难道法律不管了吗?”
“你是更清楚的呀!东三省的将军弄丢了他的地盘,西北地方的女孩子就倒霉了;日本鬼子侵占东北,东北军阀为了出这口气,就糟蹋中国女孩子。这是个狗咬狗的世界。”范文博讽刺地说,同时眼珠左右转动着,带着很冷静的声音,“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私人问题,是关于遏云的。”
“当然。她是您的干女儿呀!”
“她是不是一个好女孩——我是说,她有没有过男人?”
“范老爷,您帮过咱们那么多忙,我告诉您实话,别的女孩到了她这个年纪,也许早有了男人,我女儿可不会。她没有上过学堂,书也念得不多。可是就算干我们这一行,女孩子也都很重视贞操的。我们卖艺,不卖身。我们是穷人家,可是我们很保守。”
“这么一来更糟了。”范文博说。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来问您,遏云她是不是个闺女,以及她对这种事情的态度如何。如果她是个随随便便的女孩,那么她就不会在乎这些。明后天就会回来,也不会觉得多难过。”
范文博表情凝重地正视老爹:“崔大叔,您可听说过这位东北将军吧?”
老爹垂下眼睛说:“谁没听过呢?过去我们住沈阳呀!”
“您说过遏云个性很倔强。”
“是的。就算什么事也没发生,遏云平平安安地回来,这件事也会被人家说闲话。话一传开去,我们会羞死哟!”
“现在先别谈面子的问题。也许事情还不至于这么糟糕。走,您先下楼去吃一点东西,然后到省主席家去,就说您是遏云的爹,试试打听一些消息。”
楼下的茶馆已经开门了。有几张台子上坐着客人,喝着早茶,吃热包子,用热毛巾擦着脸。
老崔坐黄包车到主席的官邸,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回到范文博的家。蓝如水也在。
“打听到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警卫不让我进去。我告诉他我是谁,并且说我女儿一直没回家。警卫说:‘她在主席家里做客,你担心什么?’我不喜他那张狡猾的笑脸。我想再问些事情,警卫说:‘我劝你滚蛋。这个地方可是你能逗留的吗?’我连一句话也没捎进去给她。”
“警卫也是东北人吗?”
“不知道。我想是吧。他个子很高,很像我们一般看的东北兵。”
到了下午消息更不妙了。快一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士兵到茶楼,叫掌柜贴告示,就说唱大鼓的遏云病了,节目要暂停几天。老崔跑去告诉范文博,急得直跺脚。
“范老爷,我担心死了。不知道遏云会做出什么事,被关在那儿,谁也没法和她接近。难道一点王法也没有了吗?就那样架走人家的闺女!”
范文博蹙着眉,看着老爹:“您叹气也没用。至少她还是平安无事。”“您不了解我这个女儿。为了保全贞操,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直静静坐着听的蓝如水突然把椅子一推,站起身:“老范,我们必须想出个法子来,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女孩被采花贼糟蹋。”
“别激动。”范文博说道,然后又转向老爹,“问题再简单不过,您必须要做个抉择。遏云是我的干女儿,而且我也答应过您,她在西安一定安全。老范绝对不会说话不算话的,我必须把她弄出来,而且我也一定办得到。”
“真的?”老人的眼眶里充满泪水。
“如果我不把她弄出来,我就不姓范。别担心,大叔,您必须做个抉择。他们不会杀她。她若不从,他们会把她关起来,直到她屈服为止。再不然就是那个畜生强奸了她,然后才放她出来。他不会永远留住她。到那个时候你们什么也别说。人们会谈论这件事,那是当然的,不过过一段时间,这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这是一个办法,比较安全平静的办法。不过如果您要我现在就把她弄出来,也行,只是我必须提醒您,这么一来您和您的女儿就一定要即刻离开这座城市。”
“如果您能现在就把她救出来,我什么都肯干。”
范文博站起来,一手按在老爹的肩上:“回家去,什么也别说。茶楼是个公共场所,您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付清账,收拾一些东西,可别说您要走。午夜之后到这儿来接您的女儿,你们两位必须快点出城去,明天就走。”
过了半个钟头,李飞忽然来访好友。他刚结束旅行回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范文博坐着,两腿伸在一张椅子上,两手枕在脑后,正在抽烟。而如水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脸上的神情似乎很激动。
范文博的脸和往常一样微褐色,只是皮下带着血色,尤其长麻子的地方更明显。李飞以前看过他生气,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恼火的时候他那直立的头发更加深了愤怒的印象,两眼只是斜瞪着,然后故意压低声音说话,把一切事情弄得更恐怖。
“坐吧。”文博简短地说。
李飞坐下来,拿出一根香烟,在点燃香烟以前,他看看范文博,又看看蓝如水:“到底怎么回事,这么死气沉沉的?”
“遏云被人架走了。”文博的声音格外冷静。
“架走了,被谁架走的?”
“被那个年轻光头的东北流氓呀。他被日本鬼子赶出来,于是现在欺负女孩子泄愤。我一定要把遏云救出来,这事真叫人难过,遏云和她爹必须明天就离开这里。”
范文博接着说:“那个东北人只想蹂躏人家的黄花闺女,我老范可不许这种事发生。咱们西北百姓决不允许一个东北浪荡子糟蹋我们的女孩子。这事我管定了。”
李飞说:“今天晚上中国旅行社有一个舞会,是为东北将军开的。”
范文博立刻坐直身子:“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邀请记者参加。”
“我们也去。你能不能替我们弄到门票?”
“可是,你说你今天晚上要去把遏云弄出来。”
范文博站起来:“我倒想去看看这位年轻的将军。”他一面对自己笑,一面搔着头。
李飞说:“我不想去参加舞会,我讨厌那种事情。我敢说一定有演讲。你真的要去?”
“你去替我们弄几张门票,大家都一起去。”范文博在地板上踱着步说。
“我不去,而且我也不懂,你去不去和遏云回来有什么关系?”如水说。
“别担心,她会回来的。我们的运气来了!”
“我宁愿留下来等她。”
“她要到半夜才会回来哦。”
蓝如水面带愁容,而且有些激动。范文博虽然外表粗鲁,对朋友倒是很关切。
他点燃一根烟:“我真不了解你。遏云是个好女孩,这点我承认,可是你到过巴黎,看过那么多的漂亮脸蛋。现在我倒真的替你担心了。怪哉!除了我,好像大家都恋爱了。”
09
西安很少有这么显赫的聚会,所以城里也很少开舞会。所有重要官员和眷属,不论会不会跳舞,都被邀请了。外面停放了各式各类的轿车,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在街口守着,只准许有门票的人士通过。大厅最多只能容纳两百人,挤得动弹不得。一个号称有四把小提琴的管弦乐团正在讲台上演奏,台上硬是放置了一张讲桌,顶上挂着大布条,上面有“欢迎x将军!收复东北!”的标语。李飞一看到那张讲桌就发愁了,看样子有人要上台向大家发表爱国的长篇大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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