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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三部曲-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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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使女人看来高贵文雅的,是皮肉细致——这种自然的高尚要从举止的优美得来。并且只要少在大庭广众间出头露面,你也能获得精神上自然的高尚。女人一旦不裹脚,把蒲扇般的大脚各处踩,她就失去了女性生理和道德的特质了。外国女人束腰,好显出上身的曲线,但是有害于消化。裹小脚儿有什么害处呢?什么害处也没有。于生理上主要的功能一点儿也没有妨碍。我问你们,你们是愿腿部受伤呢,还是肚子上面受伤呢?而且裹脚之后,站着多么挺直呀!你们见过裹了脚的女人走起来不是挺直而尊严的吗?外国女人束腰,使臀部挺出来,但是不自然。可是裹了脚,由于姿态上受影响,自然而然地使臀部发育,因为运动的中心后移到自脚到臀部一带,而血液自然去输送营养。”
那些年轻女人,尤其是曼娘为甚,几乎都要羞死了。可是,红玉聚精会神听着,非常着迷。
辜老先生又继续说:“我是不是毁谤诸位呢?天津、上海洋行橱窗里摆的束腰和奶罩儿,那才是挖苦女人、毁谤女人呢。在这所谓西洋文明的势力之下,女人的秘密已经揭露无余了,女人的身体已完全被商人利用了,从头到脚底。我告诉你们,改造你们的脚,切莫改造你们的肚子,肚子是生产的要地,经不起糟蹋。”
现在美国小姐董娜秀到了。使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她今天穿了一身中国衣裳,暗香吃吃而笑,后来木兰告诉她那算失礼,她才停止。在她走近之前,巴固跟大家说董娜秀小姐多么漂亮聪明。在中国的眼光看来,她的身段儿若再小一点儿,就十全十美了。但是按西洋的标准看,她不能算高。穿着中国衣裳来见这位中国学者,足见她是极具深思、特表敬意的。
姚先生站起来和她握手,她就向姚先生伸出手来,然后走到辜先生跟前。
董娜秀用有英文腔调儿的中国话向辜先生说:“久仰。”平仄的声音差不多算对了。
辜先生用英文对她说:“你也说中国话?幸会,幸会。”
董娜秀说:“只能说一点儿。”她转过身子去,因为认识木兰、巴固、素丹,就和他们握手。在中国人群里,不论她做什么,她的动作都嫌快了一点儿,当然也因为她是外国人,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巴固告诉木兰把她介绍给别人,木兰跟她说中国话。介绍到红玉时,木兰说红玉是她表妹,又插进两个英文字“mostclever”,自己也笑自己的英文。
木兰叫巴固,对他说:“关于红玉,你告诉她吧。”
巴固走过去说:“她就是写诗写戏剧的小姐。”
董娜秀说:“噢,我听巴固说的就是您这位小姐呀!”她于是靠近红玉坐下,红玉听得懂英文,但是自己只能说几个单字而已。那位美国小姐不住看曼娘,觉得她好像自己在中国画上看到的仕女。
董娜秀用英文向辜老先生说:“不要让我打断了您和诸位的谈话。用中国话说吧。我听听也可以多学一点儿。”
辜老先生说:“我们刚才正说裹小脚儿在生理上、在道德上的好处。”
董娜秀说:“多么有趣呀!”
“不过你大概是不喜欢。”
“辜先生,我无须跟您一致。不过您说什么我都爱听。”
这时候,素丹跟木兰低声说了点儿什么,木兰又低声向荪亚说。荪亚就高声向大家说:“我有重要消息向大家宣布。咱们的朋友巴固和素丹就快结婚了!”
这个消息立刻使全屋热闹起来,大家都向新订婚的这一对道喜。素丹简直没有像今天这么快乐过。她过去经过的那一段生活,只留给她凄凉厌倦的模样,而这种模样却增添了她几分妩媚。她过去都习惯于有气无力地说话,声音含糊而微弱,但现在却活泼愉快,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她的头发前面留着刘海儿,每逢笑时都有少女的神态,而且她的眼睛里也有一股水汪汪儿的奇妙光亮。她像孩子般任性,虽然过去结过婚,她今天来不是穿的裙子,而是穿的裤子,肩膀上披了一块紫纱围巾。围巾是北京女人上街常常围的,有风沙的日子坐在洋车上,常用围巾遮着脸。
因为天渐渐热起来,今天吃晚饭就要早一点儿,饭后仍然可以在花园儿里徘徊游玩。美国小姐对这花园之美,真是十分迷恋。巴固出主意说吃晚饭之前可以在园内走走。董娜秀请红玉一齐去,于是阿非和素丹都一齐去了。
过了一会儿,红玉说她得歇一歇儿,阿非就跟她一齐停住,别人接着向前走去。他俩走到暗香斋南边儿的梅园,已经离红玉的住处很近。那儿有很精巧的假山,假山的南边儿是一座小桥,桥下是一片池塘。红玉在小桥上徘徊,观赏水中墨黑和赤金色的金鱼,在水里悠然游泳。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阿非说:“妹妹,那天晚上我去看你,你为什么不肯让我进去?”
红玉向他望了一眼,只说:“冤家!”停了一下,她又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说实话,当时我不明白,现在也还不明白。”
阿非心想也许她看见他和宝芬在一起了。他想要告诉红玉他是看宝芬在那儿做什么,但心想恐怕有点儿不相宜。最后,他想应当告诉红玉为什么红玉去看他时,他不在屋里。
他开口先说:“妹妹,让我解释”
红玉一句话堵住他的嘴:“不用解释。”
阿非恳求她,声音非常温柔:“妹妹,你知道过不久咱们就要订婚了,不要再争吵。”
红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阿非面前,她总是要把话说得那么惹人生气,其实心里并没有那么凶狠,结果自己一回房中,想起他来,又深悔不应该。这也就是男人头脑比较简单的缘故,也许是女人有一种要制伏自己所爱的男人的天性,也许只是女人要考验一下她对男人是不是真控制得住。所以现在红玉只是说:“你去找她们吧。我要进去歇一会儿。”
“你来吃晚饭?”
“我来。”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能去。”
阿非站着,一直看着红玉进了侧门儿,消失了踪影,自己很凄凉地走回去。
红玉一到屋里,又后悔刚才自己太冷酷无情。
红玉回去时,大家已经往忠敏堂去了。她正要转回,听见阿非的声音,也看见环儿的头在忠敏堂内,然后又听见美国小姐的声音。
她正往里走,在台阶儿上,听见阿非说订婚的事。她就躲在假山后偷听。阿非刚才是说巴固要和素丹结婚,是因为不忍心教素丹做卖煤球儿的生意,但是说话的声音低,她只能听见说话的片段。
她听见阿非说:“男人就是那个样子。为自己心爱的小姐怎么样都可以。我也是那样儿。”
环儿说:“我听说她有个痨病根儿。”
美国小姐问:“痨病是什么?”
阿非很严肃地说:“就是tuberculosis。”
“那么你还娶她吗?”
“我当然还要娶她。男人就是那样儿由于怜香惜玉宁愿伺候她一辈子她好美,就是任性。”
红玉一心只惦记着自己的心事,竟没有听出来那段话是指的素丹。她能听到自己心怦怦地跳,羞愧、自责、爱怜、惋惜、自尊、牺牲——一切想法乱作一团,眼花缭乱,晕眩不定。那一群站起来走开时,红玉看见他们出来,赶紧自己藏起来,两腿打战,不知不觉中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才站稳没跌倒。
他们走去之后,她才摇摇摆摆走到洄水榭去,瘫软在椅子上,她的两颊一会儿气得苍白,一会儿羞得通红。她的自尊受到了破坏,她的爱情受到了创伤。他爱她,可是事实是他那么说了可是他会娶了她,由于怜香惜玉而伺候她一辈子他爱宝芬不?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觉得应当去吃饭才对,一定要见阿非。
她到时,别人都已坐好,正在等着她。她笑了一声,看着阿非说:“阿非,我一直想找到你,我以为丢了你了。”
她的两颊鲜艳娇红,眼睛闪亮,阿非很高兴,因为红玉显然是饶恕了他。
宴席上今天有酒。一道菜一道菜端上来,红玉却眼睛一直盯着阿非。辜鸿铭先生一直在谈论爱和淑静高雅。他的话里有一点,就是小姐若去物色男人则不道德,而且是伤风败俗。现代小姐再不能讲求淑静高雅,因为一淑静高雅,就永远找不到丈夫了。男人选妻,也只从敢向男人卖弄娇媚的小姐群中去寻求。贤淑的小姐不肯出去自己物色男人,她觉得那会羞死的。
红玉只是听,自己的思想断续纷纭,无法把话听得清楚,但是似乎辜鸿铭先生正是谈论她,正是当众指责她。
她忽然大声说:“阿非,你心里想什么呢?”她看着阿非微笑,又说:“来,我喝这杯,祝你幸福如意!”
论中西辜老发奇论悟签文玉女溺荷池(4)
阿非举起杯来喝下去时,姐妹几个人彼此望了望。
莫愁说:“你有病啊。”
红玉说:“我很好。”接着咳嗽了几声,喘不过气来。一咳嗽,酒也吐出来,酒中带血。
木兰立刻起来,坚持她非立刻回去休息不可。
红玉说:“我什么时候这么快乐过?你为什么非要我走呢?”
但是她们让她站起来。莫愁和木兰立起来去扶她。红玉转向阿非说:“你来不来?”阿非一跃而起。每个人都想不通为什么红玉突然这个样子,因为她并没有喝多少酒。
到了她自己的院子之后,红玉说:“三姐,您可以回去。二姐也回去。我要和阿非说话。”
木兰对阿非说:“你和她吵架了没有?”
红玉立刻回答说:“没有,我们很好。我只是有话跟他说。”
木兰低声告诉阿非要特别小心,并且说她们会在路上等他。
这一连串的事情,阿非实在无法了解。刚一剩下他们俩,红玉就说:“我要你把心里的事完全告诉我。”
这话说得非常突然,阿非一时踌躇狐疑,莫名究竟。他在暗中仔细望红玉的脸,把她拉紧到怀里说:“妹妹,当然你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早就交给你了。”
红玉说:“我就要知道这个。”
阿非说:“咱们不久就要订婚了。”
“是啊。”
他俩走进她屋里去,手拉着手。阿非说:“你躺下。叫甜妹来。你今天晚上有点儿怪。”
“不,一点儿也不怪。我只是爱你。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你。”
第116章 京华烟云(73)()
阿非靠近过去,好热切地吻她,红玉任凭阿非吻,并不反对。阿非也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甜蜜。过了一会儿,阿非去把甜妹找来陪着红玉,他就走了。红玉的眼睛在后面一直望着他,直到他失去了踪影。这时红玉的神情突然改变。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好像一块岩石一样,这样坐了很久;后来渐渐松弛下来,甜妹看见红玉脸上显出宁静平安的表情。忽然间,红玉狂笑起来,笑了又笑,笑了又笑,直到流出了眼泪。
甜妹说:“不要这么吓人,您到底笑什么?”
红玉笑着说:“我现在都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应当早就知道。”
“您和他拌嘴了吗?”
红玉说:“没有!没有!过来,我告诉你。”她接着向甜妹低声说:“你知道阿非是真爱我吗?他才说了这话不久。”
甜妹现在以为她知道了为什么刚才小姐那么笑,自己也很高兴。
红玉问她:“他是个挺好的青年。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最后五个字说得语气好重。
她走到梳妆台前去照镜子。
她向甜妹说:“你信命运不?”
“是啊。可是您为什么问这个?”
红玉不回答,只是坐在梳妆台前,又开始化妆。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她对甜妹说:“现在用不着你了。你回去吧。我只要静一下。”
甜妹问红玉是不是还要到宴席上去看那些客人。“也许去。你在那儿愿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妈还要你照顾呢。”
红玉坐在梳妆台前重画娥眉,甜妹就走去了。
一个钟头之后,甜妹回来,一看,小姐没在屋里。她显然已经换了一双新鞋,梳妆台上还放着一支眉笔。她相信红玉一定又回到宴会上去了,所以就坐下拿起针线做活,心想今天晚上小姐真有点儿古怪。
甜妹在那儿做针线做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大概有一个钟头。她想宴会一定已经散了,就到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去沏了壶云南普洱茶,等小姐宴会上回来喝了好帮助消化。她把茶壶端回来,放在茶壶套里,又到院子里把灯点上,走回去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倘若小姐熬到很晚才睡,又要病个五六天。这时她听到有说话的声音。甜妹跑出去,看见珊瑚、木兰、莫愁、曼娘、阿非,都在门口儿。
莫愁问:“你们小姐怎么样?”
甜妹喊说:“她没跟你们在一块儿吗?”
阿非问:“没有。我走的时候让你陪着她了,不是吗?”
大家都跑进屋去,七嘴八舌地说话。
甜妹说:“刚才她非常高兴,告诉我回到客厅去。我就去了,因为当时大家正吃饭,伺候的人手儿不够。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大笑,脸上不断有笑容,坐在梳妆台前头描眉,她也换了一双鞋。所以我以为她还到宴席上去呢。”
木兰忽觉心里一阵恐惧袭来,阿非也觉得可怕,由前门冲出去,大喊:“红玉、红玉,你在哪儿?”过了片刻,他走回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外头没有她。”他大喊说,“她到哪儿去了呢?”阿非于是像疯子一样,在黑暗中跑向冯舅爷的院里去,问是不是她到那儿去了。红玉的父母和两个弟弟,立刻跟着阿非回来。
她到哪儿去了呢?木兰觉得糟了,出了事。她翻被褥,什么也没找着。她看见一管笔,还有白铜墨盒儿,放在书桌子上。她从笔帽儿里拔出笔来,一看,笔头还潮湿。她翻那些文稿,希望能找到点儿信息。她打开抽屉,看见一个包儿,上面写着“交甜妹”。
她说:“我找着点儿东西了。”别人也过去看,是一个首饰盒子,里头有几个玉耳环,还有一个很美的簪子。
阿非喊起来:“这儿也有点儿东西。”他说着从抽屉里拿起一张纸来。
纸上有血渍。字的样子是手颤抖时写的,纸最后是红玉的名字,大概有一寸多大,是割破手指头写的,字迹潦草。纸上血泪模糊,有的字弄得漫漶不清了。
冯舅爷把纸抢过去看,他的手颤动不已。那正是红玉写给她父母的,是文言骈体:
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不孝女幼承抚养,未报万一。姑母姑丈钟爱至深,视如己出。起居务尽其豪奢,衣物力求其舒适。不幸生而体弱,卧病时多,所进药物,多于羹饭。虽欲侍双亲于百年,恐终累人于晨夕。呜呼!生死有命无如之何。幼读诗书经传,长难逃乎情网。经月老之垂示,遂启我于愚蒙。
神意既明,如梦方觉。感天地之无穷,叹儿命之有数。已矣乎!生死难逃,勿为儿悲。纯洁骨肉,璧还父母。姑母姑丈厚我至情,务请代为申谢。弱弟黾勉,敬事双亲。恕小女之不孝,容图报于来生。
薄命女红玉绝笔敬叩
冯舅爷一看见女儿用血签的名字,立刻明白这是诀别书。他刚才匆匆忙忙看信,用脚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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