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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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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上了他:“你是读饱了书的,少正卯几曾唆使人叛鲁来着?孔子为相,七天就诛了他。他的罪是五条,心达而险,行群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孔子说这五罪只要犯一条,‘不得免于君子之诛’。吕留良的罪大过少正卯,而且他的门生有的着书立说煽惑民心,有的密谋策划造逆作乱,岂可毁版禁书草率了事?曾静张熙固有应得之罪,但他们是受人盅惑而不自知,造下这弥天之罪,愚夫草民也不无可悯。”他偏转头问朱轼道:“朱师傅您说呢?方才朕见你仿佛有话要说。”
朱轼轻咳一声镇定了一下,说道:“若依律法,曾静张熙都应该寸割了。此事已经天下皆知,臣以为还是应该彰明较着公审。至于法外施恩,是人主专权。但无论如何他们身犯十恶罪,不应以‘受人蛊惑’免其一死。臣竭力赞同皇上追究吕留良之罪,他的罪确实在曾静张熙之上。如果制造异端邪说的轻纵了,还会有人再学曾静张熙,再出一个张三李四蛊惑造逆,而且也还会再出一些吕留良这样的人物私作着述,坏乱世风。臣方才要说的不为这个,是臣想起当年臣曾荐严鸿逵去修明史,严鸿逵虽然坚拒没有应诏,但臣视人不明荐人失当,也有应得之罪。现在严鸿逵已经查明是逆党,臣自当请罪,请皇上发落!”说着便跪了下来。雍正忙道:“弘历搀朱师傅起来——这是多少年的事了。你不说谁也不知道,可见你的心地光明。朕不但不罪你,还想叫左右臣工子侄们学习你呢——你议吕留良的罪也很允当,是老成谋国之见,这才是读书君子心性呢!——朕不主张严惩曾静。除了方才说的之外,还有一条,张熙被逮之初酷刑用遍紧不认供,岳钟麒为套出口供,和张熙义结金兰,指天盟誓不相负。朕杀一无用的曾静张熙,使岳钟麒背负义之名去打仗,后世人看朕是个什么主子呢?”
他这个话更是儿戏,岳钟麒套口供的誓词,本就是假话,皇帝都要替他假话负责!几个人听得都是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雍正相信江湖切口也迂得这么个样子!但此刻说话,立时就要牵进岳钟麒。他在外出兵放马,不宜说忌讳话扫雍正的兴,于是众人呆立不语,来了个充耳不闻。
“你们看一下曾静给岳钟麒的信吧。”雍正将几份抄誊了的信件副本递给弘时分发众人,“朕共被列了十大罪状。京师朝野传闻的谣言,这是个集大成的本子。”
张廷玉接过看,目光一滑便骇了一跳。罪名共是十条: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洒、淫色、诛忠、任佞。他心里一阵阵起栗,如此毒恶的诽谤,雍正为什么还意存宽恕呢?想表明自己是仁德宽厚的君王么?这念头一闪,张廷玉立即就否定了——雍正自己也说过自己“刻薄”的。思量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皇帝是想显示自己的“光明正大,无事不可对天下”,也想借机抒发一下对那些无根谣言的憎恨,借审询曾静痛快淋漓地加以反驳昭示国人。张廷玉毕竟机敏过人,揣透了皇帝的心思,当时就有了主意,却不言声等着众人开口。
“这,这——这样的人还能宽恕?”弘时脸色苍白,略为口吃地说道:“儿臣愚昧,实在不能懂得。”他和允禩的不同就在这里,他并不赞同否定雍正继统的合法——雍正是“篡位”,他和弘历的交锋就没有半点意思了——一边说,偷看弘历时,弘历也是满面通红,拿着信咬牙只是发呆。
雍正知道众人很难和自己一致,思考良久,笑道:“如若单一就事论罪,曾静二人剁成肉酱也抵不了。说句实话,朕开初见这封信时惊讶堕泪,睡时梦里也想不到天下有人如此议论朕。但朕的秉性,‘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朕是作得到的。且不说朕的勤政爱民夙夜兴作,百代皇帝没有及得上朕的。就算朕是平常皇帝,这也是断断不受的。所以,朕不把这封信看作是诽谤。只能看他是猪叫狗吠!譬如你们,听到猪狗嚎叫,肯生它们的气,值得和它们计较么?”他从容下炕,背着手徐徐踱着,说道:“所以,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奇人奇事。遇到这样的怪物也不容易,朕少不得有一番出奇料理,你们等着瞧就是了。”
“万岁,”张廷玉一躬说道,“尽管是疯狗,吠咬人主,也还是要诛戮的。就信里说的那些,奴才还是觉得最好是密审。所以万岁叫上书房审办,确实比部里去审妥当。逆信所谓十大罪状虽说都是‘狂吠’,却断不是曾静和张熙二人可以面壁捏造得出的。正好顺藤摸瓜,追查前一段的谣言来源。”张廷玉猜透了雍正的用意,但他还是不能同意雍正的办法。因为这十条罪状不但雍正不能接受,弘历弘时兄弟也是深深怀恨的,康熙雍正帝位交替时他自己身为宰相,也不能承担责任。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从重办理都是妥善之策,因顿了一下,“审明之后,奴才以为还是应由法司衙门依法治罪,为天下后世儆戒。”他自觉已经尽了“有言在先”的责任,便收住了,默然后退。
雍正还有一大堆奏折要批,此时身上又乏上来,因笑道:“你们为人臣的,当然该有这个想法。人解到北京再说,你们随时见朕还可以议议。别为曾张这两块臭肉耗时辰了。李绂一案要抓紧审,从重判!这个陆生楠目无君长傲慢无礼有欺君之罪,尤其不可恕。就这样,散了吧!老十三又病了,叫允礼去看,这会子也不知道怎么样。唉,四下里糟心的事太多了。”
“是!”
众人一齐跪安辞出。弘时一眼瞧见允礼从韵松轩迎面过来,忙站定了等着,待到跟前,弘时赔笑道:“十七爷,从清梵寺过来了?十三叔这会子怎么样?万岁方才还说起着呢?”允礼脚步也没停,说道:“贾士芳就在韵松轩,我这要去见驾,你们谈吧?”说罢便去了。弘时迟疑了一下,拽着步子回到韵松轩,果见贾士芳一身黑缎袍褂,头上戴着瓜皮帽,腰里玄色带子,脚下一双冲龙千层底靴子,正站在自己案前看邸报。他加快了步子,一进门就笑道:“老贾,你这牛鼻子,穿这一身像一团黑炭,又配着这张白脸没点血色,活像个无常。方才见了十七爷,他一脸的不喜欢,十三叔身子不好么?”
“十三爷大限已到。”贾士芳神情悒郁,冷森森说道,“我这一身就是吊他的,倒是三爷这‘无常’二字说得好。就是帝室贵胄,王孙公子,福命滔天,也毕竟有用尽之时。愈是养德惜命,不敢稍微妄为,上天才肯将全福全寿赐予他。三爷您说对么?”弘时一笑坐了椅上,把玩着一方玉石镇纸,说道:“后唐时节皇帝求长生,宫中养活多少异能道士,自古痴人多,毕竟也没见着个真神仙。像你,也只是个‘假’神仙嘛!天意你晓得?活见鬼,我就死活不信你!”贾士芳笑道:“我为这里是不得已。也知道下场不好,也只好随遇安之而已。我劝三爷,您万万当心,不要玩聪明了,帝位没有您的。再玩聪明,什么也没有您的了。”
弘时像被烫了屁股,弹簧一样跳起身来,审视着贾士芳,良久,格格一笑道:“道士,我也劝你安分一点。捣鬼弄术不过巫师神汉的伎俩,摆不到大雅之堂上。别以为你在皇上跟前得用,忘了自己身分根本儿,祸不旋踵!”“我是个小人物,原本就无足轻重。”贾士芳道,“过去恃强好胜,得罪了师门,也得罪了不少本领高强的异能之士。我手没了那把木剑,现在不能回江湖了,在这里应付些琐碎事情,还是绰绰有余。三爷,君相之命系于天,不系于鬼,十三爷是命数已尽,我也救不了他。把你神龛底下压的那张魇镇纸收了吧,它只会害你自己,真的,听我良言没有坏处!”
“你是说我害皇上,害十三爷?”
“对,还有弘历四爷!”
“证据呢?”
“在你心里!”贾士芳冷笑一声,“头顶三尺有圣灵,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敢对天起誓没有那些鬼祟事么?”
弘时像被人抽干了血的一具僵尸,死盯着贾士芳。未及说话,高无庸在外咳嗽一声已经进来,给弘时躬身一礼,对贾士芳道:“皇上叫先生过去说话。”
“是。”
贾士芳抽身便走,高无庸随后跟出来小声问道:“三爷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有病么?”
“要下雪了。”
贾士芳抬头看看天上绛红色的云,所答非所问地说道。
第355章 意未尽怡亲王骑鲸 情恋误雍正帝种祸()
贾士芳随高无庸来到澹宁居前,几个太监已经备好了马等着。二人进殿,便见乔引娣彩云等几个丫头忙着给雍正换便衣,雍正自己系着项下斗篷带子,问高无庸:“雪下大了么?”
“回主子话,刚刚儿飘起来,还不大。”高无庸忙道,“只白毛风冷得邪乎,请主子加衣。”雍正转脸又问贾士芳:“道长,他他还有多长时辰”贾士芳无声透了一口气,躬身说道:“十三爷将到弥留了。不过,他还有个回光返照的时间,等得着主子说话。”
雍正心里一酸,已是落下泪来,当时顾不得再说什么,匆匆出殿来。一个小太监伏跪在地下,雍正一边踏了他的背上马,一边大声对秦狗儿道:“李卫今天要到京,叫他直接去清梵寺见朕。其余的除了王大臣朕一概不见。天冷,不要叫他们干等!”说罢回身对允礼贾士芳一点头,双腿一夹,那马泼风似地驰出。德楞泰等十几个侍卫也忙上马紧紧随后。
此时天色更加晦暗。彤云在劲急的北风催送下,逃跑一样争先恐后地滚动着向南。远近苍色的穹窿下,挺拔的白杨枝条碰撞着,发出单调枯燥的哗哗声。银米似的雪粒一阵一阵地撒落下来,打得人脸生疼,寺外一片广袤的白茅,枯萎的长叶带着霜一样的白色雪粒在风中波动不定,给人一种凄凉寞落的感觉。待到清梵寺前,众人下马时,雪粒已经换了不太稠密的轻羽,在灰暗的殿宇檐下摇动飞舞着坠落下来。雍正在庙前旗杆旁下马,发觉与以往气氛有点不同。细看时,庙中方丈和尚带领寺中所有和尚都鹄立在山门里边,沿甬道每隔三步不到就有一个沙弥,一色的土黄棉直裰,合掌而立喃喃吟诵。见方丈和尚印空身披袈裟迎上来,雍正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大和尚,你坐关几年,今儿出来了?”
“阿弥陀佛!”印空合十回话,“太己道人(允祥道号)久居我寺,和尚坐关心动,他要归还我僧舍脱囊而去,我合寺沙弥为他送行。”雍正站住了脚,目光似喜似悲地望着愈来愈白的殿瓦,说道:“有劳大和尚了,道释其实是一家。其实就是儒,何尝与释道不相沟通?你看,这场雪,万物都在带白,看来老十三真的是要去了。”
雍正强抑着心里悲怆直趋西院,但见允祥院里人来人往,有的预备着搬衣箱,有的忙着寻刀觅剪给允祥裁寿衣,有的提着水到灶屋烧,满院的药香扑鼻,檐下还有几个太医在耳语,似乎在商榷脉案处方。雍正原嗔着人多嘈乱,见众人都蹑手蹑足十分小心,便不言声上了正房台阶。众人这才留意到皇帝来了,鸦没雀静屏息一齐跪下。雍正也不理会,带着允礼高无庸和贾士芳进来。果见允祥仰躺在炕窗旁边,脸色黄蜡一样难看,闭着眼静摄,呼吸也一粗一细不匀称。因屋里暗,好一阵子雍正才看见李卫在这里,还有自己最小的弟弟允秘捧着一碗参汤站在炕前。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允祥发呆,连雍正等四个人进来也没有觉察。
“皇上来了。”允秘听见动静,一转脸见是雍正,忙推了推李卫,李卫这才觉得,一把拭了泪,伏地叩头。雍正点点头,轻声道:“起来吧,李卫是才到的?”李卫忙道:“是。奴才原要进园子去的,碰到衡臣相公下来,说主子刚议过政,身上很乏,叫奴才明儿再见驾,就折过来先来瞧十三爷的病。不想——”他看了允祥一眼泪水又夺眶而出。
允祥昏昏沉沉中听到雍正言语,睁一眼睛。他昏花的眼睛迟钝地搜寻着,见到雍正时毅然闪了一下,枯瘦的胳膊也是一动,似乎想动。雍正忙俯身按住了他,见他翕动嘴唇,又把耳朵附过去,却任是如何也听不见说的什么。雍正掉转脸看着贾士芳,问道:“能想想办法么?”
贾士芳点头会意走到炕前,却也没有什么花哨举动,只对允祥说道:“空明即是灵动。十三爷,我昨儿说过的,您不要紧。”他话音一落,允祥脸上竟奇迹样的泛上了血色。允秘忙凑上去,操着童音道:“十三哥,这汤不热不凉,你喝了它。”李卫忙过来接了碗捧着跪下。允礼见允秘个子太矮,喂汤很艰难,趋走过来要过匙羹,一口一口喂允祥。
允祥喝了几口,精神显得更好了一点,渐渐地,脸上泛起潮红,对雍正自失地一笑,说道:“老十三这回走到尽头,再不能给皇上奔走效命了。”雍正心里一阵酸热,勉强含笑道:“你这傻子说傻话!忘了邬先生当年的话?你的寿是九十二善终!——士芳,邬先生断得准么?”
“儒者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孔子比释老看得还透。”贾士芳回避了直接答问,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上没有微笑,说道,“十三爷心放宽。士芳在这时,哪个无常敢来!”允祥已和他厮混得很熟,笑道:“贼牛鼻子又说大话,我其实半点也不恐惧。邬先生神相,说我的寿,是连昼带夜,我才想明白,今年我可不是四十六岁么?”
众人方诧异他精神突然如此振作。允祥又道:“我真的一点也无恐惧,这会子想着死,就像是农夫锄完了地回家,又像是读完了一本书合起来就是。我清楚贾士芳也明白,我这是回光返照。”他突然孩子气地笑了笑,说道:“老贾给我护持一个时辰,我要单独和皇上谈些事情。我不要人打扰,有一个时辰就够我用了。”
“十三爷达观爽明,真是英雄肝肠。”贾士芳道,“我可以护持您一个半时辰,您放心。我就在东厢配房里作功。”他向雍正一躬就退了出去。允祥又对允礼允秘和李卫道:“诸位也过去陪着贾士芳,和他谈话下棋就是。记着,和他谈话下棋。你们玩儿得安心,我才高兴。”
目送他们出去,雍正转回身来对允祥道:“该安心的是你。把病治好,多少话不能慢慢说?”
“吉隆里河,英不撒坦切用,德台吉博克隆汗罗风?”?
雍正被他说得一愣,半晌才醒过神来,用满语说道:“弟弟,你用满语说话,他们是听不懂的,用蒙语我听着太费力,你也太耗神了。”
“你寻机会杀掉这个道士。”允祥用眼瞥了瞥厢房,用熟练的满语说道。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看出来,他能操纵您的健康。他要你觉得自己需要他,一步都不能离开他,迟早有一天他会反过来要你做他要做的事。这其实是巫术,并不能用它来治国的。”
“这好办,我很轻易就能处置掉他。”
“不,”允祥的眼神中透着严肃,像是怕雍正突然在面前消失了,一字一板说道:“这是个有真实本领的人,不怕火烧水溺,甚至雷击,更不说刀斧之类了,除掉他并不容易。”雍正陡地想到,自己近来犯病,果然是连御医都懒得叫了,不禁心里一缩。他看着允祥说道:“你好像已经有了办法?”允祥道:“李卫能办这事,别的人恐怕不行。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李卫来京,进军机处兼管天下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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