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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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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听至此,已是恍然大悟:南巡一举,本来是为粉饰太平而来,示天下以隆臻治化,安定江南士民之心,急匆匆地走了,老百姓能不猜疑?他原来恨不得一步跨回北京即刻着手调兵遣将御驾亲征,此时倒定住了神,很爽快地笑道:“好,就依你们!久闻孔尚任大名,他写的桃花扇朕也看过脚本,这次阙里拜孔庙,倒要见识一下这个人。”高士奇歪着头想了想,说道:“皇上祭孔,与谒孝陵一样,都是大事。熊赐履不在,不知仪注如何安排,求皇上示下,奴才即刻草诏命山东巡抚预备着。”康熙沉吟着说道:“孔子有素王之称,是百代帝王之师。朕自然执学生之礼——不,执臣礼。依孝陵的例,行三跪九叩大礼!”
高士奇一阵惊讶,说道:“据奴才所知,历代帝王朝孔,从没有行臣礼的。至多是二跪六叩,皇上是否”
“这有什么!”康熙一仰身子,冷然说道,“这是为江山社稷嘛!孟子云社稷为重君为轻,昔日——”他突然打住不往下说。他原想说:昔日元世祖率兵闯入孔庙,是由于孔子讲过“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的话,就扯弦张弓地射了老夫子一箭,惹得天下文人切齿扼腕。朕为什么要学他呢?此时说出来却觉得甚是不雅,康熙咽住了,只道:“这样我们索性慢一点,沿长江陆路向东,至瓜州渡上船罢。”说罢起身去了。这里众人又议定沿途警备关防行路驻节诸项事宜,由高士奇草诏发寄山东、安徽等省巡抚。
自从风闻葛尔丹准备东下,秀贵妃就急得失魂落魄似的,日日想,夜夜盼康熙早早回来。她是蒙古女子,自幼马上营生,自从随了康熙,在深宫中有多少闷杀人的规矩!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有嬷嬷、宫人管教,竟如囚禁一般,她都忍了下来。与陈潢往事的回忆渐渐变得遥远,但血海般的深仇却在这无尽的寂寞中默默地增长,烈火般灼烧她的心。她变得越来越孤傲,什么惠妃纳兰氏得了江南的苏绣,荣妃马佳氏的生日、贵妃钮祜禄氏献手录金刚经得了太皇太后的赏赐等等,众人都赶去贺喜应酬,她却一慨懒得走动。只有德妃乌雅氏也是蒙古人,虽性子早磨得没了,倒深知她的心思,相互常常来往。
直到六月初七,听说康熙车驾进城,阿秀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盘算着见了康熙,怎样才能说服他带自己一起出征,这一路走又该循哪条路,该骑马还是该坐车,一时想着拿住了葛尔丹,一忽儿又想到重会父兄、叔叔,又想万一不带自己去怎么办?把个阿秀折腾得一会儿血脉贲张,一会儿掉进冰窖里似的。偏是康熙回来,接连几天都不照面,阿秀叫人寻来精奇嬷嬷问时,才晓得康熙这几天都在见大臣,又因祭孔亲题“万世师表”四字颁布天下学宫。至于军事上的事,却一点风声也没有。
“那韩刘氏呢?”阿秀问道,“难道她也忙得不能来见我么?”精奇嬷嬷却甚机灵,忙笑道:“敢情贵主儿是盼着主子来?您是忘了,您已有几个月的身孕,主子怎么会翻您的牌子呢?听说韩嬷嬷这回跟着主子南巡立了大功,给假在家,说不定还要封诰命,只怕还得几日才得回来呢。您放心,主子爷是怎样疼您,不会不来的。”阿秀一腔心事叫这老婆子一口没遮拦地说出来,腾的红了脸,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廊下金笼子里的鹦鹉忽然叫道:
“主子爷来了,主子爷来了!贵主儿接驾!”
阿秀抬眼看时,果见康熙穿着米色葛纱袍,外头套了件石青葛纱褂,也不戴帽子,摇着大摺扇进来。阿秀心里一酸,眼泪早淌出来,只是皇家规矩错不得,忙拭泪出来低头跪了,小声道:“奴婢阿秀给主子请安!”
“起来起来!”康熙热得一头是汗,一把挽起阿秀,“你这身子往后免了这个礼儿,这屋里也太热,扇扇子也不相宜,该多拿点冰来,用花盆盛了放在屋角,凉浸浸的不好!”一边说,一边笑,回头见精奇嬷嬷还跪在一边,便道:“没听见朕说么?去办吧!”那嬷嬷方垂手退下。
康熙这才坐下细细打量阿秀,因见她凤髻盘云,珠光钗影,香腮微红,低着头只是搓弄衣襟,不禁说道:“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你这身打扮,这身幽香,真叫人销魂!——想朕了没有?”说着挨近身来,抚着阿秀微微隆起的小腹,望着外头火辣辣的阳光,就阿秀腮上亲了一下,亲昵地说道:“你要再生一个皇子,就是第十三个了!朕已替他想好了名字,叫胤祥,吉祥如意的祥,你中意不,嗯?”
阿秀偎依在康熙温热的怀里,许久才点点头嗯了一声,心中不知是酸是甜,早已垂下泪来。康熙忙安慰道:“你别这样。朕知道你在宫里过不惯,慢慢日子久了就好了,如今正在热河修行宫,到时候每逢夏天朕就带你去,又凉快,离着蒙古又近,你想骑马,想打猎什么的,都成!”谁知不安慰还好,这些话说来阿秀听得心里越发不好过,竟抽抽噎噎地哭了。
“你是怎么了?”康熙慢慢扳起阿秀泪光闪闪的脸,“身子不受用么?”
“不是”阿秀轻轻挣开了,说道,“主子西征,肯带我去么?”
原来为这个!康熙松开了阿秀,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若是去,怎么会不带你?只是如今去不成啊!”看着阿秀诧异的目光,康熙徐徐说道,“这件事你也不用伤心,朕心里自有主张。你也知道葛尔丹十分强悍,不能仓猝行事。老佛爷昨儿看了苏麻喇姑,晚膳也没好生用,太医说是停了食不得克化,朕得去瞧瞧。苏麻喇姑这次犯病来势不轻,你们相好一场,也该去探望探望。唉,回北京这几日过得真不顺当,宫里宫外七事八事,朕心里也烦哪”说罢,又叮嘱了许多话方起身去了。
苏麻喇姑生病的事阿秀昨天已听说了,因她怀有身孕,太皇太后命人传话过来,说病得不相干,怕病人房里不干净,冲撞了胎气,因命怀孕的阿秀和定妃万琉哈氏都不必过去。如今听康熙口气,竟是病得不轻。阿秀送走康熙,即刻命人备轿去看望苏麻喇姑。刚过储秀宫垂花门,见高士奇迎面走来,便住轿问道:“你是给大师瞧病去了?到底病得怎样?”
“是贵主儿啊!”高士奇打了个千儿请了安,皱眉沉吟道,“我原是奉旨进来给老佛爷看脉的,倒不想苏大师一病至此,看来”话到此处打住,他本想说看来有人将伍次友去世的消息泄露出去;想想并无凭据,便咽住了,只说:“我当初说过大师乃是灯干油尽之症,看来时候到了!这不是人力能为的,也只好是这样儿了。”阿秀点点头。又问:“瞧过老佛爷了?”“还没呢,”高士奇答道,“我奉旨去斋戒宫,那里人说老佛爷回了慈宁宫,就又赶回来。”
阿秀看看左右无人,嗫嚅了一下方道:“这次随驾南巡,走的水路还是旱路,河工听说修得不错?”高士奇一听便知这是问陈潢,他不敢沿着这个话题多说,因笑道:“河工修得很好,都是靳辅用人得当,一个保本上来,不少人要升官呢!——贵主儿是去看苏大师么?惠主儿和宜主儿、良主儿,都在那儿呢!”因见阿秀无话,垂手一礼自去了。
阿秀进了钟粹宫小佛堂,恰逢惠妃纳兰氏和宜妃郭络罗氏、良妃卫氏从里头辞出来,四个人便都窝着花盆底见礼。良妃卫氏是罪奴出身,身份微贱,见人极少说话,向阿秀行了礼便默默退至一边,郭络罗氏却是正黄旗旗主格格,身份高贵,入宫六年连生三子,不大搭理人,只干笑一声,扬着脸风摆杨柳般去了。只惠妃和哥哥明珠一样玲珑剔透,含笑过来妹妹长妹妹短拉着手说了好一阵淡话,才和良妃一路去了。阿秀知道宜妃和纳兰氏过从密切,虽一冷一热,骨子里都瞧不起她这没娘家的格格。但这两个人,一个是满洲铁帽子王的娇女,一个是显赫的辅政大臣的堂妹,明知是招惹不起,心里虽寒,面上却不敢带出来,在日头下怔了好一会儿才自挑帘进了佛堂。
苏麻喇姑半躺在榻上,蓬松的苍发只松松挽了一下,从玄色大迎枕上直垂下来,大热的天,盖着夹被,仍仿佛不胜其寒似的瑟瑟发抖。但精神看上去还好,苍白的面孔虽然毫无血色,脸上仍带着微笑,见阿秀进来,忽闪着明亮的眼睛,气息微弱地说道:“坐吧,挨着我近点,好说话。”阿秀听着这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禁打了个寒颤,挨着苏麻喇姑坐了,温声说道:“大师到底怎么样?好歹也体恤着点自己”说着便觉眼眶儿发潮。
“好妹妹,”苏麻喇姑伸出手来,抚着阿秀的背,眼睛望着佛堂顶的藻井说道,“大限到了,怕是挨不了几日,多谢你惦记着还来看我”
阿秀拭泪替她掖掖被角,说道:“别这样说,这只是一时之灾,高士奇说不相干。灾星过后,你还去我那讲佛经,我爱听着呢!”苏麻喇姑叹息一声,说道:“我一生造孽太多,薄命是自找的。这十几年反躬自省,才知道我本就不该来这人间,更不合做了满人进宫。如今归真返璞,这个话竟只能对你和四格格讲讲!”
“嗯,我听着哩”阿秀哽咽着道,“你得把心放宽些,这病不就是咳嗽么?真的是不要紧的。”
苏麻喇姑摇摇头,缓缓说道:“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你初入宫,我曾劝主子放你出去,如今你既然有了这话只当罢论。只是你得留心,这里头十几个嫔妃,好心的少。有的明面儿上好,心里使劲,有的不哼不哈,独自打主意,都在替自己儿子作打算——你明白么?入宫已是进了牢坑,你若生了儿子,跟着闹起家务,像你这样势单力薄的,只能当馅儿叫人吃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好歹记着,安分躲在一边是上策”说着,突然“吭吭”地咳嗽起来,将一口带着血的痰吐在了漱盂里,阿秀忙替她收拾着,抽泣道:“大师别说了,我已经明白了。平日你虽不说,我知道你心里待我好,我也是苦命人,我知道你的心!”“我六岁就进了宫,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下一辈子不再来了。”苏麻喇姑说着,闭目养了半日神,忽然睁开眼说道:“有一次我到翊坤宫,听你弹箜篌,真好听,就像回了老家。我家不知在满洲什么地方,反正离着草原不远,你弹得真好可惜我这里没有箜篌”
阿秀听她这样说,心都要碎了,因见橱上放着古琴,便起身取下来,拂了浮尘,见那君弦中间断了,拳曲着,心里一动,想起自己扯断了弦的箜篌。一边按弦,一边含泪笑道:“大师既喜欢听,我就给你奏一曲。”她调了调宫商,轻轻一抹,右手高挑,清泠的琴声叮叮咚咚破空而出,却不是什么平沙落雁、夜深沉,却是数年前在丛冢弹过的奈何桥。只口中不敢吟诵词句,心领意会而已。
第149章 老佛爷病卧慈宁宫 众大臣贺寿宰相府()
苏麻喇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于紫禁城内。康熙按照她的遗嘱,命中宫太监奉骨灰专程赴襄阳,撒于滔滔汉水之中。在以后的几年中,康熙每每想起自己幼时的好友“苏大姐姐”,总是怅然若有所失。不料余悲未了,至康熙二十六年九月,七十五岁高龄的太皇太后也身染沉疴,一病不起。康熙当时正在承德踏看修造避暑山庄,又顺便至古北口看了看飞扬古驻扎的八旗绿营诸军,正盘算赶回北京好好过个消寒节,接到京中几个上书房大臣联名递来的奏折,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启驾星夜回京,侍卫和随行太监分成两拨,一拨在车上睡觉,一拨在车下扈从趱行,连着三日三夜,总算赶回了北京。
车进东华门,天色已是黄昏,秋色冥冥,归鸦翩翩,金风起处枯叶飘零。康熙下车,连更衣也顾不得,只将手一摆,命在东华门接驾的索、明、熊、高等人“回去安心办事”,便径直赶往慈宁宫,此刻,白发银眉的张万强知道皇帝回来,颤巍巍地早就候在慈宁宫的门前了。
“张万强,”康熙一边走,一边问道,“老佛爷患的是什么症候?嫔妃们都在这里侍候着么?”张万强脚步有点赶不上,微带气喘地说道:“九月初三老佛爷还挺硬朗的,叫了各宫太皇太妃,皇太妃和贵主儿们商议,说等皇帝回来,九九重阳要去玉泉山登高消寒,谁知当夜就身上发热,懒怠动弹,这几日进膳不香,一餐用不了小半碗碧粳粥因心里发烦,懿旨令各宫嫔妃每日只准辰时觐见一次,一概不在跟前侍候”康熙听着点点头,见宫女们已将帘子挑起,几步进内,在太皇太后榻前跪了,轻声说道:“孙子回来了,这里给老佛爷叩安!”
烛光下,太皇太后正仰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她脸色烧得潮红,喉头大约被痰堵住了,呼吸很不匀称,听见康熙来了,瞿然开目,伸出手道:“皇帝赶回来了。你坐到我跟前,我有话要说,你回来得好,我真怕”说至此却停住了,只用目光上上下下瞅康熙。那依恋、疼爱、期待的神气使康熙心头一热,眼眶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只强忍着不让它滚落出来,握着祖母滚烫的手抚慰道:“祖母别说这样的话,听着挺难受的,哪里就到那一步儿了?您老一向身子骨结实,心也宽,上年请罗瞎子算命,您老有一百二十岁的寿”说着,声音已是哽咽。
“哦,一百二十”太皇太后含意不明地笑着点点头,松弛地又躺了下去,只紧紧攥住康熙的手不放,“那都是哄人的,我心里明白着呢!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是随太祖爷时听范学士讲的汉家谚语,我原也只想活到八十四的,看来佛祖要叫我走了。”因见康熙用袖子拭眼,太皇太后笑道,“人早晚都有这一天。我西归成佛,你该欢欢喜喜送我才是。但有几句话,趁我明白时说出来,这就再好不过,你可听着了?”
“嗯”康熙带着哭音答道,“有话老佛爷只管吩咐,孙子件件都依着。”
太皇太后松开手,仿佛在聚集最后的精力,闭上眼粗重地喘了几口,慈爱地抚着康熙道:“我从天命十年入宫,跟了你们爱新觉罗氏,已经是六十年光阴。和你爷爷、父亲闯过多少难关,经了多少事,看来看去他们总不及你,实实是个聪明有福的!你登极这二十六年,我们祖孙差点死在鳌拜手,又差点叫吴三桂葬送了,我们大清能有今日,真不容易,你得珍惜它!”
这明明白白是遗嘱了。康熙追想往事,一时心神摇荡五内俱沸,强自忍悲说道:“是,大清有今日,全是老佛爷的福佑!”
“按理说,我该葬在太宗爷墓。”太皇太后似乎很平静,缓缓说道,“只太宗爷大行几十年了,我不想再打扰他。你的陵修在遵化,就近在那儿给我造一地宫,有一日在地下还能天天见我的皇孙,我心里也就安逸了!”
康熙听至此,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祖母怀中,泣不成声地答应道:“依着祖母孙儿我也舍不得您老”“别哭,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了。”太皇太后摩挲着康熙的发辫,良久,抬高了声音命宫中内侍宫人,“你们都出去,一个也不要在这里!”
榻前榻后,殿口房角侍立的宫监们早已都哭得泪光满面,听她吩咐,一齐跪安无声退了下去,自有张万强守在殿门外丹墀下监视。康熙不知她有什么密谕,睁着泪眼怔怔地静听,却听太皇太后问道:
“你觉得索额图这人怎样?”
“索额图是索尼的儿子,先帝手里使过的人。”康熙心里咯噔一下,“康熙十七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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