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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诺弯刀-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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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始之始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孩子们,也许你们会不愿意听吧。在这个做什么都是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的年代里,长故事已经越来越不得人心了。可我还是想说这个故事。我保证它是精彩的。如果你们肯一直听下去,应该不会感到失望。我深知时光宝贵,一去不回。我不会用没有价值的东西来消耗你们的青春韶光。
今年我82岁,已经很老了。这个故事,一直藏在我心里,它也很老了。故事里说到的人,除了我,差不多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没有见过他们的面。对你们来说,他们,包括先皇,都不过只是传说和历史罢了。现在,无论我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没人会再关心那时发生了什么,而我,也已经到了什么都可以不用在乎的岁数了。可是,我真的还是很想对你们说这个故事。如果你们忘记了过去的岁月是怎么走过来的,你们就会失去根本,就难以在将来保持正确的方向。你们还会犯下过去同样的错误,然后,会连累天下人,再次付出巨大的代价,来改正它。所以,不论怎样,还是要请你们静下心来,耐心地听我这个老太婆给你们唠叨。就当是,尽你们身为宗室子弟,不得不尽的责任吧。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不知道怎样正式开始这个故事。因为我找不到它的开始。它是无始的。其源头,深远流长,不可追溯。
好吧,就从我和你再度相遇的第一天开始吧。
请原谅,我总是用“你”来称呼故事里的“他”。我无法对这个人使用这么疏远的称呼“他”。这个人和我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是的,比先皇还要密切。如果要讲述那些往事,我就只能假想是面向着这个人在倾诉和回忆。我只能使用“你”的称呼,来开始这段回忆。对我来说,他永远是“你”,而永不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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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并不是从那一刻才认识你的。我们也并不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相遇的。那只是我意识到自己认识你的起始时刻,也是我思念了你那么久的有意识的起点。我们的诞生和我们的记忆,其实并非是同步的。我们意识到与对方的相遇,和我们实际上的相遇,也并不是同步发生的。
我诞生在你家里。我尚未出生就和你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着。我一出生就见过你。在我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你的目光就已经注视过我,你就已经抚摸过我的小手和小脚丫,就已经呼唤过我的名字。可是,那时候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不知道父母的死亡,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看到你,但我完全没有关于你的概念,不知道你的性别、性格、姓名和事迹,也不知道我们之间存在何种关系。你混同在这个新奇世界的各种光线里,完全没有独立的轮廓。就像我还不能把自己和世界区分开来,我也不能把你我区分开来。我看着你,就像看着自己的小手小脚丫一样好奇。
那时候,虽然我也看到你,虽然我也对着你咿呀而语,我也对着你哭,我也对着你笑,但我对你却茫然没有任何的记忆,所以也没有特别的喜爱或者厌恶,更没有如今这样铭心刻骨的思念和追怀。我就是那样,睁着一生下来就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什么悲喜什么念头也没有地,清晰地看着你。
你就是这样进入了我的生命里的。
而当我开始懂得事物的名称与概念,并开始被它们所限制的时候,当我被教会什么叫做白天,什么叫做黑夜,什么叫做正确,什么叫做错误,什么是男,什么是女,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苦,什么是甜时,一个世界的轮廓开始从虚空中凸现出来,然后我就被囚禁在那里面了。
在我嫁给刘申并自行囚禁我的心之前很久,对我的心的囚禁就已经开始了。这时,我已经具备了印刻你的一切条件,但你却不再出现于我的眼睛里了。你起初是因为养病,后来是因为拜师学习,再后来是为了能有本事报效国家,光耀门楣,你因为越来越多的原因而逐渐地远离了这个家庭。你在家里逐渐变成了一个虚拟的存在,就像供奉在大堂里的神明,就像高挂在二堂的你母亲的画像。
在所有平常的日子里,你只是一个没有人住的空庭院,在所有特殊的日子里,你只是一个没有人坐的空座位,你只是一个没有对象的身份,只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你是未来这个家庭的主人,人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你就是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那时候,我对你一直都保持着一种遥远的、模糊的好奇心。我的头脑里仍旧没有关于你的任何印象和概念。
在我4岁之后、13岁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有时候,我也会听家中的仆人们说起你,会听舅舅和父亲谈论你。人们谈论你小时候在家里的一些事情,谈论作为幼童的你,谈论你的母亲,谈论你在清川的生活和你的本领。在听到和看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想:“那个被谈论的人,这家庭未来的主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在记忆里搜寻你。但是,那些搜索都是结论空白的。我也没有一定要搜到什么结果的决心,就那么,想一想,然后就和无数个念头那样地,自然地流走了。
然而,我却对没有印象的你,抱持着某种亲切的友善之心。因为,我们的共同点是很多的。比如说,我们的母亲都只存在于画像上,我们都不是在自己家里长大的。你有家有业,但人却从来不在这里,它几乎只是名义上的。就像我自己的家,只存在于一纸追封爵位名号的旨意里。我了解那种看着母亲的画像,却茫然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的感觉。我也了解那种看到家的轮廓,却总是无法进去的感觉。在我的头脑中还没有关于你的形象时,我就天然倾向接近你。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在一切场合,你总是缺席。你显得越来越不真实,好像一张永远不能兑现的银票一样,悬浮在宅院的空气里。
所以,那些年,我认为我们这一生都只会有某种淡淡的关系,名义上的兄妹关系,如此而已。
我知道自己不久后将会走上所有少女都将要走上的那条路,我会年满15岁或者16岁,然后会从这个宅院里嫁出去,会在另一个更大的宅院里面落地生根,会成为另一个你母亲那样的女人,每天做着姨娘现在每天所做着的事情,然后,将会有我的子女。他们将会叫你为舅舅,但在他们长大出去做官之前,估计不大有机会可以见到你。
因为与你关系生疏,所以那时候,我对你母亲的感情也没有那样深厚。事实上,我对姨娘的感情来得更真实一些。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疑惑,为什么不能在正式场合叫一直抚养着我的姨娘为母亲,而必须称呼那位挂在墙上的美丽的夫人为母亲呢?每当我按照规矩称呼她为母亲时,大哥景云都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彷佛被我声音里面的什么东西咬伤了。
我一点也不愿意他这样地看着我,因为我当时一直把景云看成自己唯一的兄弟,我像爱自己真正的血缘长兄那样地友爱着他,我几乎什么事情都是服从于他并依赖于他的。就算他从我满了12岁之后,常常对我做那样的事情,我也仍旧不能摆脱这种自幼年以来建立的思维惯性。我始终无法把景云看成敌人,直到他促成我终于把他看成敌人。
景云后来一直怀恨你,他认为是你的进入,在我的心里植下了对于他的敌意。他为此对你恨之入骨,必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他认为,如果没有你的回来,即使他后来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情,我也未必会生起那样强烈的仇恨之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要射杀他。是你的出现,让我从与他自幼就有的亲密中分离,并且也正是你,为我提供了射杀他的技术和武器。如果我不曾表现出那样强烈的仇恨心,他也就不会被父亲赶出家庭。他的逻辑就是这样的。而扪心自问,我不能说他完全没有道理。
我之所以那样仇恨景云,并觉得一定要用他的性命来抵偿我所损失的,的确是因为你。你的出现和亲近,你的爱情和温暖,让我体验到了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我眷恋那种如此甜蜜如此美好的可能性,我依附在上面不能离开,我无法再鼓起勇气,离开你,回到孤独中去,所以当景云通过他野蛮而自私的行动中断了这种可能性的时候,我便觉得无法生存下去,我也无法原谅他破坏了我进入那种幸福生活的唯一途径。我无法洗刷那种耻辱,那种耻辱让我简直不能出现在你的面前,一想到我从此无颜面对你,更不用说和你生活在一起了,我就失去了曾经有过的柔和与克制,我产生了最强烈的报复之心。然后,我做出了一连串极端行动的决定: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决定结束景云的生命,我决定结束我和景云的胎儿的生命,我当时认为只有用这样毁灭一切根源的方式才能清除那件罪行带来的深刻的羞耻。
事隔这么漫长的岁月之后,我终于看到了其中的狭隘不明之处。但是,恶果已经造成了。事情就那么发展了下去,一切,都无法从头再来了。
就在我已经不认为自己还会和你有什么更亲密的关系的时候,命运却让你在我的视野里再次出现了。
而你从再次出现的第一天起,就用那种独特的方式深深烙印在我的意识里,从此永不磨灭。无论是战乱、分离、死亡、疾病、时间、衰老、孤独,都无法将你洗去。
你不是一点一点地回到我的生命的,你一步就跨进了我所有的细胞里。
从我意识到与你的重逢那一刻起,你就和我生命捆绑在了一起。我们从再次相遇的第一刻开始,就处于了这样的彼此关系之中:如果我放开你,或者你放开我,我都将会失去生命。
这种关系就成为一个长久的模式,强有力地影响了我们的命运。
那一天是清明。我们是在一个和死亡与怀念密切相关的日子里相遇的。
因为我们是这样开始的,所以,我们必将会这样地结束。
这是符合逻辑的。
关于命运,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只是惭愧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它。
第二章 清明之行
那年我不到14岁,你17岁。
多年的分离,让我们完全不认得对方了。
那一天,我们为了同样的目的走上了同一条路。
我一年一度地前往家族的墓地去祭拜过世的父母,并代表因怀州节度使府的加急军务而抽不开身的父亲,去祭拜你的亡母。一个管家、若干侍女、兵勇扈从和马车夫跟随着我。本来,那天景云也会随同前往的,正如以往所有的清明那样。但那天他有事留在了家里。这件事情就是你要回来了。
因为勿吉人的频繁军事袭扰,当时整个岭南地区的防守形势都相当严峻,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了,他觉得在统辖岭南十镇封地的军事防务方面颇为力不从心,他急切地需要一个精力旺盛的帮手。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毫无疑问就是你。父亲想到你的同时就开始想到你的前程。你那时候也已经快到了可以行成人礼的年龄,父亲觉得已经到了为你考虑建功立业、承袭爵位的时候,他希望你能回家参与岭南封地的军务,历练一下实际的才能,然后,他准备带你去谒见即位不久的南汉王刘言,从而替你拉开一生仕途的序幕。
你在清流宗的道观学艺的10多年里,父亲曾多次去清川看望你,并和你的师父道济有过很多次的秉烛深谈。道济对你这些年在清流宗学成的格斗技艺、军事才华和统领能力足具信心。他甚至断言,当今之世,在这些领域无人可与你的天赋与锋芒相比。尚不被世人所知的你,就像一把出鞘的宝剑一样光华四射,并且发出龙吟虎啸的嗡鸣。
父亲的书信在春天较早的时候就送达了清川。但你一直在迟疑着。
你看完信之后就很清楚,这不是一次度假旅行,这是一个长期的邀请。如果你回家,你就走进了另外一种命运。当时你确曾有所犹豫:究竟是留在清川,不问世事,潜心学道,继承清流宗的衣钵,并帮助师祖和道济,把它发扬广大呢,还是从此离开清川,回到你原本就有的生活轨迹,承袭崔家的爵位,进入朝堂或者军队,为国家效力。为此,你和师祖、道济多次长谈。师祖和道济的意见,还是希望你能遵从父亲的心愿回家去。道济固然也很舍不得你离开清流宗,毕竟你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传宗弟子,最合适的未来宗门的接掌人,但他认为,当今天下之乱世,更需要你这样的人去影响局势的发展,战乱中的民生痛苦,更需要你的才能去拯救。
你终于决定离开清川回家。但你并没有马上动身,在清川还盘桓了十数天。毕竟你在清川度过了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清川更像你的家乡,而清流宗的道观比崔家的大宅更像你的家庭。
清明节快要到来的时候,你终于决定启程了。辞别师祖与道济之后,你和伴读侍从吴顺一起,骑马踏上了回家之路。
出发之前,你写给的家里信上,只大致说会近期回来,并没有说回来的具体日期。你一路上走得也是随心所欲,并没特别赶时间。你一边走着,一边思考北线和岭南封地多年胶着的混乱战局,一路考察着这一带的山川地理。你和吴顺一边走,一边完善手里有的地图资料,并且在心里组合着各种可用于中止战事的资源因素。你就这样一路停停走走地,来到了父亲封地最南边庄镇附近的背头山区。
当你远远地看到背头山郁郁葱葱、一派新绿的山脊时,你想起了母亲。你母亲的坟茔就在这座山上,葬在我父母坟地的附近。你在清川待了这样许多年,如此之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亲来坟前祭奠过母亲,这个念头让你心里一阵翻腾。于是,你就控制好行程,在清明的那天早上踏上了背头山西坡的山路。你希望能在重新踏入这个已经没有你母亲的家庭之前,独自和她待上一会儿。
你将会回家的消息传来之后,家里着实闹腾了一阵子。父亲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父亲一再吩咐要隆重对待这件事情。他希望你从进门的第一刻起就具足权威和尊贵的身份。这是父亲刻意对姨娘和景云的一个明确示警。现在回来的,是未来的家长,是崔家爵位的承袭者,是所有人的新主人。
基于这样的考虑,父亲派给了景云一个让他万分痛苦的任务:让景云督促下人帮你收拾回家要住的庭院,让它焕然一新,置办你所要使用的全部日常应用之物,并为你配置伺候的仆人。
景云当时已经出来帮父亲做事了,大宅里的事情,账目上的事情,庄集里的事情本来就不少,这新增加的一桩任务,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了下去。登时,他就感觉所有的劲头都泄气了,世界一下子都变成了灰色的。沮丧当中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崔家的儿子,越来越像崔家的苦役。
在这种极度沮丧的情况下,他觉得万事全都让他烦心,甚至对陪伴我出行这种事情,他也完全没有了兴趣。——尤其是,他不想因为要陪我出行,而必须去附近的坟地祭拜你的母亲。如果说,以往这种表面的仪式他还能忍受的话,那么现在,他就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母亲的坟地,更不能忍受当众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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