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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戒-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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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川往店铺里面走,他的身边跟着唐爷和京野,还有十几名宪兵跟随左右。店铺里空荡荡的,摆放的家具所剩无几,他们一行经过店铺,由后门来到作坊,一阵皮鞋的脚步声在地面发出很大的声响,作坊里一些干活的师傅和伙计见到日本人来了,停下手上的活儿,害怕的样子退让到两边。京野对作坊一些正在制作的红木家具并不感兴趣,他的眼睛看着旁边标有“唐汉清工作室”的那扇门。唐爷说,井川少将,您放心,订做的家具,我们一定会抓紧时间做出来。井川的脸色漠然而严肃,他的手指了一下工作室的门,他说,唐老先生,我能进去看看吗?唐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井川为什么对汉清的工作室感兴趣,唐爷讪讪地说,可以,当然可以。

唐爷走到工作室的门边,他此时突然意识到了,工作室里面的那张罗汉床,今年春天井川第一次来唐公馆,曾经见过那张正在制作中的罗汉床。

工作室门被推开的时候,汉清刚好将一块大红色的绒布盖在罗汉床上,小夏站在一边,手上拿着一堆布条准备捆绑。汉清说,他们什么都可以拿走,就这罗汉床,我死也不会给的。小夏听到门那边有声音,回过头,吃惊地看见门口站着唐爷、井川和京野。小夏的手去碰了一下汉清,汉清直起腰,回过身来,怔怔地看着走进来的人。

京野说,唐老先生,那张明式的罗汉床应该制作好了吧。唐爷嘴里哦了一声,眼睛去看着汉清。汉清没说话,身体往后退了一步,护在罗汉床的跟前。京野说,唐经理,井川少将想观赏一下你打造的罗汉床,不会介意吧?汉清的手指插进额间的长发里去,用力拂动了一把,他说,我介意,这是我自己的东西,没有什么好观赏的。唐爷很紧张,小夏也很紧张,他们担心汉清的倔强脾气,如此顶撞,肯定会惹出大祸来。唐爷走近汉清的身边来,说,汉清呀,既然井川少将来了,让他看看也不妨。汉清说,我说过了,这是我自己的东西,难道我自己的东西我都不能作主吗?唐爷有些无奈,转过脸来看了看井川。井川很自然地笑了笑,他说,搞艺术的人,就是有点个性,我喜欢有个性的人,没有个性的人怎么可能搞出好的艺术作品来呢?唐先生,我们两家已经是合资伙伴了,我们本应友好相处的,您说对吗?汉清垂着眼,看着地面。

小夏万没想到井川会亲自来商行,他一直都期待着能有机会杀了这个魔鬼,他的目光在井川的脖子上滑过,他想象着工具箱里的任何一把雕刀,都可以将那个浑圆的脖子切割下来,让它成为一个红色的碗口。小夏心里却清楚,这里肯定不是下手的地方。

此时井川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唐爷,井川说,唐老先生,这张罗汉床我还能看看吗?唐爷连声说,看,能看,当然能看。唐爷回着话,转向小夏,说,小夏,你和汉清先出去吧。小夏去握住汉清的手,汉清用力一下甩开小夏的手,大声说,看吧,要看就看吧,我肯定不会走。

汉清一扭身,手一伸出去,一把掀起身后的红色大绒布,那张罗汉床完全敞露出来。

罗汉床木质清亮,栩栩如生,似有一股紫檀木的暗香涌流出来。井川见那罗汉床,目放红光,他的鼻子用力地往上抽动了几下,移步近到床边,认真地观赏起来,几次用手弹了弹床上的板块,那种清脆的“笃笃”声,仿佛来之悠远的远古年间。井川赞叹的口吻说,唐老先生呀,这件明式家具,正如您所说过那样,给人一种素面朝天的自然质感,装饰无多却恰到好处,可谓多一分则繁缛,少一分则寡味。好,好啊,果然是不同凡响。京野很开心了,随声附和,不可多见,不可多见,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的上乘之作嘛。

井川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观看得非常细致。罗汉床靠背上“刘关张”的雕像英武大气,有力拔山河之感。井川的手指再次在罗汉床上敲动了一下,恰好敲在了关羽的那把青龙偃月刀上。青龙偃月刀光泽逼人,活灵活现,仿佛伸手就可以抓到手上来。

井川手抚摸着关羽手上的刀刃,他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宝刀,它的,是叫什么刀?京野很得意的样子说,井川少将,这刀叫做青龙偃月刀,据三国志中记载,大英雄关云长就是用此刀在万军之中取上将之首。井川仰头哈哈一笑,他说,神奇,我喜欢这刀。井川转向汉清,敬佩地伸出大拇指说,唐先生,你的手艺,太高明太了不起了!

汉清淡淡地说,这刀不是我雕刻的。

井川说,客气,唐先生也太客气了。

唐爷说,井川少将,这青龙偃月刀,是我徒弟雕刻的。

你的徒弟吗?井川问。

对,是我的徒弟。唐爷的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小夏。

井川打量了小夏一眼,他说,你雕的这刀,我的,非常的喜欢。

喜欢是吗?喜欢狗日的你就等着,等着我拿刀砍了你的脑袋,再割断你的脖子。小夏在心里对井川说。井川见小夏面无表情没说话,偏过一边脸来问唐爷,你的徒弟,他怎么不说话?唐爷回道,他只会干活,不太会说话。小夏心里说,师傅说得对,等到我说话的时候,狗日的你的脑袋就不能拴在脖子上了。井川的脸又偏了过来,看着小夏,似乎要对这张脸留下印象,他说,你的,做红木工匠的,前途无量。小夏仍然是一张丝毫没有表情的面孔,心里却在说,没错,我的前途就是狗日的你的死期。

汉清有点不耐烦了,去拿起扔在地上的那块红色绒布,要重新盖在罗汉床上去。井川朝着汉清摇了摇手,以主人的姿态说,唐先生,这么完美的明式作品,我的,还没有欣赏完。这样吧,这张罗汉床,我决定要带回去慢慢地欣赏。你的明白吗?罗汉床,我决定自己收藏了。汉清当然听得明白,日本人那双贪婪的眼睛早就在告诉他,他说,井川少将,真对不起,这张床我不送人的。井川有点吃惊,他没想到会被拒绝,他说,因为我的喜欢它,我才会收藏,你说,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唐爷担忧的事似乎就要发生了,他急忙说,井川少将,这张罗汉床,是我儿汉清准备送去法国参加世界工艺品博览会,您能不能宽容一下?如果你一定要收藏这张罗汉床,我立即安排给您打造一件。井川想大笑,但他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他傲慢地说,法国吗?战争再打下去,法国也就灭亡了,如果送去德国参赛,我的还能够相信。京野说,唐老爷,唐经理,井川少将既然这么喜欢这件罗汉床,就送给他收藏好了,放在日本东京,那也是最合适的地方呀。汉清正言厉色地说,不行,罗汉床哪个国家也不去,它就放在我们中国。井川哈哈大笑,声音很响亮,他说,唐先生,这你就错了,放在中国和放在日本已经没有区别了,大东亚共荣,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井川说过话,朝身边的护卫宪兵招了一下手。

几名宪兵立即上前去,欲要搬走罗汉床。

汉清急了眼,一屁股坐在罗汉床上,双手环抱于胸前,声音跟铅似的重,不!你们不能搬走!

小夏见此情况,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唐爷,似乎要唐爷告诉他,现在他该怎么办。唐爷的目光跟小夏接触,显然在警告小夏千万不要乱来。唐爷快步走到汉清的身边来,唐爷几乎是用哭泣的声音说,汉清呀汉清,这又何苦呢?井川少将说他喜欢,就让他搬去吧。汉清硬着脖子说,不行,他们就是把唐公馆搬空了,也不能搬走这张床!

井川嘲讽的目光看着汉清坐在罗汉床上,他的肩膀往上耸了耸,觉得中国人很可笑很幼稚,他喜欢这床,他想收藏,要求并不高吧,这也太不好友了。

唐爷无法劝阻汉清,他回过身来,朝着井川和京野拱手作揖,连声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就留下这张床吧!井川没说话,他似乎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京野说,唐老爷,你们也太不知趣了,就一张床,这点面子也不能给井川少将吗?唐爷大声地喘着气,他预感到就有大难临头,身体有些瘫软,朝着他的儿子汉清跪了下来,沙哑地说,汉清啊,阿爸求你,求你,这床,这床我们不要了!

小夏上前去扶住唐爷,用力将苦苦哀求的唐爷从地上拖起来。

汉清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大叫着,那好,这床就不要了!汉清说着话,侧过身去,拎起工具箱旁边的一把斧头,他把斧头高高地举起来。

屋子里的宪兵,哗啦啦全都抬起了枪口,朝着汉清。

汉清嘴里继续大叫,床不要了,不要了!他抡起斧头来朝着罗汉床猛劈了下去,“喀嚓喀嚓”一阵响声,斧头往下连续劈砍了数十下,一片片深红色的木屑纷纷扬起,木质的气味有如陈年的老酒,顿时在屋子里散发出奇异的芳香,那张罗汉床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小夏紧紧地扶持住唐爷,他们惊望着近似疯狂状态的汉清。

汉清那双愤怒的眼球里,有许多泪水慢慢地渗透出来,那张脸瞬间就在泪水中破碎。

井川惊愕极了,他很惋惜很痛心这么一件精美绝伦的作品就这么给摧毁了。井川愠色的脸朝着汉清,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愚昧!愚蠢!你的,你们支那人真是太不可救药了!

汉清怒火中烧,“啊”地一声喊叫,抡起斧头,突然上前,朝着对面的井川砍了过来。井川的身体没动,没有躲避,他猛地一下从腰间拔出军刀来,但听见“哧溜”一声响,那把军刀闪电似地捅进了汉清的腹中。井川拔出军刀的时候,汉清手上的斧头落地,他双手抱在腹下,往后跌倒。

汉清连退几步,跌倒在那张断裂的罗汉床上。

小夏和唐爷呼喊着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汉清。一股股殷红的鲜血像是从地底下冒出的泉水,翻腾着往外涌出,那些血顺着散了架的罗汉床木板缝隙里往四周漫延。小夏呼地一下立起身来,他是背朝着井川的,他的目光斜落在地上的那把斧头上。但是小夏没有动,他的手腕被唐爷紧紧地握住,唐爷的指甲几乎掐进了他的皮肉。

井川拿出一块白色的手绢,擦拭了一下军刀上的血,然后将军刀插进刀鞘里去,身体一个立正,朝着罗汉床上那边深深地一弓腰,他说,唐老先生,对不起,我不杀他,他要杀我。

京野在一边惊慌的地说,唐老爷,你儿子他太冲动了呀。

唐爷石磨般地半跪在儿子的面前,眼角凝固着几滴晶亮的泪珠,那泪水像悬挂在屋檐下的冰凌,他的身体如处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的心口仿佛戳穿了一个口洞,那口洞光亮透明,再也不能愈合。

小夏哭喊着,大哥,大哥啊!

这天晚上,汉清躺进了棺柩,他很安详,一身瓦灰色的中山服,长发还是那么潇洒地披在脸边。临死之前汉清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没有什么遗憾的,我和我们的罗汉床都在家里,我死了,也是埋葬在自己国家的土地。

这天晚上,唐爷在佛堂默默地捻动着佛珠,突然间佛绳断了,青白色的珠子叮咚作响滚了满地都是。唐爷掐灭了香油灯,吹熄了案台上的蜡烛和香火,他退出佛堂,将门慢慢地关上。

这天晚上,唐公馆院子里的琵琶琴音一直持续到天明,水月唱着那首江南民歌《茉莉花》,她那张脸早已被泪水洗白,似静谧的湖水,没有波动,没有涟漪,泛出凄冷银白的鳞光。她的肚子微隆,已经出怀了,成形的胎儿开始聆听到了母亲的悲伤。

这天晚上,彩儿从外面回来,她告诉小夏,找到了张昆,还找到了同学万哲和贝贝,他们在一起战斗,成立了“上海热血战士锄奸队”。小夏说他不去,他要跟师傅在一起。

这天晚上,唐爷给商行的师傅伙计们准备好了回老家的盘缠,大家都舍不得走,都哭了。唐爷说,唐公馆以后只要还能有姓唐的人在,总会有一天,还要把你们都请回来。有一位师傅问唐爷,要不要把大东亚那块招牌摘下来。唐爷说,不用了,挂着吧,那是历史。

红红的日头在东边徐徐升起,沉甸甸的像是刚从血水里捞上来。那些厚重的紫红色的云朵,慢慢地溶化开来,它们相互游动挤压,瞬息之间,犹如在天边架起了一堆堆干柴烈火,很快就点燃了身下的土地,点燃了沉寂的上海滩,直到天地通红通亮。

唐爷站在公馆楼顶的天台上,他的手掌间再也没有那串佛珠,双手只能成拳形垂落于腰下,这仿佛缺少了一种重量,也缺少了对佛主的虔诚。他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上升起,平静如水的脸上,就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唐爷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说,小夏,把棋摆好吧。

小夏手上捧着一个很精致的红木盒子,他翻开盒子平放,将里面的棋子都倒出来,盒底便是一个棋盘。小夏说,师傅,还是我来摆残局吗?唐爷回道,唔,你摆好就是了。小夏歪着脑袋想了想,很快摆好了一副残局,红黑双方势均力敌,只是黑方有将无仕,多了一个卒子。唐爷回过脸来,看看了棋盘上的局势,他说,我就要黑棋吧。小夏诡谲一笑说,这局是红先黑后。唐爷不以为然地说,我晓得,你尽管放马过来好了。小夏的盘头马过河,这是必走的一步。唐爷想都不想,直接出车沉底。小夏的另一个马再过河界,有些得意的样子看一眼唐爷。唐爷的脸上并无变化,接着又将炮沉底。小夏说,师傅要拿我帅,不怕丢了老巢。唐爷说,死期不到,何愁巢穴。小夏推马再下,形成双马连环之势。唐爷车杀仕将,车被吃,再架炮将,炮又被吃,唐爷一炮沉底将。小夏再一看局势,红方已经是死局。小夏困惑地说,师傅铤而走险,这一招可谓破釜沉舟。唐爷淡定地说,也是孤注一掷。

小夏说,师傅考虑好了?

唐爷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小夏说,余下的事,那我就去安排了。

客厅里一阵安静,唐爷端坐在太师椅上,面色从容而安定。余炎宝快步进来,问唐爷,岳父找我有事商量?唐爷轻抬一下手,示意余炎宝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唐爷说,汉清不在了,你是我的女婿,虽不姓唐,那也算是唐家的男人。余炎宝惶恐地看着唐爷,他说,岳父有事尽管吩咐吧。唐爷平缓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明天是农历十五,明天上午也应该是大东亚和平维持会开幕典礼的日子。余炎宝说,是,这件事报上都已经公布了。唐爷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余炎宝拿捏不住唐爷说话的用意,他说,记得,岳父是什么意思呢?唐爷重重地一声叹息,慢声说,明天上午我不去静安寺烧香了,我决定了,要去当那个副会长。余炎宝听罢,怔怔地望着唐爷的脸。唐爷的脸上很安静,丝毫没有异样的表情。余炎宝仿佛突然间回过神来,眼里闪现出一片狂喜的光泽。余炎宝说,岳父,你真的决定了?唐爷点头说,是啊,为了唐家的人生存下去,这个决定现在还不迟吧?余炎宝接过话说,不迟不迟,岳父开明,开明啊。唐爷轻缓了一口气,他说,汉清死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人,到底也算是想明白了,我还有选择吗?没有了。余炎宝欣喜地说,好,这样好,这样就好,这样一来就变被动为主动了,我一会就去告诉涂老爷,他还一直在等着您的回话哩。

唐爷的两只手相互搓了搓,没有了那串佛珠,显得拘谨而不自然。唐爷说,炎宝呀,为了唐氏家族,你也是够费心了,现在我很多的事,都要指望你了。余炎宝像是一条春日里复苏的蛇,总算是缓过了劲儿来,他说,是呀,为了唐家,我可是用尽了心思,日本人,那是不能跟他们硬碰的,我们国家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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