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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戒-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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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边的唱针移上去。

黑色的唱片旋转起来,响起了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梅承先双手用劲地挥打着拍子,嘴唇一张一合的,俨然是一位指挥家。

梅承先走到小夏的身前来,他说,刚才这位兄弟说什么来着?哦,你说张探长出卖了你。不,不不,他怎么可能会出卖你呢?他是请你来,我们一起见面,商讨一件大事。好,好了,现在该来的都已经来了,我还得继续把我要说的话说完。我刚才说了,当今中国,谁才是真正的国民中央政府。蒋介石校长,他是我的老师,他也曾经重用过我,可是呢,这个校长和他下面的人,当然也包括戴老板,疑心病也太严重了,竟然怀疑我对党国的真诚,我那病重的老父亲,现在还在重庆被他们扣压,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呀,还能活得了几天嘛,他们也太没有人性了。这样的中央政府,这样的当权者,我梅承先是完全绝望了。他不信任我,我还不信任他呢。分析一下国内国外的形势吧,蒋介石已经不可靠也不可信了,高呼抗日,那也只是做做样子,美英都有自己的政治目的,资源上给不了他多大的支持,你们也都听到看到了吧,至今前线战场,蒋介石那是无一创举。反而汪精卫先生的降日求和,倒是中国人的一条出路,汪精卫他难道是怕日本人吗?不是的,他想到的是中国的亿万百姓。论政绩,汪精卫远远高过蒋介石,他才是正宗的孙中山先生的接班人。

小夏渐渐明白过来了,梅承先是在说教张昆投奔汪精卫。

张夫人深恶痛绝的眼光看着梅承先,打断他的话,她说,姓梅的,你简直就是一个恬不知耻的跳梁小丑。投靠汪精卫,那就是投靠屠杀无数中国人民的日本狗强盗,那就是卖国求荣!

梅承先的十个手指头都在随着交响乐曲抖动,他转向张夫人这边来,他说,张夫人话是可以这么说,但它并不在理。请您安静,让我把话说完。投靠汪精卫主席,那算不上是投敌,日本人会走的,中国早晚要自治,而汪主席,走的就是这一步棋,何必再去做无谓的牺牲和抵抗。就说76号特工总部吧,丁默村,李士群他们,原来不都是蒋介石的人嘛,总部的上层机构,至少也有一半以上是原中统和军统的要职人员吧,光黄浦军校的,就有十几个同学。从大处讲,跟着汪主席,那是信念,从小处说,那也是为自己留好一条后路。时到今日,我们稍有一点脑子的人,都应当看清形势,识得大体。

这时音乐停了。梅承先急忙走过去,把唱针重新移到唱片上,并且还把音量调大了一点。他转过身,他的手又开始随着音乐的节奏抖动,他说,张昆同志,现在我要跟你谈正事了,先说你的母亲,我可以立即送她去香港生活,你也就免去这份忧心,你就好好地跟着我,当然,还有你带来的这位小兄弟,我可以保证你们在一年内,富贵荣华,官运亨通,到时候,你们愿意去日本去德国去意大利,我会一路放行。人生一世,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好日子嘛。

张昆一脸鄙视地朝着梅承先,张昆说,梅承先,就是有好日子给了你,你也不过是一条狗!太可笑了,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

张夫人往前唾了一口,说,昆儿你骂得好,他肯定会不得好死的!

梅承先一点也不生气,他好像被留声机的音乐给严密地包裹了,身体轻飘飘地悬在半空中。他几乎是跨着舞步来到小夏的身前来,他说,看看这位小兄弟,这位我敬慕的传奇英雄,他就跟你们母子俩不一样,他至少比你们安静多了。

小夏的嘴里嚼着一些没有吃完的五香豆,他眯起双眼,像只猫似地朝着梅承先笑了笑,他笑自己可能会死吧,但是今天真要是死了,那才是死对了地方。小夏的嘴巴猛地一张口,“呼”地一声风响,一口唾沫连同豆渣子全都喷到了梅承先的脸上。

小夏说,狗贼,我现在已经不安静了。

梅承先愣了一下,手指弹了弹脸上粘住的豆渣子,就这样他的手指还有音乐的节奏,他简直快活得要发疯了。梅承先说,就让你们先出几口气吧,可以理解的。现在,我们就把正事给办了。梅承先往上举了一下手,说,黄队长,你带来的东西呢,拿过来吧。

黄赫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手指一弹,扔给了梅承先。

梅承先的手很潇洒地接住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事先用毛笔写好的信纸来。他把信纸抖开,提在手上,他是那么地得意,那么地亢奋,踮起脚尖转了半圈,正好就面对着张昆了。信纸上有三个大字很醒目,“悔过书”。梅承先一字一句的说,悔过书,这上面的主要内容就这两行,我,张昆,从今天开始,彻底脱离国民党军统组织,坚定不移地跟随汪精卫主席,努力奋斗,革命到底。梅承先说着话,又转过身去,将“悔过书”在书桌上铺铺平整,拿起一边的毛笔来,在砚台里蘸上墨汁,将笔头蘸得很饱满,然后再把毛笔架好在砚台上。梅承先回过一边脸来,态度和蔼可亲地朝着张昆笑了笑,说道,张昆同志,请吧,你在这张悔过书上签上字,就算办完了手续,彻底改头换面,跟我一样。我梅承先仍然还是你的上司,你的领导。

张昆把梅承先的话当耳边风,倒是觉得留声机里放出的英雄交响曲充塞了他的耳鼓,他把脸转过去,正好见到小夏的目光也朝着他,而且小夏的手指在自己的脖子上挠痒痒似的动了动。张昆摇了摇头,示意小夏不要轻举妄动。

张夫人身下的椅子磨响了一下,她站起身来,怒视着梅承先,她说,姓梅的卖国贼,你以为我儿子会跟你一样吗?张夫人手指着张昆,说,他的身上流着的是中国人的血!

梅承先的手指挥动了两下,有一个起伏很大的音节刚好滑过。梅承先说,夫人,我钦佩你这么有骨气,但是你儿子是我党培养的优秀人才,这样的人才最起码的标准是有孝心,也正因为他有孝心,他才会签这个字的。人嘛,要学会拐弯,弯儿一拐,那就是条条道路通罗马。梅承先说话时瞟了一眼对面的黄赫民。黄赫民拿出那把匕首来,在手掌上拍动了两下,匕首蓦地往上一抬,正好刀尖就顶在了张夫人的下巴上。小夏和张昆的眼睛同时惊恐地望着张夫人,那两双眼睛像是被火柴划着了,正往外冒出烟火来。梅承先的嘴角挂着微笑,他的肩膀还随着音乐往上耸动。梅承先说,张昆,过来签字吧,可莫让你母亲受到伤害,多么可敬的一位母亲啊。

两名特务用枪顶着张昆,张昆像块石头似的岿然不动。

黄赫民一脸凶残,一手抓住张夫人的头发,另一只拿着匕首的手在张夫人下巴上往下移动了一点点,只见张夫人的脖子上显出一沟红色来。

张昆心惊地喊了一声,妈妈。

张夫人朝着儿子笑了笑,并且把眼睛慢慢地闭上。

小夏“飕”地一下站直了身体,就像是一颗要飞出枪膛的子弹,浑身的骨节都在发出“咯吱咯吱”地响声。三名持枪的特务,分别从三个方向对准了小夏的脑袋和胸脯。

音乐继续在响,梅承先手打着拍子,似乎再次沉迷于某个预知的音节之中。黄赫民握着匕首的手继续又往下移动了一点点。张夫人脖子下方有了第二道血沟沟,并可见到新切开的皮肉往两边微微翻开。

张夫人很安详,没有丝毫疼痛的样子。

张昆声嘶力竭喊起来,梅承先,我签字,你放过我妈妈,我现在就签字。张昆站起身来,往旁边的书桌一步一步地走去。特务的枪紧紧地顶在他的身后。梅承先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说,就是嘛,何必让你母亲为你吃苦头呢,没事没事的,呆会儿我亲自送夫人去医院包扎。

张夫人张开眼睛,看着儿子神情痛苦地往前走动,她的眼里不禁有两行热泪涌现出来。张夫人大声说,昆儿,你等等,妈妈有话要说。

黄赫民松开了抓住张夫人头发的手,冷笑了一声。

张昆回过脸来看母亲,他的脸上弥漫着无限悲情。

张夫人用手轻擦了一下泪水,双手去抚平了一下旗袍外的羊绒开衫,抬起头来,给了儿子一个灿烂的微笑,她多么想扑上前去,拥抱自己的儿子。但是张夫人没有朝着他的儿子扑去,她朝着前面三步开外的窗户,突然大声地说,昆儿,死也不能做卖国贼!

张夫人喊完那一声话后,似乎拼尽了全身的能量,人就像是被一阵大风刮了起来,奔向那扇窗外。一片窗户的玻璃声响起,张夫人的身体把窗户完全撞开,头前脚后往前栽了出去。接着听见后院的天井下面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楼上的地板都被那种响声震动。

张昆长喊一声“妈妈”,奔到窗口去。

张昆见到母亲仰卧在楼下的石板上,一摊血往四周漫出,母亲的身体还在血泊里一弹一弹地抽动着。

张夫人跳楼了,这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事情,屋里人谁都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一时间的肃静,唯有英雄交响曲如从天降,翻滚着汹涌的波涛。但见小夏的身体如旋风一般拔地而起,手持椅子在空中摇动,顿时就击倒了身边三名持枪的特务。接着小夏头上的那顶礼帽像弹簧似地蹦了起来,礼帽落在他的右手指上如车轮似地转动数圈,礼帽再次回落到他头顶的时候,小夏的右手上握着一把雕刀。那把雕刀五寸余长,两头开刃,红木工匠俗称此雕刀为“龙凤”刀,此雕刀的功能是专门用来雕刻文字的,因此两头可用,文字的深浅流畅都在此雕刀的功力上。汉清制作的那张准备参加国际家具展览的罗汉床,靠背上面的文字便是用此“龙凤”刀雕刻而成,其中那篇诗文“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便是小夏在汉清的指导下精心雕刻而成。小夏清晰地记得当时汉清大哥在朗诵这首诗作的时候,手潇洒地拂动了一把额前的长发,情绪上达到了一种罕见的痴狂。小夏喜欢那样的诗文,更喜欢这把龙凤雕刀。

小夏亲眼看着刚烈的张夫人跳楼了,他的愤怒达到了极致。那把龙凤雕刀从帽子下面拿到手掌上的时候,小夏的身体已经随着音乐浪一般波动起来,弹指间的三次出手,身边三名持枪的特务全都脖子中刀倒地,就像割开了的自来水管,血水“哗哗”有声地往外喷射。

而此时张昆也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黄赫民。黄赫民身体后倒的时候,他身后的两名特务举枪朝着张昆发射。张昆就地一滚,再一跃起,跳到了沙发后面去。“啾啾”地一阵枪声响过,沙发上飞起一片絮花。

梅承先已经不能再打拍子了,他的反应也够快,转身就抓起了桌上的手枪来,朝着小夏这边开了几枪。小夏就手抓起一具尸体朝着梅承先的方向,过来的子弹全都打在了尸体上。“呼”地一下,小夏将尸体扔了出来,接着身体在地上滚动,捡起两把手枪来,大声喊道,张大哥接枪。

两把手枪在半空中朝着沙发那边飞去。张昆听到小夏的喊声,像头怪兽似的吼叫一声,人已经从沙发后面腾跳出来,两手接双枪。张昆手中的枪响了,黄赫民和两名特务刹那间毙命倒地他们都是眉心中弹,开出了一个很小的红眼,红眼很规整,像有一颗新鲜的樱桃。

梅承先枪膛的子弹放完了,他惊魂未定地摇动着空枪指着小夏。此时小夏跳到了一边的椅子上,身体一个侧翻,风衣在空中张开如翅,人似苍鹰扑食一股朝着梅承先飞扑下去,眨眼间那把雕刀已经横在梅承先的脖子上。

张昆喊叫,把他留给我!

梅承先全身乱抖颤,已经不再是留声机里交响乐的节奏。梅承先很想再说点什么话,已经来不及了。张昆几步跑到面前,双手抓住梅承先的胸口处,怒目圆睁,“啊”地吼叫一声,便把梅承先举在空中旋转起来。

梅承先只能听到转动的风声,听不到音乐,他的双手在空中乱弹乱舞,好像还在打着音乐的拍子,样子滑稽而可笑。

张昆再次一声怒吼,双手往前一推。梅承先的身体像一块水流中的木头,呼地冲了出去。“咚”地一声大响,梅承先的脑袋砸在了雪白的墙壁上,一大片血浆如天女散花似地扬得满屋子都是。

小夏惊呆了,去看张昆的脸。张昆的眼睛像是从石缝里裂开出来的,闪现出阴冷恐怖的光芒,那张因疯狂和愤怒的脸有如刀削过一般歪斜着,脸上溅了许多的血,像是一头猛兽。

这时他们已经听到了街道上传来警车的鸣叫声。

一群宪兵和特务赶到了梅承先的屋子。屋里继续回荡着英雄交响曲,留声机上的那张黑色唱片优雅地旋转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息。他们见到地板上躺着的七具尸体,积了一层厚厚的血浆。他们还见到墙壁上用血水书写着的四个大字和一个惊叹号:降日者亡!

西郊的山岭地带,落叶遍地,茅草丛生,景象一片凄凉。一座新的小坟包,里面埋葬了张夫人。

小夏和彩儿伫立坟包前,他们的眼里浸着泪水。

小夏说,张大哥走了,走的时候一再叮嘱说,如果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千万记住等到抗日胜利后,要给他母亲造一座新坟,用最上等的青石板做一块碑石,墓地周边都要栽上松柏和花草,母亲这一生都是个好争面子的人,人不在了,该争的面子也都要给她争到。

彩儿说,昆哥他肯定不会走远,他就在上海滩。

小夏深信不疑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今天是农历初一,唐爷照例要去静安寺烧香,多少年了,这样的日程未曾改变过。唐爷回到公馆的时候,看见商行店铺的大门前停着一辆大货车,一群穿着黄衣服的日本士兵从店铺里搬出桌椅案台茶几什么的,正往车上推放。唐爷暗惊,莫非是发生什么事了。

店铺门口站着京野。京野面有不悦之色,他对唐爷说,唐老爷你回来得正好,都已经两个月过去了,订做的家具商行一件也没有交出来,那就只好把商行现存的这些货搬走,码头那边等着装船。唐爷问道,说搬就搬了,汉清怎么说?京野哼了一声,说,你家大少爷现在架子大呀,都懒得跟我讲话了,他说想搬什么就搬好了,让我看着办。唐爷有些纳闷地说,这些家具都是撑门面的,搬空了,店铺还怎么对外营业?京野先生,能不能再等一等,你们预订的那批家具,作坊里正在做呀。京野不屑地说,我看就是做到猴年马月,也做不出来了。唐老爷,你们也太过份了。上星期大丸号返回日本,我就来过,一件家具都没有拿到,明后天又有一条船要去日本,预订的舱位不能再空了。因为这件事,井川少将已经很不高兴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数十辆架有机关枪的宪兵摩托车威风八面地开来,接着一辆轿车停下。是井川来了。井川穿着军服,马靴乌亮,军刀在腰边晃动,像是要去哪里执行任务。唐爷见到井川,赶紧上前拱手打声招呼。井川点了一下头,眼睛去看了看货车上堆的一些家具,转过脸来朝着唐爷说,唐老先生,就这么点东西吗?唐爷弓身回道,井川少将,店里存放的东西已经不多了。这时一群日本士兵又从店铺里搬出两件红木柜子来。井川手在柜板上敲了敲,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转过身来,大踏步地往商行店铺大门走进去。

井川往店铺里面走,他的身边跟着唐爷和京野,还有十几名宪兵跟随左右。店铺里空荡荡的,摆放的家具所剩无几,他们一行经过店铺,由后门来到作坊,一阵皮鞋的脚步声在地面发出很大的声响,作坊里一些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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