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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戒-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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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川威武地朝前面挥了一下手,一队持枪的宪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走到人犯的身后去,37名抗日人犯后面站着37个宪兵。井川少将喊了一声口令,宪兵们全体立正。井川少将又喊了一声口令,宪兵们一齐拔出腰间的刺刀,利索地将刺刀安插在枪口上。

看台下的人群如浪一般波动,所有的人揪着心往台上看。

37名抗日义士,他们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他们一定想振臂高呼,但因全身捆绑,他们的手举不起来。他们唯一可以反抗的就是喊出声音来,他们的嘴巴几乎在同一时间扩张开来,但是只能听见他们啊啊的发音,再怎么用力都是啊啊声,口腔里喷出血来还在啊啊吼叫。

看不到一个舌头,他们的舌头都被割掉了!

没有舌头的人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失望,那种无奈又无助的失望,就像已经被掏空了心脏。也许还有希望,他们开始跺脚,他们的脚板和脚上的镣铐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看台下所有的人都拉长了脖子,眼球都要往外掉出来,人们被那种独特的响声所震撼。

彩儿想喊叫,想冲上前去,她的身体被阿牛紧紧地抱住。

小夏的手握成拳塞在了自己的嘴上,他能听到指节发出的“咯咯”响声。

这一时刻,人们在近似疯狂的状态中都不由得跺起脚来,那些“咚咚咚”的脚步声汇合到一起,铿锵有力,惊动天地。

井川发出了最后一声口令。但见那37个宪兵平举刺刀,训练有素地朝着每个人既定的方位往前刺去,“吱嚓、吱嚓”的声响,几乎都是刺刀穿透人的后背直达前胸,血水四溅之中还能看到刺刀的亮光在频频闪动。

人们惊呼尖叫,不忍相看,晕厥的人不计其数。

血水的腥味在空中弥漫,看台上已经是一大片横七竖八的血淋淋的尸体,这些人倒下的时候,没有舌头的嘴巴还在张开。

旗杆上那面日本旗子依然飘动,而在旗杆的下方,贴上了一张通告,黑笔写着:暴尸三天,收尸者格杀勿论。

第十三章

昨晚下了一场雨,上海滩滴滴答答的声音一直到天明。

静安寺里响起的钟声如泣如诉。

唐爷一大清早就去了寺院里烧香朝拜,回来的时候两眼红肿,像是被烟火熏了。唐爷走进客厅,遇到兰儿从楼上下来。兰儿的眼睛也有些红肿,兰儿说,彩儿她都两天没有吃一点东西,想把自己饿死呀。唐爷说,没东西吃的人会饿死,还没听说过有东西吃的也会饿死,不用去管她了。唐爷问炎宝昨晚没有回公馆住吗?兰儿说没有。唐爷想了想,要兰儿陪他去市政府找找余炎宝,看看他那边,可不可以疏通一下关系。

余炎宝正在办公室看文件,焦头烂额的模样,两眼通红。

响起敲门声,余炎宝极不耐烦地说,进来进来。兰儿轻轻地推开门,她和父亲一块走进来。余炎宝头也没有抬,嘴里说,我都一夜没睡了,你有完没完呀。唐爷轻咳一声,余炎宝听到声音不对,赶紧抬头,见到面前站着的人是岳父和太太,愣住一下,他说,唉,我还以为是秘书科的刘小姐呢。兰儿说,现在来的是唐小姐,和你的岳父大人,我问你呀,昨天给你电话,让你找市长的事,你找过了吗,也不给父亲回个话。

余炎宝招呼唐爷坐,要去倒茶水,兰儿说不用了,谈完事就走了,这个鬼地方没人愿意呆。余炎宝说,岳父,我昨天晚上见过赵市长,抽空跟他说了那事,赵市长回答得很明确,他不好介入这件事,市政府也管不得,弄不好给牵扯进去,脑袋就转到背后去了。唐爷说,那些尸体江边都凉了两天两夜了,昨晚又下了一场雨,天气又闷热起来,又是苍蝇咬又是蚊子叮,尸体都在腐烂,我身为区慈联会的主席,我能看着不管吗?那是人的尸体啊!别说是人,就是动物家禽死了都得埋葬。余炎宝说,岳父呀,可是,可是你跟我说这些话没有用,现在就是把市长的椅子让给我坐,我也没有说话的权力。兰儿说,他们真是太惨无人道了。余炎宝听到兰儿这样说,立即用手掌去按住兰儿的嘴巴,他说,老婆呀老婆,这话乱说不得了,不要命了吗?

唐爷气咻咻地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

余炎宝说,我说岳父大人,这事儿您老还是不要管了。现在事儿是越闹越大了,昨天棉纺织厂、印染厂、火柴厂、钢材厂、运输公司还有各大院校的一些团体都要组织上街游行,结果呢,一下就抓了上千人,现在监狱里都快关押不下了。唉,还有比这更大的事。余炎宝说着话,走去门那边,拉开门往外面的走廊上看了看,接着关好门,回过身来继续说,反正你们都是家里人,晓得后莫传言就是了。昨天中午,日本的临时军用机场给炸了,损失了两架日本战斗机,昨天傍晚,军官食堂被人下毒,毒死了四名日本军官,更可怕的是今天凌晨,日本巡逻艇上一个小队的士兵全都被人用刀抹了脖子,尸体都扔进了江里,据说那名江湖杀手又出现了。哎呀我的妈,这样杀过来又杀过去的,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最终倒霉的还不是我们中国人吗?!

兰儿说,是他们侵略中国,中国人又没有扛着刀枪去他们的国家。

余炎宝恶瞪了兰儿一眼,说,兰儿,你就不能不说话吗?你不说话我会把你当哑巴看吗?妇人就是妇人,没脑子。

兰儿没好气的说,那我不说了,你说。

余炎宝转向唐爷这边来说话,岳父呀,您老就听女婿一句话,少管,不管,过自己的日子。

兰儿忍不住又说,只怕想过日子,也过不太平。

余炎宝气得身体转了一圈,想发威,但没发出来。

唐爷说,炎保,那些尸体不能再放了,上上下下都不管,那怎么可以,俗话说入土为安,人不入土,岂能得安。炎宝,你领我去见见市长,我亲自跟他说,就是按国际法,那也有国际法的道义。

余炎宝大声叹息,摇晃着脑袋说,市长他顶个屁用,除非找到宪兵司令部去,主管这件事的是井川少将,那个地方能去吗?因为这件事儿去,就是阎王老子进去了,我看也出不来了。岳父大人,不就是暴尸三天吗,明天这个时候,就可以收尸了,再急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唐爷站起身来,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现在是一分钟也等不了。

离开市政府,唐爷做出了唯一的也是最无奈的决定,他决定去见京野,京野先生跟井川少将是同乡,交情颇深,上半年时京野领着井川曾来参观过唐氏红木家具,他和井川也有过一面之交,前不久京野还从商行购了一件红木茶几送给了井川。

京野和太太美谷子在愚园路开有一家洋服店,店铺在一楼,家就住在二楼。唐爷当然不会空着手来,他带来了两件紫檀木的首饰盒,为唐爷亲手雕刻,工艺精美,原本是想留着给彩儿做嫁妆的,狠狠心还是拿出来了。

唐爷亲自登门,京野和太太喜出望外,上海没有沦陷之前,唐爷家里的西服都在这家店铺订做。京野说唐爷有两年多没有来过店里了,于是吩咐美谷子拿出日本带来的绿茶招待。唐爷自然没有心思喝茶,送上紫檀首饰箱,一件给美谷子,一件转送给井川少将。唐爷说明来意,请求京野去找井川少将说说情,出于人道,让慈联会派人去收拾江边的那些尸体,人死了要埋要葬,等不得了,相信在日本国土也一样。

京野说这件事情虽然棘手,但他一定尽力去办,并且说井川少将向来喜欢中国的红木家具,尤其欣赏唐氏雕刻工艺。事不疑迟,唐爷在洋服店呆了不到10分钟,京野就去了宪兵司令部,让唐爷在家里等他的消息。

江边临时刑场值勤的日本中队长见到京野带来了司令部的手令,立即就把看守尸体的队伍拉走了。

那些尸体在日晒雨淋之后已经开始腐烂,混乱不清的异味四散开来。唐爷去的时候带了许多义工,他们大都是上海的居民,还有一大群哭干了眼泪的殉难者的家属。那一具具背上被戳满了窟窿的尸体,那些有头没有舌头的尸体,用江水洗擦干净,费了很大的劲才能将他们的眼睛和嘴巴合上。

哭泣的江岸烟云滚滚,爆竹声呼天抢地。

37具尸体,装了整整一卡车。

唐爷回到家,他感觉全身骨头都累散架了,人的面容一下子老去了许多。他用干枯的眼睛看着汉清和水月,问家里还剩下多少钱。水月去把存折拿来交给父亲,唐爷说全都取出来,送到慈联会去安抚死难者的家属。

天已经断黑了,唐爷又去江边放生。

他的身边搁着一个大木桶,里面都是鲜活的黄鳝和泥鳅。他掀倒水桶,把这些生灵放到江里去,它们一直都在水面来回游动,很久才离去。

唐爷面朝着江水念诵着佛经,他的声音苍凉而悲切,断断续续地在江风中穿过:“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

江上渔火点点,凉风阵阵袭来。

过了很长的时间,唐爷才缓慢地转过身来。唐爷面前不远处,竖着一个黑影,像块石碑,那是小夏。小夏是跪着的,他一直就那么跪着,夜色中隐约可见到他的眼里闪烁着倔强的光芒。

唐爷慢步经过小夏的身边,眼皮都没有抬动一下,仿佛知道那个人影都一直跟随在他的身后。

师傅!小夏喊了一声。

唐师继续往前走,缓声说,回家吧,这里风凉。

小夏听清了唐爷的声音,倏地立起身来,几个大步子追上了唐爷。小夏用手去搀扶着唐爷,唐爷手一甩,推开了他。

唐爷说,你的师傅,还没有老到要你来搀扶的地步。

落在后面的小夏,感激涕零地笑了。

唐爷回到公馆,还带回来了小夏,汉清、水月和兰儿他们异常吃惊,再次重逢,无不悲喜交集。

小夏推开了彩儿的房门,他的手上端着一碗面,里面还有两只荷包蛋。彩儿坐在床上背着门,她已经知道小夏回来了。小夏小心翼翼地走到彩儿的身边来,探过脸去看彩儿的脸,彩儿的脸上冰冷无情。

彩儿,你吃点东西吧。小夏说。

不吃。彩儿把眼睛闭上。

面条还是热的,还有荷包蛋。小夏又说。

彩儿不理他。

小夏放下手里端着的面,手在脑袋上拍了拍,想起什么事儿来,接着手去口袋里摸出一块巴掌长的圆木头,木头上雕有一朵荷花,荷花含苞欲放,工艺精美而生动。小夏伸出手去,递到彩儿的身前。

小夏说,这个是送给你玩的。

彩儿闭着眼睛仍然不理他。

小夏又说,我捡到了一块枣木,记得师傅说过,枣木的木质仅次于梨木,同样也适合雕刻,在北方,枣木箱子还很值钱哩。师傅还说,枣木的时间存放久了,气味很香呀。

小夏的话还没有说完,彩儿一挥手,把那块木雕打落在地。小夏往后退一步,怯生生的样子看彩儿。彩儿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打开眼睛往地上看了一看,看到了雕刻的荷花。

屋子里静了一静,都无话。

彩儿转过身下床来,拾起木雕荷花,认真地看了看。

彩儿说,是你雕的?

小夏说,是。

彩儿问,雕刀呢?你把雕刀拿给我看看。

小夏有些犹豫,最终手还是放进口袋里去,拿出一把刀子来,只是一把普通的学生削铅笔的小刀。

彩儿眼睛看着那小刀,问他,用它杀的人?

小夏垂着头,脖子有点歪,没回话。

彩儿的眼睛眨动了一下,非常光亮,她说,巡逻艇上的12个鬼子,都是用这把刀子杀的?就这小刀子,杀那么多人,鬼才会信?你一定还有其他的刀,拿出来给我看看。

他们都喝醉了,就两个放哨的还像是活人。这种刀子,已经够用了。小夏压着嗓门说。

好了,那你已经报完仇了,够本儿了。彩儿有些讥讽的口吻。

小夏的嘴里叹出一口气来,没回话。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回唐公馆?彩儿眼光逼迫着小夏。

我还要报恩。小夏轻声说。

报什么恩,现在只有仇没有恩。彩儿说。

那就报仇,跟着你,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是朱老师的人。小夏执著的目光看着彩儿。

彩儿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彩儿似乎就在等着小夏的这句话。她举起那个木雕来,再次看了看,说,雕工还行,只是不健全,只有花,没有叶。

叶子在下面,我还没雕完。小夏说。

去,雕完再送给我呀,笨鹅。彩儿把木雕扔回给小夏,接上说,枣木算什么呀,太次了,我用的梳子至少都是黄花梨的。

那我重新雕过吧,用紫檀的。

算了,也许我也会喜欢枣木。

小夏想笑,但他不善于笑,只是嘴角往上微微勾了勾。小夏转过头,看着桌上的那碗面,问彩儿,那,面条你还吃吗?

吃,当然要吃,别说是面,现在就是你这个大活人,我都吃得下。彩儿说着话,走过去,端起碗来,大口地吃,吃得嘴里稀里哗啦地响。小夏看着彩儿吃面条,好一阵欣慰,他感觉自己跟彩儿,是那么的亲近,亲近得再也无法分离,彩儿像他姐,也像他妹,还有些像他的师妹,可惜她们永远都回不来了。一想到这些事,小夏难免心生悲切,转过身,悄悄地走出去。

张昆举着枪,他真想一狠心就毙了刘大个。

刘大个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还在接受输血,手术后他的右胸取出了一个弹头。前天飞机场那件爆炸案,是张昆带着刘大个和另两个兄弟去干的,那两个半途中弹死了,就他和刘大个回来了。张昆手下有一批很得力的巡捕,都是他在三年前亲自去山东地区招来的,那年巡房有新增名额,张昆坚持不在当地招人,他认为当地人做巡捕容易被地方黑势力腐蚀和拉拢,总探长最终采纳了他的建议,于是他去山东带回了15个血气方刚、为人豪爽而忠厚的男子汉,并亲自训练这一批人,刘大个算得上是里面最出众的。

张昆万没有想到,刘大个竟然敢背叛他。刘大个所谓的背叛,是他亲手杀死了证人曲丽曼,曲丽曼的死亡,张昆在看了现场之后,就怀疑是内部的人干的,可当着约翰逊的面,张昆只能咬定是自杀,真要是上面展开了调查,他所建立的组织就有可能暴露。这件事张昆早晚得弄明白,可现在,刘大个却亲口承认这个事实。刘大个这回受伤,张昆守在他的床前两天两夜,他醒来的时候见到面前的人是张昆,备感愧疚,他说他对不起张昆,那个女证人是他杀的。

张昆的手枪顶在刘大个的左额,他说,刘大个你这个混蛋,你知道你误了我多大的事情吗?

刘大个说,张哥,俺知道,你现在就是毙了俺,俺也不后悔。日本鬼子俺操他亲娘的,七七事变后,山东那么大的土地,就几天几夜全给他们占领了,俺老家莱阳县给日本飞机的炮弹刨了三遍,俺爹俺娘还有俺老妹子,至今都生死不明,俺想回老家,俺们都回不去了。张哥,那个叫小夏的人,不管他是不是那个江湖杀手,但他杀的是日本鬼子,如果证人再去指证他是,你和总探长就会把他送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一个杀鬼子的人,怎么能够死在鬼子的手里。俺就是看不过,俺就把她杀了。

张昆的枪口在刘大个的脑袋上重重地顶了一下,他说,你他妈的是个混蛋,你怎么就知道我会把人送到宪兵司令部去,我那话是说给总探长听的,那个人真要是,我也有办法保下来。我是要收编,收编你懂不懂?

刘大个吃惊地望着张昆,张着嘴巴出不来声音。

张昆说,妈的,一点头脑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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