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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入旧年-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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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江春怅然若失又满腹委屈的回了学寝,胡沁雪见她天黑半日了才回来,自要连着追问一番,她都只随意敷衍了。
  第二日的晨课上就有些精神萎靡,好容易熬到了散学时间,她主动约了胡沁雪出门去西市,在门口正好遇着同样精神萎靡的高胜男。
  “胜男妹妹你这是怎了?怎没吃饭一样?”
  高胜男立马抓住这句:“胡姐姐真乃火眼金睛!我可不就是没吃饭嘛?!”
  她这小吃货居然没吃饭,江春也被吸引过来,有些不信的瞧着她。
  “哎哎,你们莫要不信啊!我可不敢不听春妹妹的话,前日晚间一口汤和肉都未吃……昨日的晨课可险些给我饿晕了!昨日晚间我二婶不知从哪儿听来消息,硬要磨着我喝碗肉汤,我都恨不得哭了,才将她请走……唉!好生折磨人!”
  胡沁雪很不厚道的笑起来。
  江春亦笑了笑,看来这小丫头暂时是抵制住诱|惑了。
  为了鼓励她,江春只能睁眼说瞎话了:“咦?胜男姐姐,你可是吃了药了?我怎觉着你面上红疮好了些嘞?”还煞有介事的样子望着她,在她脸上比划起来。
  那丫头是最好“打发”的,果然难以置信的摸着脸颊问:“可是真的?真的有少了?”
  江春猛点头:“嗯嗯,是哩是哩!看来那法子委实有效!这才坚持了两日,姐姐的红疮就少了些,若能长久坚持个一年半载的,那还得了?岂不是要成仙女了?不信你问胡姐姐。”
  这语气夸张,高胜男也听出来她是调侃人了,不自在道:“妹妹真讨厌,莫说这些话哄我……到时候要好不了,我可不给你好过哩!”
  看来是真信了,江春但愿这种“鼓励”能令她坚持下去。
  虽然她心内早将窦元芳骂成了王八蛋,但心头仍在挂念着,苦于毫无门路,只想着去人流密集处,打探下可有窦家或者窦元芳的消息。可惜去茶馆坐了半日光喝了一肚子茶水,却未听见甚得用消息,顶多就是闲话窦家那场闹剧,老夫人请命罢了。
  她又若有所思的回了学里,接下来每日都有意往那茶馆去坐会儿,京内各家每行每业的八卦倒是恨不得塞满两耳朵,但窦家的事却未知多少。
  此时在东京城内打听窦家事的可不止她一人。
  江芝自那夜见了窦元芳后,心态崩坏到了极致,倒于极致处将她的潜能亦发挥到极致,花了不知几多的银钱出去,从面馆处、各酒楼茶馆、贩夫走卒处……终于打听出来他身份。
  原来是安国公府的二郎君。
  安国公府,正经超品的国公府,整个大宋朝亦只三家!
  她隐隐晓得自己是着了魔了,此时的自己正在刀尖上跳舞,但心内那股压抑不住的“即将击败侄女成为人上人”的冲动,却又将她好容易回存的理智敲得支离破碎!她江芝不想再做阴沟里的老鼠,不想再看人眼色,不想再被那眼高于顶狂妄自大的侄女压着。
  中元节前几日,东京城内家家户户忙碌起来,家中有新丧的,俱至城外忙着上新坟;丧期已过的,大户兴在城内各大小佛寺道观建醮做法,就是小户之家亦花费了银钱,备齐果盘供奉,将先人迎回家堂。
  因着众人皆知的段丽娘已逝近七年时间,这六年来,窦家倒是年年皆到相国寺去给她打醮。只今年窦老夫人接连进宫请命数回,回回被官家“苦劝”回来,倒是伤了心神,已无力张罗孙媳妇的法事。窦元芳据说是出去替官家办差了,而大秦氏自己是个万事不经心的,自也未想到此处,倒是小秦氏为了表现“贤惠”,在窦宪耳旁提过两次。
  那糊涂蛋窦宪色令神昏,自是她说甚就应下了的。于是七月十四这一日,就由小秦氏领着淳哥儿,到相国寺去给段丽娘做法事。
  但小儿哪里晓得甚法事,只知每年到这几个祭祀亲娘的日子,都会被身旁嬷嬷裹上素色大衣裳,“绑”到寺里去。若说思念亡母,其实这几年曾祖母将他教养得很好,“母亲”本就是个未曾见过面的女子,除了那“母亲”的名头,他委实对她无多少感知。
  故又被乳母从被窝里抱起来的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今日是中元节,要给母亲做法事了。
  他撇撇嘴,眼神呆滞的落在奶嬷嬷那晃悠悠的金簪子上,由她抱着穿上衣裳。以前他是不敢的,因被阿爹见着一次,惹得他黑着脸责骂:“都几岁的人了,还要旁人抱?让他自个儿来,今日穿不好衣裳就不消起了。”阿爹就是这般严厉,他明明有恁多的丫鬟婆子伺候,为甚还得自个儿穿衣裳?为甚不能让她们抱?
  想着才洗漱好,又被抱着去到曾祖母屋里,与她老人家打过招呼,一行几人就出了门。
  上了山,好容易经过一阵敲敲打打,正殿里头烟雾缭绕,木鱼声余音绕梁,又是炎炎夏日,他实在受不住烟熏火燎的香火气,出了正殿透气,身后跟了大惊小怪的乳母“淳哥儿你慢些”“淳哥儿小心脚下”“淳哥儿莫走远咯”……他早已耐烦不住,似是赌了一口气,她越在后头叫,他越要跑快些,跑得足够快是否就能不再听得见她的咋咋呼呼?
  他大着胆子想,阿爹不在家,曾祖母又疼他,这些婆子能拿他如何?这种想法令他愈发放任自己脚步,见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跑,也不辨是上山还是下山,只仗着人小身子小,顺着小路乱窜。
  果然,下山的小路他越跑越快,后头妇人要顾着那身碍手碍脚的光鲜襦裙,不时还得伸手扶扶头上的金簪子,不消片刻就被落在后头……等她回过神来要喊人来帮忙时,那几个平日被她打压排挤的丫头小厮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再转过头来,前方的小小身影也不见了!
  奶嬷嬷吓出一身冷汗!
  而自顾自跑出去的淳哥儿,回头见着望不见奶嬷嬷身影了,方才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来。
  “哗啦”
  一转身不留神就踩空了枯枝败叶,从小路上滚了下去。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咕噜咕噜”滚下去的,只下意识的抱紧了头,待他身子停下来时,已经滚到了水塘边,只差一寸,他就跌进了水塘里。
  夏日的水塘清幽幽的一动不动,似野兽发着光的眼睛,他被吓得紧紧闭上了眼,习惯性的等着奶嬷嬷来抱他,但他并没有等来伺候的人,只听到山林里不知是何物的“吼吼”声,还有枯枝被踩断的清脆“卡擦”声。
  这不会是奶嬷嬷说的故事罢?故事里不听话的小儿就是被扔在深山老林,被豺狼虎豹张着血盆大口吞下去……他不会也要被吞了罢?他好害怕,下意识的“嬷嬷”“嬷嬷”哭喊起来。
  才六岁的他,整日锦衣玉食长大,哪遇过这危险,只恨不得喊得越大声些,好令嬷嬷听见……但直到他喉咙沙哑,也未等来嬷嬷。
  小小的他哭得一抽一抽:定是淳哥儿不听话,嬷嬷才不要淳哥儿的,他以后都会好好听话了,不再乱跑,他要听嬷嬷的话,听曾祖母的话,听阿爹的话……甚至听祖母的话。
  突然,一阵“卡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他吓得歇了哭声,紧紧闭了双眼,抖着耳朵,听到那响声在慢慢向自己靠近。从未经历过的恐惧与无助,吓得他小小的身子发起抖来,嘴里含糊不清求着:“大仙莫吃淳哥儿,大仙莫吃淳哥儿,淳哥儿家去了会乖乖听话……”
  “淳哥儿,淳哥儿?你是叫淳哥儿罢?”一把温柔的嗓音在他身旁响起,像奶嬷嬷的,又不是奶嬷嬷的。
  他颤抖着身子慢慢睁开眼,见个肤白大眼的女子望着他,一双大大的眼里仿似有温水要溢出来,她温暖的手掌正轻轻抚摸在他头顶……渐渐的,他在她的安抚下慢慢停止了发抖。
  “好孩子,不怕不怕,咱们不怕了啊。”她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柔动听。
  “好孩子,来,我抱你起来。”他愣愣的被她抱了起来,再也不消担心会被阿爹见了责骂,他居然觉得在这荒郊野外比在家中还舒坦。
  但女子太瘦弱了,还抱不动他,就与曾祖母抱不动他一样,他忙蹬蹬腿,自己下了地,表示不消她抱,他自己也能走。
  走了几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不知她是何人呢:“你是谁?你怎知晓我的名字?你是我曾祖母使来寻我的吗?我曾祖母病好些不曾?”
  女子微微一笑,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温声道:“我不知你曾祖母是哪个,只刚才听见你说自己叫淳哥儿,我才跟着叫哩!我是来相国寺上香的,刚才听见你哭声就过来了……哪晓得就见了咱们可人的小淳哥儿?”
  她语气里有明显的讨好,但从小被众星拱月讨好着长大的淳哥儿自是察觉不了的。
  “那你叫甚名儿?我可以同你顽吗?”淳哥儿歪着脑袋问她。
  那女子喜得眼睛都要笑没了,连连点头:“那自是可以哩,你还可喊我‘江姑姑’,江姑姑这儿有好些有趣玩意儿……”
  淳哥儿果然被她说得起了兴致,“都有些甚”“如何玩”的问起来,倒是将他奶嬷嬷给抛到了脑后。
  一大一小牵紧了手,嘴里说着,脚下却是越走越偏,直到又绕了水塘一圈,才晓得又回了终点。女子状似懊恼的跺跺脚:“哎呀这可怎办?看江姑姑这没出息的,找了半日也找不着路哩!你家人就在相国寺内罢?我将你送回去你家人身边吧……只是这路,我也不记得怎走进来哩……”
  说着还皱紧了眉,一副懊恼沮丧到要哭出来的样子。
  小淳哥儿见不得这样子,小大人般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大手,安慰道:“江姑姑不怕,咱们不着急,慢慢找,反正淳哥儿可以饿到天黑的,天黑我再吃饭食也不怕。”
  女子忙顺口接过:“哎呀,小淳哥儿肚子饿了呀?江姑姑真没本事,好在包裹里还有两块咸菜饼。”
  “咸菜饼是甚?可好吃?”
  “淳哥儿吃过就晓得哩,你瞧,这软乎乎的还热着呢,是江姑姑出门前才放进包裹的。”
  仿佛狼外婆与小红帽,淳哥儿正是腹中饥饿,被女子一鼓动,就着她拿出的帕子,就包了那也说不出甚味的饼子吃起来。刚开始委实有些咸辛,他只吃了两口就再吃不下了。女子忙哄着他道“这饼子就是咸菜做的馅儿,就是要越咸越好吃,姑姑谁都不给,只给你吃哩”,又喂他吃下了大半块去。
  直到实在吃不下了,口渴难耐,女子又从身旁池塘捧了些凉水来喂他吃,正是炎炎夏日,但这池水却一丝温热气也无,一口咽下去将他小肚子冰得“咕咕”叫。
  这女子倒是好耐性,与他闲话了好些“你平日在家做甚”“读书可辛苦”“你阿爹严厉得很罢”等问题,因她语气温和,徐徐道来,偶尔有他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她都会笑着摸摸头安慰他……
  从未有人给他说过,他的母亲是个怎样的女子,小时候他曾大着胆子问过曾祖母,只换来她一声叹息。身旁嬷嬷也不敢与他多说,他的“母亲”只活在自己脑海里。
  他想象中的母亲该是有温柔如水的眸子,有双温暖白净的手,若他被阿爹责骂了可以摸摸他的头,他不想吃药时可以拿了蜜饯追着哄他……当然,他关于“母亲”的一切想象,都与身旁这从天而降的“江姑姑”不谋而合。
  两人吃喝完,又在原地坐了休息片刻。女子抬头瞧瞧日头已经升高,怕是到时辰了,这才温温柔柔的抱了淳哥儿起来,道:“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出去罢,怕你家里人着急哩!”
  二人刚站起身,上头就传来“淳哥儿”“淳哥儿”的呼声,小人眼睛一亮,女子忙大声呼应“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果然上头众人一听就顺着那滚落的小路找了下来。待见了淳哥儿好端端正在水塘边坐着,奶嬷嬷后背那层汗才止住了。
  几人对着女子谢了又谢,道定要领她去家主人面前讨赏,女子忙不迭摆手推脱,只道是举手之劳罢了,她也是信佛之人,只当行一功德。那乳母见她不去争功的样子,倒是松了口气。
  待几人护送着小主子上了半山,回到正殿门口,却见个满头花发的老妇人扑过来一把抱住小儿,口中“淳哥儿我的心肝”的喊着,声音还隐隐颤抖,定是激动至极了的。
  淳哥儿有些反应不过来,将才水塘边那咸菜饼子吃得他嘴里又干又辣,但江姑姑说是两人的小秘密,他就不能说出去……刚与旁人有了小秘密的他,对老妇人突如其来的亲昵就有些排斥。
  他皱着眉从老妇人怀里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打量她。
  老妇人见这样子,满眼失落,但思及小儿忘性大,四年不见忘了她也算正常,只皱着眉苦笑道:“我的乖孙却是不认得我咯!”
  旁边有个老妪忙凑趣:“小郎君那时才三两岁的小人儿,哪里就能记得老夫人哩?倒是四年未见,小郎君都成小大人了,已经读了两年书,倒是个上进的好孩子,小娘子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
  又转过头逗淳哥儿:“淳哥儿你倒是好生瞧瞧,这位老阿婆你见过不曾?还记得去年生辰收到的木马罢?你道是谁送的?”
  淳哥儿忍住肚内疼痛,皱着眉思索半日,去年生辰收到的“木马”他爱不释手,都说是大理郡外祖母送的……那这位老阿婆就是外祖母咯?
  老人见他终于回转过来了,抱着他笑起来:“我的乖孙可想起来了,我是你外祖母!这四年不见就把我忘了,那年你还在外祖母家住了半年哩?可记得?还是住的你阿嬷出嫁前的屋子……”笑着笑着就哭起来。
  一眨眼,她的姑娘去了都六年了。
  除了她,还有哪个记得她?莫说窦家那一家子,她姑娘的法事,像样点的地方都没有,居然派个贱妾来主持?将她姑娘颜面置于何地?就是她亲儿子亦早就忘了她这位亲娘了……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
  身边老妪忙用帕子给她擦眼泪,嘴里劝来劝去就那些话。
  淳哥儿不知所措,外祖母怎就哭了?他想上前去拉拉她手,令她莫哭了,今后他会乖乖听话……谁知才一动,肚子绞痛难忍,发出“咕噜”一声,下面一阵灼热,一股酱红色热流就顺着裤脚淌了下去。
  众人只闻一阵恶臭,循着臭味看过去就见着他被染成酱红色的裤子。
  段老夫人还奇怪,外孙都六七岁的小郎君了,怎还失禁?那奶嬷嬷却吓得险些掉了魂,窦老夫人将淳哥儿当作眼珠子疼的,哪怕是一两岁时也未出过这等岔子,若晓得自己领来一日就……回府去还不得剥了她的皮?
  她忙支使着身后丫鬟,抱了窘迫的淳哥儿下去换洗。
  此时,众人谁也未当回事。段老夫人伤怀过一阵,虽有些不满外孙的失仪,但也未责难于他,这年纪的孩子懂得羞耻了,届时臊了他就不好了。几人一路风尘仆仆,从大理郡赶了近二十日的路,才在中元节这一日赶到了汴京,晓得窦家将法事设在相国寺,她又赶着来了寺中。
  炎炎夏日连续奔波多日,就是年轻人亦受不住,更何况她个老婆子了,淳哥儿才被领下去换洗,她就自回了厢房休息。
  刚睡下一刻钟不到,房门就被拍得“啪啪”作响,淳哥儿身旁那奶嬷嬷正满面焦急的站门口:“老夫人!快去瞧瞧小郎君吧,他那肚子却是止不住了!”
  “少胡说,甚叫止不住了?!”
  主仆二人顾不得披外衫,急忙到了淳哥儿房前,却见门口围了一堆捂着口鼻的丫鬟小厮,一个个眼巴巴望着屋内。
  才进屋就见淳哥儿软软的卧在床上,见了外祖母也起不了身行礼,只弱弱的望着她说:“外祖母,淳哥儿肚痛……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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