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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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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笑道:“我想先去长宁宫看望弘阳郡王殿下,午后再去粲英宫,好么?”
  玉枢眼中一黯,恍然道:“是呢,你当先去瞧他才是。”
  我只作不觉,躬身退出东暖阁。
  从定乾宫出来,时辰还早,于是先回漱玉斋更衣。正月里正是闲时,天气又冷,众人都躲在屋里吃喝谈笑,宫苑寂然。太阳慢慢爬上了高墙,我也不往屋里去,只坐在秋千架子上,倚着枯藤发呆。绿萼笑道:“姑娘要茶水么?要点心么?”
  我将冷透的手炉递给她道:“换一炉炭来,再派个人去长宁宫问一声,弘阳郡王起来了没有。就说我想去长宁宫探望,不知可便宜么。”
  绿萼接过手炉,转身去了。我裹紧了斗篷,直挺挺地坐着。冬天干冷的风拂过漱玉斋门口的一大片凤尾竹照壁,焦黄的树叶飞舞翻转着,肆意嘲弄着清冷的阳光。忽然双眼一亮,只见照壁后跳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上着嫩绿小袄,下着桃红罗裙,像是冬日里喷薄而出的一抹春意,清新而热烈。她往左右一瞧,见我坐在秋千架上,顿时露出喜色,当即蹑手蹑脚地猫在我身后的山石旁,又探出头来向我轻轻摆了摆手。
  我正自不解,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道:“刚才好像看见公主进了漱玉斋。”
  另一个女子道:“这里是朱女录的居所,不可唐突,待我进去问一问。”片刻,一个身着赭色衣衫、梳着如意高髻的女子走了进来,瞧她的打扮,当是某位皇子公主的乳母。她走上前来行一礼道:“奴婢参见朱大人。”
  我忙道:“嬷嬷请起。嬷嬷有事么?”
  那乳母道:“奴婢刚才似乎看见华阳公主殿下跑进了漱玉斋,不知大人可曾见到?”
  我指一指西面道:“才刚看见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从门前跑过,往西边去了。嬷嬷还是快去那边找找吧。”
  乳母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出了漱玉斋,向宫人挥了挥手,一群人远远地去了。我转身下拜道:“漱玉斋女录朱氏拜见华阳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华阳笑嘻嘻地从山石后跳了出来,道:“朱大人请起。多谢你没有让任嬷嬷把我捉回去,不然又要好一顿教训。”
  只见她一张鹅蛋脸,肌肤白皙,眉目清朗,颇像皇帝。我不禁笑道:“公主殿下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也不怕嬷嬷们寻得急么?”
  华阳满不在乎道:“让她们去着急好了。”
  我看她脑后拖着一绺长发,发髻也有些松了,发间并无一星半点的珠玉,显是头发还没有梳好便独自跑了出来:“请公主随我进屋去,不然嬷嬷们回头找来,看见殿下站在这里,就不好了。”
  华阳向门口看了一眼,拉起我的手道:“好,咱们进屋去。”
  她的小手温软而潮湿,姿态亲昵而自然,我不禁一怔。她也一怔:“玉机姐姐你的手怎么这样冷。”说罢左手紧了一紧,又将右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似要将她双手的热度全部传递给我。她的母亲是我恩主的仇人,她的同胞姐姐是被我父亲设计杀害的,她与我也并无交情。在与她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内心有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就好像水与火偶然相触,本来毫无期待,不想中间却隔了一层油,于是碧水在下,烈火在上,炯炯相照,如同肝胆。我微微一笑道:“多谢殿下。”
  我带着她回到玉茗堂的西厢,吩咐小丫头将楼上的妆奁拿下来,又命绿萼进来为华阳梳头。趁此间隙,我命芳馨亲自去守坤宫禀告华阳公主的状况,并说一会儿就命人送回去。待华阳梳好了发髻,我亲自奉茶:“公主殿下坐一会儿就该回去了,嬷嬷们着急自是不打紧,就怕皇后也着急,于凤体不宜。”
  华阳的两只小脚一荡一荡:“皇宫就这么大,我能去哪?母后才不会着急呢。”
  听她的口气,仿佛她常常一个人跑出来玩耍。我笑道:“公主头发也不梳好,衣裳也不多披一件,难怪嬷嬷们着急。就算皇后不急,也总是心疼的。”
  华阳哼了一声道:“谁让嬷嬷连梳头也不能安静片刻,整日嚼舌根,烦也烦死了。我一急,就出来了。”
  我掩口一笑道:“嬷嬷们总归是啰嗦一些。她们都说什么?”
  华阳不屑道:“不过就是说,女孩子一定要打扮得漂亮些,不然即使是公主,也会被夫家嫌弃。还说,升平姑姑就是这样出家的。”说着愈加厌烦,皱眉耸鼻道,“谁耐烦听这些?”
  听闻此言,我也有些不忿:“升平长公主殿下弃家祷国,忠烈有节,是有功之人。公主殿下千万不可听信嬷嬷的一面之词。”
  华阳道:“你放心。她们那点儿见识,我自然不会相信。”她拈了一枚嘉应子,正要放入口中,蓦地轻叹一声,愀然不乐。
  我问道:“公主殿下有什么心事么?”
  华阳道:“嬷嬷们总说,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可惜,我是个公主,将来嫁出去了,连俸禄爵位也一并都是别人家的,更不用提为母后分忧了。我本来也不以为然,可是母后这样病着,父皇也不常来看望。我若是个皇子,父皇肯定不会这样冷落母后。”
  华阳是咸平十年十一月出生的,那时裘后新废,悫惠皇太子高显未立。倘若华阳是个皇子,皇后还会成为皇后么?她还会监国么?在高显薨逝、舞阳君获罪之后,华阳身为皇子,会被立为太子么?慎妃还会自戕么?锦素会被处死么?
  一时沉浸,竟没有听见华阳在说什么,只听她唤我道:“玉机姐姐,女孩子就非得嫁人么?”
  我恍然道:“这是自然。”
  华阳道:“那玉机姐姐为何不肯嫁给父皇?”我顿时语塞,不待我回答,她又道,“母后说,玉机姐姐是宫里面最聪明的女子,玉机姐姐一定是觉得嫁给父皇并不好,所以才不嫁的,是不是?”
  她倒也没有说错,“微臣卑贱之身,怎作配天子?殿下就不要取笑玉机了。”
  华阳道:“我也想像玉机姐姐这样,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
  我不是不想嫁人,我只是不想嫁给他。可是出了宫,我又当嫁给谁?又想嫁给谁?又能嫁给谁?前人有云,“决者智之君,疑者事之役”'57'。在情之一字上,我是“疑者”。也许我应该像玉枢一样,做一个“决者”。不知等我年老,会不会后悔。
  只听华阳又道:“我要永远在宫里陪着母后。如果他们非要逼我嫁,我就学升平姑姑,也去白云庵出家去,为母后祈福。”
  华阳只是心疼母后,她哪里懂得升平探手烈焰的绝望和从盛京城楼上一跃而下的惨烈,她更不知道升平年少痴情的寂灭。升平如今是自由的,为这自由,她灭情陨身,险些丢了性命。华阳会喜欢这样的自由么?我不知该如何答她,只得道:“白云庵里哪里有皇宫好。”
  华阳叹道:“这几年父皇身边多了许多女御,每个宫女都挖空心思地要嫁给父皇。若非如此,我何至于连侍读都不敢要?每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听嬷嬷们啰唆。”
  我微微惊异:“殿下不肯让女巡陪伴,难道是……”
  华阳点一点头,流露坚定的目光:“不错。母后说父皇喜欢聪明安静的女子,侍读都读过书,都聪明,我不想我的侍读成为妃嫔,再给母后增添烦恼。”
  这想法像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一样倔强而稚拙,又像太伯、仲雍文身断发'58'一样决绝和感人。我不禁笑道:“其实自有侍读以来,还没有哪位皇子和公主的侍读成为妃嫔,殿下实在不必担忧。”
  华阳道:“玉机姐姐这话不通,待我担忧之时,不是已经太迟了么?良医医于未病之时,庸医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我赞叹道:“殿下所言甚是。”
  华阳道:“玉机姐姐,升平姑姑究竟为何出家?真的是因为驸马不要姑姑了么?”
  我微笑道:“殿下恕罪,其中因由,微臣不便回答,但绝不像嬷嬷们说得这样不堪。其实升平长公主殿下就在白云庵,待殿下长大了,可以出宫了,自己去问岂不好?”
  华阳睨我一眼:“你们大人就是这样,总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玉机姐姐虽然没有这么说,可也是这个意思。”
  想不到我的用意这么快就被她识破,不觉有些尴尬:“殿下恕罪。”
  正说着,长宁宫来了小内监回话,说高曜已经用过了早膳,这会儿没什么事,正好探望。华阳从榻上跳起身道:“原来玉机姐姐要去看曜哥哥,我也要去。”
  我忙道:“殿下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宫了。皇后身子不好,殿下是最孝顺的,怎么能让娘娘担忧?”
  华阳道:“那你记着,改日一定要告诉我升平姑姑为什么出家。”
  我一怔,只得道:“若皇后娘娘准允,玉机自然知无不言。”
  华阳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小钱带了几个内监亲自将她送了回去。将华阳送出漱玉斋,回转时路过玫瑰花圃,我转头问芳馨道:“才刚姑姑去守坤宫报信,那边怎么说?”
  芳馨道:“奴婢去守坤宫传信,恰碰到皇后娘娘坐在院子里看他们敲池子里的冰。娘娘听闻华阳公主在姑娘这里,便说华阳公主顽皮,让姑娘费心照料,一会儿派人送回来就是了。又说华阳公主小时候也很喜欢听姑娘讲故事,如今一出宫就往漱玉斋跑,可见是有缘。”见我不说话,她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对姑娘是有些成见的,想不到倒放心让公主在姑娘这里,华阳公主倒也和姑娘说得来。”
  我驻足长叹:“皇后娘娘虽然对我有成见,但并没有将这成见传诸儿女。其心胸坦荡,我自愧不如。”
  芳馨道:“可是姑娘若不坦荡,皇后也不会放心让公主在这里。”
  我淡然一笑:“然也。”
  在西厢更衣时,芳馨问道:“这一大早的,陛下召见姑娘,有什么事么?”
  我笑道:“不过是让我看看新的书房,命我为弘阳郡王府选几个庶子舍人、文学记室罢了。”
  芳馨奇道:“弘阳郡王还在将养身体,还没有那么快出宫开府。况且今天是正月初二,各处都闲着,何至于那么着急,连早膳也不让姑娘用就召了去。陛下可还问了别的?”
  他问我那首小词是为谁而写,我却不愿意向芳馨提起。遂摇头道:“再没有了。”
  芳馨沉吟道:“那婉妃娘娘……”
  我想了想,垂头叹息:“玉枢有些不高兴了。”
  芳馨道:“那姑娘要如何应对?”
  我忽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不耐烦道:“我不知道如何应对。”
  芳馨深深地看我一眼,抿嘴笑道:“姑娘少有这样心浮气躁的时候。”
  我心底一软:“我自小就拿玉枢没有办法。随她去吧。”
  芳馨笑道:“想不到姑娘的计策也有用完的时候。”
  我微微冷笑:“以后我总在御书房后面,玉枢要不高兴,我也没有法子。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若聪明,就不会总是由着自己不高兴。”
  芳馨道:“是。婉妃娘娘是个聪明人。”说着在我鬓边别上一朵淡绿色的宫花,“对了,才刚姑娘和公主说话的时候,掖庭令李大人派了一个内侍送了礼来。奴婢看全是绣品,料子也马马虎虎,便收下了。想是他娘子做的。”
  我先是一怔,随即恍然道:“掖庭令李大人,是李瑞么?”
  芳馨笑道:“可不是?自从施大人升做御史中丞,这掖庭令之职便由李瑞代了,如今已经有三年了。”
  我笑道:“他破案有功,这个位子他当得。”
  芳馨道:“最难得的是,他一向念旧,至今不忘姑娘对他的扶持。姑娘昨日才回宫,今日礼就到了。”
  我笑道:“难为他一片心意,姑姑把那些绣品拿来我瞧瞧。”
  芳馨从架子上取下一只藤匣,打开一看,最上面是几幅绣帕,下面是两只香囊和两只扇袋,再下面是两双鞋垫。芳馨拿着香囊直夸李瑞的娘子手艺好。我揭开鞋垫,箱底是一双梅红色的绣花鞋,每只鞋子里都装着两条光灿灿的黄金。


第十七章 小道恐泥
  太阳升得高了,身上也暖了起来。乳母李氏和侄女李芸儿早早便带了两个宫女站在长宁宫的门口迎接我。李氏已年过三十,随高曜守陵三年,早已不见了往日的丰腴,双颊微陷,下颌尖尖,肌肤透出一种奇异的青白,有瓷胎般的粗粝,殷勤备至的笑容缭绕着荒草堆中的萧疏气息。
  芸儿年近及笄,身量高瘦。身着淡紫短袄与月蓝罗裙,像一枝初绽的剑兰。容貌甚是清丽,只是太过消瘦。
  姑侄两个齐齐下拜,我一一扶起。李氏起身时已是满眼清泪:“三年了,总算又见到了大人,奴婢的心就安了。”
  乍见故人,亦不免心酸,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见芸儿在一旁淡淡笑着,向姑母道:“姑妈,好容易见了朱大人,总是哭做什么?快迎进去奉茶是正经。”又向我道,“殿下正等着大人呢,大人请。”
  数年不见,芸儿已颇具处变不惊的气度,我不觉纳罕,多看了她两眼。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芸儿时,她只有七岁,虽然伶俐,却被乳母王氏排挤,不得在高曜面前露脸。随后的三年,她一直随我读书认字。经历了慎妃的离世、皇帝的猜忌和守陵的孤苦,她已是高曜的心腹,亦是高曜未来的侍妾中,第一知心和得力之人。
  我微微一笑道:“芸儿这几年可还好么?瞧你清减了许多。”
  芸儿抚腮笑道:“多谢大人关怀。奴婢因为长高了,所以瘦些,不妨事。”
  我又问道:“刘女史在么?”
  芸儿道:“刘女史的父亲入京为官,她母亲回了皇后,将她接回家休养了。”说着,引我转过照壁,但见正中一张红木躺椅上,铺了厚厚的云锦褥子,高曜身着天青色绸袄,半拖着锦被,躺在庭院中晒太阳。金色的阳光郑重其事地吻上他灰白而光洁的额头,整个人像一条闪闪发亮的鱼,裹在一团锦绣之中,优雅而衰弱。
  我上前行了一礼,胸中的喜悦与悲戚如潮水汹涌而上。我别过头去,但见庭院中用青白釉瓷砖新垒了两个大花圃,种了两株梧桐,伸展的枝桠直刺入金色的纱幕,眼前一片五彩的迷蒙。高曜费力地睁开双眼,侧头轻声道:“你怎么哭了?”
  我掩口不忍看他,不觉泪如雨下:“殿下怎么变作这副摸样?若慎妃娘娘……”
  高曜吃力地摆一摆手,周围人众都退了个干净。他半眯着眼,缓缓舒了一口气:“相见已是难得,君且收去啼痕。”
  只见他一张脸又长又瘦,眉弓嶙峋,颧骨崚嶒,双眼陷如水泊,两颊凹如深谷,不由心中一痛,益发流泪不止。他凝眸片刻,才又道:“玉机姐姐从来不是这样爱哭的人。坐下吧。”我这才慢慢收了泪,坐在他身旁。
  高曜道:“玉机姐姐出宫休养了这几年,面色好了许多。”
  我叹道:“倒是殿下,怎么能这样毁伤自己的身子。”
  高曜的目光明亮而柔和:“母亲弃我而去,我又见疑于父皇,孑然一身,已无可毁弃。唯有如此,愿父皇念我一片孝心,能原谅母亲自戕的罪过。”
  心中有莫名的震动。三年之间,情势翻覆。皇后病危,颖妃势大,昱婉二妃,俱生皇子,女宠辈出,销魂蚀骨。一片峥嵘热闹的景象,似乎再没人想起还有一位皇子,在青冢蒿草之间,寂寂无名下去。阔别三年,本以为多少会有些生疏,甚至还会彼此试探一番,他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心里话。他和我一样,都太孤独了。我尚有母亲和姐弟,他只有他的父皇,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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