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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什么都有-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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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沈昼叶记忆中的陈啸之是骄傲无畏的,是个不妥协的少爷,天性中没有低头,像强迫症般记得每个承诺,会更不会以回国作为竞争终身教职的筹码——而且就算他有这样的打算,他至少也该和自己知会一声。
  ——至少。
  沈昼叶痛苦而失望,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沿着扶梯跑下去。
  她推开门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门推开的那一瞬,狂风如海啸涌入。
  沈昼叶衣服单薄,被风一吹清醒了大半,眼神望着那团茫茫的黑夜。
  那里万物蜷缩,宇宙般的黑暗中,苍劲山峰后旷野无尽绵展,一道公路穿越寥廓腹地,通往她所生长的、人生第一个家。
  ——那个家里有她对世界最初的记忆,他们家还住在哈佛附近时、搬到华盛顿时,她人生第一次蹒跚学步,第一缕落于眼底的阳光,第一个背上书包去上学的日子。
  她还记得自己的脚踩在院子里的泥土上,春草柔软,小女孩和父亲玩直升机模型,阳光下小飞机嗡鸣飞过凤凰与鸢尾,阳光落在爸爸的脸上,他笑容花白温暖如炽日,像一个永不会离去的人。
  我该去看看他。她想。
  我必须在这个冬天去,如果陈啸之要和那个破校长吃饭,那我就自己去看爸爸。
  沈昼叶望着远方,平安夜地平线上万家灯火,下一秒她搡开门,向前奔跑。
  她把厚大衣套在自己身上,陈啸之和晚宴被留在身后,狂风吹进衣领和裙摆,可沈昼叶没感受到半点寒冷,她在风里跑,犹如乘风飞行。
  横跨北美是很遥远的距离,沈昼叶晓得自己来不及买票了,圣诞假期好比国内春运,票源本就紧张——这还是个热门航线,而美国国内的铁路几乎是个摆设,它远不及国内的高铁发达。
  事到如今,只剩一个选项,开车。
  沈昼叶站在山庄门口愣神片刻。
  她没车,而且距离最近的租车公司至少数公里远——租车公司大多偏远,而这里寸土寸金。
  是步行下山出去拦个出租?沈昼叶毫无头绪,站在山庄门口又觉得冷,把手揣进兜。
  下一秒,她在里面摸到了一枚车钥匙。
  沈昼叶:“……”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穿的外套十分宽大,不是她自己的大衣。存包处错将陈啸之的大衣交给了他的同行女伴。
  而那大衣里,有他的车钥匙。
  沈昼叶看了那车钥匙半天。
  然后她给陈啸之发了个微信,说:“我借你车用一下,一会儿告诉你去哪找。”
  然后她收起手机,踩着高跟,向停车场一路跑去。
  …
  漫天小雪,寒风凛冽,路灯洒在洛杉矶的街道上。
  沈昼叶去唯一一个还没关门的租车公司租了辆车,那地方已经靠近圣费尔南多谷,管事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在白炽灯半明半灭的房里喝酒。老人孤身一人,鼻头泛红,看上去十分寂寞。沈昼叶拿了车钥匙后多留了一会儿,喝了杯他热的苹果汁。
  老头问:“平安夜去哪?”
  沈昼叶坐在他的凳子上,莞尔一笑,答道:“回以前的家看看。”
  “以前的家……”老头怅然一笑,又满了一杯啤酒,示意道:“唉,孩子,干一杯。”
  老人没有问她穿着一套晚礼服高跟鞋来租车是要去哪,沈昼叶也没问老人平安夜为什么孤身一人,租车公司门口吊着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灯,雪缓缓积了薄薄一层,平房里空调嗡鸣,一人啤酒一人果汁地对酌。
  沈昼叶抱着热果汁,只觉得鼻尖发酸,眼睛半闭,将泪水硬是忍了回去。
  她的手机屏幕自始至终都没有亮起来过,老人也没有半通电话,她离开时老人从小盒子里给她抓了一把糖,硬是塞进了她兜里。
  “路上吃。”老人在漫天雪花中坚持道:“平安夜快乐。”
  沈昼叶将陈啸之的车留在租车公司门口,车钥匙则交给老人代为保管。她将地址发给陈啸之,他大约仍没看手机,连最开始的那条微信都没回复。
  他回不回已经不要紧了。
  沈昼叶上车,陈啸之的车被她留在身后,女孩子一脚油门,吉普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向前疾驰。
  有什么要紧,沈昼叶想。是我自己决定回自己家的,我自己为它买单。
  大雪拍在玻璃上,像飓风,又像大鸟白羽纷纷而落。
  车开到第一个指向I…10E的路标时,沈昼叶拧开了空调,她以手背粗粗地抿了抿面颊,一开始只是想揉出眼睫毛,却摸了满手的泪。
  …
  ……
  沈昼叶不晓得自己在干嘛。
  不知道是压抑了太久还是装疯卖傻,总之孤身一人开车横跨北美洲的脑筋肯定不正常,至少脑子正常点儿的会在副驾上带一个人——但沈昼叶愣是一个人都没带,就这么孤苦伶仃地开车上了高速。
  但是沈昼叶扪心自问,这是她这几个月来,唯一一次听从自己的一次。
  ——她天性压抑,表达笨拙,和所有人都存在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她的所思所想很难被别人所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沈昼叶慢半拍,迟钝,天然呆,有些人觉得沈昼叶这一点可爱得不行,像个孩子。
  但其实她比什么人都想要灵光一现,想要真理的荣光,想要毫无隔阂的表达与思念,想要爱。
  漫长的二十五年中,竟然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给过她这一点。
  全然的信任,全然的爱意,懂得女儿的每一分痛苦,将她托举在肩头——可是他被世界夺走了。
  沈昼叶想起爸爸又想起陈啸之,一边开车一边哭得肝肠寸断,她觉得自己正在开车去找他,至少是接近他。什么样的痛苦——不,这是怎样的痛苦,过了十年还历久弥新,仿佛一个永不会愈合的伤口,哪怕那个小孩变成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即将告别人世都会不停地流血,不停地化脓。
  长夜漫漫,沈昼叶在车里呜咽大哭,刀刃般的雪花落在山脉上,山脉沉黑,美洲沉默如谜。
  ——爸爸。
  那个在产房外迎接她的啼哭的人,那个拽着女儿小帽子教她走路的不着调的东西,将她往殿堂里迎的前辈,在她去旁听的教室里放小熊软糖的、人生第一个老师,他是血亲,前辈,引路者,不告而别的罪人。
  我爱上了一个男孩,爸爸,沈昼叶哭得都快断气了。
  你还记得他吗,我想把他带给你看的。可是他怎么能变成一个纯粹陌生的人——他究竟要我怎么面对他?
  风吹得车底盘不稳,陈啸之的大衣在后座颠来颠去。
  越野车本就不吃重,沈昼叶第一次体会到濒临翻车的感觉,落基山脉的隘口多山,加之朔风呼号万里雪飘,那辆雪白的吉普于万千怒涛中航行的船,在黑夜里颠簸着寻找归途。
  沈昼叶将车打着闪在路边停了停,看了看手机,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
  不告而别可能是不太好。
  沈昼叶扯过陈啸之的大衣穿上,用袖口擦满脸泪水,驶进茫茫雪夜。
  下雪的夜晚是开不了快车的。
  洲际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只有她租的白吉普向雪里沉去,像融进大地的一朵花。
  沈昼叶断断续续想起许多东西。她想起那些年爸爸开着车带她去休斯顿的夜晚。卡纳维尔角漫天晴朗的星辰。野营明灭的篝火。爸爸从学校里接她回家,在路上偷偷给她买街角的冰淇淋吃,蔓越莓芭斯罗缤与花生碎,和着揉碎了的春风。
  然后她忽然想起陈啸之小时候也曾做过,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小男孩在草莓味棒冰上小心翼翼撒上他臼的花生末。
  女孩子眼泪不住地往下滚,她看着前方林海雪原回忆起琐碎的父亲,可是更多的却是与陈啸之有关的琐事。
  ……
  小啸之的棒冰。
  小男孩牵起自己手时手心温热的汗。屋顶瓦片上长出的嫩草。公交车上的远航,天文台地板上他短短的头发和圆圆的肚皮。邓丽君悠扬的何日君再来。
  教室空荡荡的午后,少年买来的午饭,草莓软糖和酸奶。竞赛前夜断断续续的电话。瓦力和伊娃在恒星间起舞。他提着行李箱帮自己搬宿舍,他高挑瘦削的身影。七只绵羊的冬夜,冬青叶滴落星河。
  ——十年重逢,一生的誓言。
  废墟之上的,几乎揉碎骨骼的拥抱。那天大海蔚蓝阳光灿烂,在海啸的废墟上,陈啸之抱女孩子抱得那样紧,像要将她揉进去一般。
  沈昼叶握着方向盘,哭得呛咳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又怕自己倒霉鬼出车祸,在这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了却自己大好人生,于是又很怂地边哭边盯着挡风玻璃,一刻不敢放松。
  雪如棉絮抖落,在大海般的颠簸中,身后亮起了一束暖光。
  在沈昼叶进入四十号洲际公路前,她租来的白吉普后,出现了一辆车。
  那辆车速度快得可怕,冒着风雪疾驰。
  跟不要命了似的。
  …
  车自遥远身后驰来,远光灯照明距离起码一百多米,亮得公鸡见了都要打鸣。
  那车灯非常烦人,但知道有个人也和自己一样在风雪兼程,沈昼叶心里软乎乎的寂寞消退了点儿,眼泪也掉的不那么频繁了。
  于是沈昼叶使劲儿擦了擦眼泪,探头看其车身,结果前灯太亮了,连根毛都看不见。
  “……”
  女孩子悻悻缩回脑袋……
  冷不防那辆车一脚油门!
  那车甫一靠近,氖灯跟轮太阳似的,沈昼叶没开过夜路,被耀得差点儿踩了刹车保命。
  这人干嘛,沈昼叶几乎反应不过来——
  ——然后那辆车按了喇叭,示意她让一下。
  鸣笛在群山间回荡,沈昼叶让了点儿车道,后方车辆飞驰。它跑得非常快,雪花都扬了起来,是一辆黑色的车,加州牌照,车顶积满了雪。
  沈昼叶叹了口气。
  前路漫漫,风雪如晦,连唯一的人烟都开始离她远去。
  40号洲际公路对于旅行者来说,是条难以想象的征途。它长四千一百公里,西起加州,东至北卡罗来纳州,孤独地穿过人迹罕至的中央大平原,沿途穿过荒漠戈壁,空旷得像是宇宙间的一片真空。
  沈昼叶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指,目送那辆通体漆黑的车驶往纷纷落落大雪。此去一别,不晓得下次见到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她乱七八糟地想。
  下一秒,刺耳声音划破苍穹!
  那辆加州牌照的黑车踩了急刹横着飘移了九十度,将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路堵得严严实实!而那黑车是辆正经商务,并非跑车,而不是跑车的车玩这手绝不是为了刺激,是在玩命。
  而这只有两种可能的情况:
  路况不好,或,它是在以自身作路障逼停。
  沈昼叶刚想通这问题,那车上,走下来了一个人。


第130章 天地静谧,其中沉睡着……
  …
  黑夜里; 加州牌照的轿车踩了急刹,飘移了九十度。
  那下几乎是玩命,将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风雪四起; 那车上; 走下来了个衣着单薄的男人。
  沈昼叶一瞬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男人个子很高,只披了件正装衬衫,一看就知道连半点风都挡不住,却穿过暴风雪与狂风大作的天穹,缓慢地向她走来。
  他呼吸的每一口气; 都白得像峰顶苍雪; 走的每一步; 都像踏在即将碎裂的冰面。
  车灯惨白地照在陈啸之身上。
  雪风渐薄; 沈昼叶终于看见那男人满头风雪,面色苍白; 甚至步履都蹒跚了; 甚至令人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再碰他一下,这人就会垮在当场似的。
  女孩子心都被绞紧了,眼泪一下又汪满了眼眶。
  ——克里特岛有个传说,曾有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被国王米诺斯关了起来。
  那迷宫是国王米诺斯专门找到传说中的天才建筑家代达罗斯,要求他为怪物建造的。代达罗斯建完了它; 并承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从迷宫中逃脱。于是残暴的米诺斯说好,就由你以生命证明迷宫的不可突破,将代达罗斯与他的儿子一起丢进了关押着食人怪物的迷宫之中。
  那迷宫九曲回折,幽深浩瀚,身处其中的人断无逃脱的可能。
  ——像是命运。
  沈昼叶只觉自己在迷宫的深处; 痛苦至极,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开命运的掌心。
  她心疼陈啸之,又难受自己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十年,二十年都忘不了这么一个人,走了多少路见了多少人都忘不了。他是心口永恒的朱砂痣白月光,又是每个无风无月的午夜梦回,行了万里路也不曾离开原地一步,甚至都这样了还无法一走了之。
  沈昼叶百无一用。
  她不愿和陈啸之讲话,但看着他在风雪中躅躅的模样,却仍是不受控制地下了车。
  沈昼叶穿着高跟鞋踩在薄薄雪面上,被风吹得险些一个趔趄。
  下一秒,陈啸之伸手,牢牢地抓住了女孩子的手腕。
  那下甚至有点偏执到极点了的意味,牢牢扣着沈昼叶的手腕,沈昼叶回过头去看,看见陈啸之面白如纸,眼眶却红得像要滴血一样,嘴唇干裂,微微动了一下:
  “为什么?”
  “……”
  他眼眶红得更厉害,像块要碎裂的浮冰,手上用力更大,声音却更平:
  “——为什么,你总要告诉我。”
  “……”
  沈昼叶只觉得胸腔被一块巨大的悲哀堵住,连呼吸都被压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啸之死死地盯着她,他满头的雪,嘴唇都在发抖,衬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姿态甚至十分脆弱,像头等待被射杀的鹿。
  他执拗地盯着沈昼叶的眼睛看。
  沈昼叶眨眼时都觉得疼,连呼吸都酸痛,艰难地张嘴:“……我……”
  “……我……”沈昼叶泪水滚了下来:“我不……”
  下一秒,陈啸之绝望嘶吼:“操你妈你能不能说一次——!!”
  那怒吼泣血,连回声都出来了,如果天穹听到,连天都为这痛苦要落下泪来。
  “你他妈一直这样,”
  陈啸之目眦欲裂:“一直都这样,想什么永远都不说,是句话就憋着,天生闷葫芦——然后自己觉得受伤了就逃,我操你妈沈昼叶你还是个——”
  “你还是个人不是——!”
  沈昼叶眼眶疼得像要裂开了似的。
  “我对你不好么,”陈啸之死死盯着女孩儿湿润的眼瞳,逼问:“我还不够疼你?就你干的这些事你要是我亲戚家小孩我早打死你了,只有你,只有你,这么多年我一根指头不舍得碰,捧在手里他妈的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嘴给撬开,”陈啸之声音发着抖:“用鞭子抽你,看看你肚子里到底有什么意见。”
  然后他在漫天风雪中,撕心裂肺道:
  “你能不能,他妈的开一次口?”
  沈昼叶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她看见青年人赤红的、烧灼般的眼眶,绝望到好似山崩地裂的神色,单薄衬衫长裤,他的发间落了廿年的雪。然后她透过泪帘,看见青年人的泪重重坠了下去。
  陈啸之没声没息地哭了。
  那下沉昼叶心都要碎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难忍:“——你要我怎么办?”
  “陈——陈啸之,”她眼泪吧嗒吧嗒地滚了下来,没头没脑地说:“你要想让我怎么……怎么面对你……呀。”
  “我该怎么……怎么面对你?”沈昼叶在席天卷地的风中哽咽道:“你对我一会儿冷淡一会儿热切,我一会儿觉得你爱我,一会儿又觉得我可有可无。我想和你说点什么,却总是无从开口……好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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