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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无所畏惧-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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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莲华(十三)
燕家逃离京师后就窝在乡村里过起了普通日子; 不过他们在燕府做了这么多年活,到底有不少积蓄,加上燕夫人托付老太太带回来用以抚养燕无纠的那些财富; 足够他们在乡间过上衣食无忧的乡绅生活。
可惜就算他们有再多的钱; 也禁不住燕二郎的滥赌成性。
不到半年时间; 他们就从颇有余财落到了家徒四壁的境地,四处寻摸不见一点财物后; 燕二郎将目光移向了熟睡的燕无纠。
——如果能将这个逃出生天的燕小公子卖给官府……不; 不能卖给官府,那会把自己一家也栽进去; 不如卖给人牙子吧,这样细皮嫩肉又好看的小孩子; 还是年纪幼小的男孩儿,有的是人家愿意要; 能卖出不少钱。
他怕妻子阻挠; 便给孩子喂了掺迷药的汤,趁着夜色正浓时偷偷将孩子抱了出来; 谁知燕母自从失了一个孩子后就十分警醒; 夜里迷迷糊糊醒来一摸床边,摸不到那个小小的身体,一下子就吓醒了。
她在雨后涨潮的河边追上了燕二郎,争执间夺过燕无纠,将燕二郎推进了河里。
掉入河里的男人挣扎着挥手喊救命,女人脸色煞白; 抱着孩子直勾勾盯着他,身体一动不动,燕多糖远远看见了这一幕; 等她到了近旁,河里已经声息全无。
燕多糖没有出声。
她看着母亲抱着昏睡的弟弟回了家,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面,给神志恍惚的母亲关上了门。
她们谁都没有提起这天的事情,隔日河里捞上来燕二郎的尸首,她们伏在冰冷的尸体上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这不过是一个意外和粗心造成的悲剧。
此后燕母就常常神智混沌,一家人搬离了这个地方,又回到了唯一熟悉的京师,艰难度日,燕母在长久的劳作中一病不起,直到今天。
梵行讲的故事很简略,三两句就将这段说尽了,不生睁大眼睛:“这位燕夫人杀了她夫君?”
不生本人的身世比这更离奇,父母勾心斗角相互谋划对方性命,说出来都是一出大戏,不过这些梵行是不应该知道的,至于不生到底知不知道……
小小的孩子仰着童稚的脸,被时间禁锢过的身躯亦是年幼柔软的模样,他就像是从未经历过被折磨的苦难,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温柔神情。
“虽然是为了救人,但也的确错杀了丈夫,从理法上说,这功德似乎抵消不了杀人的孽果……”不生一板一眼地说,“而且孩子并非她亲生,她为何会如此激动?”
梵行心中一动。
啊,来了。
这个问题就显而易见地展示出了不生不通人情的超脱感。
梵行斟酌一会儿,发现没有办法用语言将其中奥妙解释出来,只能笼统道:“因为她是个母亲。”
不生眼中疑惑更甚:“可是孩子不是她生的啊,她不是他的母亲。”
梵行叹口气:“你是不是还要问,那家的女儿见母亲杀了父亲,为何不报官?为何默不作声地帮母亲隐瞒下这事?”
不生犹豫了一下,感觉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不应该问,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就算是因为孝道包庇母亲,可是难道给父亲伸冤就不重要了吗?”
他这么一句话出口后,才感觉到身处其中的女儿的两难。
梵行仿佛看透了他此刻的纠结,垂下眼眸:“阿弥陀佛,红尘凡人,皆是愚鲁不堪而又智慧非常,他们会做出这些你无法理解的事,这才是人。”
他这边循循善诱引着不生去琢磨人性幽微之处,那头却要应付燕无纠雪亮的大眼睛。
燕多糖半拖半抱着有些糊涂的燕母回了家,燕无纠直挺挺站在梵行面前,嘴巴抿成一条线,眼里灼灼如有火光。
“你功夫很好,娘根本不可能把你推下去。”他冷不丁出声。
梵行不言不语,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样,还是平和静谧的圣僧模样。
燕无纠心里乱糟糟的,他不知道梵行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听见了娘的话,所以娘曾经为了他……为了他……
各种各样的情绪搅合在一起,让他忽然有些不敢面对那个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的女人,而在此之外,他前所未有地警惕起梵行的来意来。
无论之前燕多糖多警惕梵行,他都不怎么在意,可是方才那一下着实让燕无纠难以理解,梵行武功不错,不可能被一个弱女子轻易推下去,就算是不小心掉下去了,也能和方才一样轻松上来,梵行却故意等了这么久,像是在特意让他看见一样……
为什么要这样?
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莲花一样洁白悲悯的僧人,有些难以看清。
梵行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了似的笑一笑:“方才那一下,贫僧若躲过去,燕夫人就要掉下去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当时她情绪激动,神智不稳,贫僧怕刺激到她,听见你们来了,就多等了一会儿。”
合情合理,没有破绽。
但燕无纠的直觉就是告诉他,这个理由不可信。
小孩儿垂下睫毛,月光洒在面前这超凡脱俗的僧人身上,让他的每句话都自带梵音天降般的信服感。
不久前那个夜晚,白衣的僧人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朝他伸出手,问他愿不愿意做他的学生。
他答应了。
那就要信他到底。
燕无纠刻意忽略了心中的异议,恢复了痞兮兮的流氓气概:“好吧,算你通关了,但是回答太慢,小九爷今晚要征收你的床铺!”
他故意放大了声音掩饰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大步朝梵行的破庙走去。
燕母那样的情况,怕是见到他又会受刺激,他现在心绪不宁,也不想回家,不如和梵行凑合一晚上好了。
梵行从容地跟在他后面:“贫僧只铺了一张床,晚上你睡,贫僧替你守夜。”
燕无纠耳朵一竖,脚步就慢下来了:“什么守夜?我才不要人守夜!又不是姑娘家,小九爷是男人中的男人!”
梵行说:“……实在是两个人睡不下的。”
燕无纠深吸一口气:“我很瘦的!不占地方!”
梵行又道:“贫僧就在门口,不走远。”
燕无纠快跳起来了:“这是走不走远的事情吗!男人中的男人不许你守夜!”
梵行迟疑了片刻,终于没能战胜耿直的灵魂,发出了直击心灵的问题:“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睡?”
燕无纠:“……”
燕无纠快窒息了,一张脸涨的通红:“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刮去!你才不敢一个人睡!我、我经常一个人睡的!我还能走夜路!你这是污蔑!诽谤!我要抗议!”
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大串,把嘴巴一闭,很有骨气地跑了。
……所以说,还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嘛。
怪不得昨晚他会半夜起来听见燕多糖的话。
敢情是小孩子一梦起来见不到大人给吓清醒了。
梵行不紧不慢地踩着自己的步调回了破庙,一进门就注意到墙角那堆稻草铺子上睡了个不肯吭声的小孩儿。
板正一条宛如尸体,一动不动紧闭双眼。
小九爷,你都被叫九爷了,是个成熟男人了,不能在这个和尚面前认怂,硬气起来!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男人的抗议!
燕无纠面朝墙壁躺着,身子直挺挺硬邦邦地扳得像条尺子——对,硬气的男人就该这样做,不跟他说话!不看他!
面对“男人的抗议”,梵行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吹灭了昏黄的烛火,在燕无纠身旁合衣躺下。
好在两人都身材清瘦,燕无纠又是个小孩不占什么地方,睡下之后竟然还稍有余裕,燕无纠“抗议”了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困了,破庙夜里漏风,他越睡越冷,不由自主地就往身边的热源凑过去。
梵行睁开眼睛低下头瞅了一眼试图挤进他咯吱窝的小孩,对方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呼吸,有点傻乎乎的。
有点冷……在半梦半醒之间,燕无纠这么想着,我就靠近一点,一点点……
——毕竟成熟的男人就该能屈能伸!
给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后,燕无纠满意地沉沉睡去,睡得四仰八叉的,其间数次试图把一条腿架到梵行腿上,被梵行温柔而无情地镇压了。
第二天醒来,梵行已经不在床上,燕无纠抓了抓头发,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走出破庙,就见到梵行正在和燕家母女说话。
她们肩上都背着个包袱,换了身耐磨的深色衣服,头发用布巾严严实实裹住,不漏出一丝头发,是要出门远行的打扮。
燕无纠的哈欠打到一半就卡住了。
正和梵行告别的燕母微微一侧头就看见了走出来的燕无纠,脸上泛起了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啾啾,来。”
她朝燕无纠招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娘昨晚做了些糊涂事,睡醒了才回过神来,你从小就知事,心里有一套章程,昨天看你心神不宁,我就知道留你不住,娘在这儿就是拖累,今天就带着你姐姐走了。”
燕无纠惶然睁大了眼睛:“
娘?”
燕母还想说很多话,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叹口气:“你是要做大事的,梵行师父是好人,他愿意做你的先生,你就好好跟着他学。”
她慢慢说:“日后寻到了定居之地,娘会给你来信,你……”
这个失去了一个儿子的女人望着另一个儿子,说出了一个母亲最朴实的愿望:“……你好好吃饭睡觉,长得高高的。你爹娘都长得好看,你以后也一定好看。”
一边的燕多糖眼里含着泪,将手中一只小布包递过来,燕无纠茫然地接过,布包虽小,入手却沉甸甸的。
燕母说:“……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前朝末太子在你出生时赐予你的贺礼,名棋无纠,听说另一副和它起名的棋,被赐给了当时还是定南公的当今。”
她脸上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大概是在恐惧命运的力量,同一个人赐予的两副棋,竟然冥冥之中有了这样掺杂着血海深仇的纠葛。
燕母朝着梵行合拢双手虔诚行礼,轻声细语:“请大师护佑我儿无纠,平安顺遂,健康长大。”
梵行躬身回礼:“阿弥陀佛,女施主请宽心。”
燕母点点头,最后又仔仔细细看了燕无纠一遍,似乎要将这个小孩子深深刻印进心里,然后她拍拍忍不住抽噎的燕多糖的手背,平心静气地说:“糖糖,走吧。”
这对母女相互搀扶着慢慢离开了破庙,燕无纠站在原地拎着小布包愣了许久,猛然跳起来,追了过去:“娘!等一下!”
燕多糖听到弟弟的声音时立刻就停了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燕无纠跑到她们面前,喘了两口气,忽然开始解裤腰带,把燕多糖惊得下意识就要去拍他脑瓜子:“你干什么!”
被拍了一下的燕无纠吃痛,手一松,一团东西从裤腰处掉到了裤管里。
这回要解裤管了。
燕无纠怨念地看了眼燕多糖:“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以后出去小心被欺负!”
燕多糖听见那个“以后”,方才还在眼里亮着的期待就慢慢灭了。
燕无纠索性坐在地上,解开裤管子,把一袋子裹得紧紧的东西拿出来,塞给燕多糖:“昨天换来的银子,你收好了,分几个地方藏起来,别让人看见了,有空了就全部掰成碎银子,再换成铜板……”
看着他小小年纪像个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燕多糖笑着笑着,眼里就掉下来眼泪:“知道了!你怎么和老婆子一样!”
燕无纠坐在地上,看着她们俩走远,垂着头系裤管,他这回动作慢极了,手指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手,系了好几回都没有系好。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伸过来,三两下替他系好了裤管,又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掸了掸背后腿上的灰尘草叶。
燕无纠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任由他拉着自己走,至于走到哪里去?
他一点都不关心。
等崎岖不平的土路逐渐成了平坦的大路,喧闹的叫卖成了文雅的细语,他才恍然抬起头,发现梵行竟然带着自己走出了昌平坊,过往行人都衣着整洁,言行从容,和他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是要去哪里?”
燕无纠拉着梵行的手紧了紧。
梵行眼神不动,语气平稳:“带你去问问你想知道的事情,然后出京,走东南沿海往下,去南疆。”
“南疆?”燕无纠根本没听过这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梵行微笑了一下:“当今圣上的故土,一个……很美的地方。”
第99章 莲华(十四)
楚魏王朝幅员辽阔; 北跨草原,南抱大洋,春夏之交的东南沿海最是风情撩人; 和位于北方的京师不同; 这里靠着温暖的海洋,终年气候宜人; 便是最冷的时候也只需加一件夹衫,夏季更是衣衫轻薄,女子衣裙尤为艳丽轻盈; 常有提着箩筐在官道旁卖水果小吃的农家女; 一颦一笑都带有利落婉约的风情。
陇南临近十万大山,瘴气毒虫遍布; 民风彪悍,少有旅人愿意来这里; 只有做大买卖的商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带车队来这里收购各色木材; 现在是近夏的天气; 陇南的太阳毒辣得很,官道人烟稀少,茶铺支着棚子; 老板也倚在炉边打瞌睡。
在干燥的烟尘里,官道尽头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老板打了个哈欠; 努力睁大困倦的眼睛看过去; 地面腾起的热浪里; 有一辆破烂的驴车吱吱呀呀地向着陇南城门挪过来。
车是破车,木轮子咯咯吱吱,转一圈卡一下;驴是老驴,眼皮耷拉蹄子厚实; 走一步叹一口气。
这样的破车老驴老板见的多了,但是车上的那个人,却着实令他精神一振。
赶车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粗布衣衫,眉眼清亮,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子,眼角眉梢都含着活泼的笑容,老板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了一声,好俊俏的少年人!
老驴拉的只是一辆露天的板车,上面堆满了蓬松金黄的稻草,一看就让人觉得浑身发热。
少年人赶着老驴停在了茶摊前,从袖子里数出两枚铜板,一脸肉痛地递给老板:“来一壶凉茶、两碗冷面。”
老板爽利地答应一声,手掌伸出去搭在他手下准备接钱。
谁知等了半天都不见铜板落下来,老板的视线从两枚铜板一路移上去,盯住了少年人的脸。
对方正心酸地瞅着那两枚铜板,好似是要送出自己的传家宝一般,心痛的表情都把整张脸扭成了一团。
老板的笑容扩大了不少,抬手飞快从他手上摸走铜板,大声道:“凉茶冷面!里头请!”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拿走了钱,委屈地叹了口气,没有跟着老板的指引走进去,反而再次来到了车旁,撸起袖子在稻草堆里扒拉了两下,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
老板一抬头就看见了稻草堆里出现了一张人脸,还是闭着眼睛神情安详的,当即腿一软。
……这少年郎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等等,他应该不会把自己灭口吧?!
陇南民风彪悍,宗族意识浓厚,常常有械斗之事,老板自己也干过抄刀子打架的活儿,不是没见过死人的怂蛋,但是这样带点奇诡色彩的运尸方式着实令他在大夏天出了一身冷汗。
他这厢疯狂地在脑补些乡野诡事,那头的少年弯下腰去开始摇晃那具“尸体”。
一边摇晃,一边还大声喊:“和尚!起床了!到陇南城了!”
起床……啊,这是个活人!
老板心头一松,顿觉两腿发酸,长出了口气,把手头摸到的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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