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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北春天树-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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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摇头:“我不累。”
此夜并没有停下露宿,裹在羊裘里也不觉冷,只觉四肢僵硬无力,李渭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搭话,讲讲沿路的状况,她知道从玉门到伊吾之间共有八百里,大概要行半个月,除了途中十个筑在绿洲上的驿站有水泊,其他都是荒漠黄沙,每个驿站都设有烽燧呵管,道上的商队几乎都沿着这十个驿站行走,一来补充粮水草秣,二来受烽燧驻军的庇护,免遭匪徒骚扰。
天高远,星子却低悬,她模模糊糊的听着,记在脑海里,城高几许,水泊在何处,要躲避何人的盘问,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随着风传入耳中,她渐渐的趴俯在马背上,面容沉静又安详。
睡前迷迷糊糊的睁过一次眼,看见李渭背影也微微松懈,头上发束已乱,几缕黑发随风纷飞在鬓角,坚毅侧脸呈现出极少见的桀骜和落拓来,有点羁旅天涯江湖客的味道。
江湖,江湖即四海,她也在江湖中呢。
李渭放缓缰绳让马儿慢行,等马上少女睡一会,再睡一会,他沉默的在夜风中守着她,夜还很长,路也很长,他有足够的时间等她。
因为月色太亮,塞北的夜晚比中原的要淡薄些,遥远的旷野好像传来断断续续的叮当声,她竖起耳朵,站在马上眺望,什么也看不见,李渭灌了口烈酒,挥鞭道:“走吧,前面就是伊吾道了。”
伊吾道此前被突厥盘踞,商队一直从敦煌绕行,通畅不过也是这三四年的时间,可就在这三四年的时候里,朝廷边关赋税多收了两成,北庭的屯粮供于边军,朝廷少了十万石粟米的输出,河西道多了一道抵御外侮的屏障,这算得上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走到天际开始泛白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一队缓缓移动的人马出现在遥远处,有光火,有骆驼,有骡子,有牛车,还有肤色服装各异的人,慢腾腾的走在道上,逶迤不绝,踢哒作响。
春天终于松了口气。
这支队伍很长,零零散散怕是有百人之多,起头是一辆红厢阔马车,辐辏结实,雕花绣锦,其后跟着近百头骡驴,再后拉拉杂杂跟着许多旅人,也有数十位的女眷和幼童,都坐在后面的高车内。
李渭跃下马,上前去说话,红厢马车旁有个窄袖提刀的胡人男子拨马出来。李渭抱拳:“这位兄台,我兄妹两人要往伊吾去,有幸在此遇见贵人,可否捎带一程,跟随行走?”
浓眉鹰鼻、双目深凹的壮年男子上下打量李渭,随后目光落在李渭身侧的刀箭上,不由得挑了挑眉,再见其身后跟着个妙龄少女,用汉话道:“兄台稍等。”折回马车旁朝车厢内低声说了句,附耳倾听后,行至李渭身边回:“萨宝应肯,后有高车,请兄台自便。”
萨宝是粟特人商队的领袖,原来这驼队的主人是康国一户大胡商,从凉州来,带了六十驮丝帛香茶,并二十多个仆从部曲要往西州而去,余者同是康国的商人,依附萨宝一路同行,也有半路见此队护卫周全、人马兴旺,有心依附同行的胡汉商人。
这名出来迎李渭的正是萨宝老爷的部曲守卫,常年伴着主人行走西域,名叫弥施年。
“多谢萨宝老爷。”李渭带着春天,把她送至后面可坐人的高车,把羊裘和水囊塞入她怀中:“好好睡一觉,后面的路就没那么累。”
春天嗯了声,点点头,揉揉眼,见他拨马往前走,喊住他:“大爷,你要去哪儿?”
“我不走远。”他回过头来道,“就在前面,你若有事唤我就是。”
春天探头望着他与驼队并肩而行的身影,或许是在外行走惯了,他对驼队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守护。
身边有个穿汉衣的中年妇人被吵醒,拨开毡毯揉揉眼,同春天道:“小娘子,天还没亮,快睡吧。”
“叨扰娘子。”春天往旁挪了挪,这时却有些睡不着,身边的妇人索性也坐起来,与她话起家常:“小娘子,那是你家夫君吧?瞧着这股体贴细致,可真是羡煞旁人,小娘子真是有福气的。”
春天听到这声夫君如同被火燎一般,脸色瞬间涨红,摇头摆手,慌乱道:“娘子你看错了,我们并非。。。他是我的表兄。”
妇人哎呀一声,再一看春天还是个未开脸的少女,心生尴尬:“我眼拙说错话,真是对不住。”她有心想与春天说些话解解闷,笑道:“你兄妹两人要去哪儿。”
“伊吾。”春天蜷在羊裘里,“娘子你呢?”
“我们一家去西州,孩子他爹在那开了间店。。。。。〃妇人叨叨絮絮的说着,春天在那连绵声音里,渐渐撑不住,双眼一阖,闭目睡去。
弥施年见李渭默不作声守着后头高车骡马,骑马过来搭讪,两方寒暄,得知李渭亦是行走大漠护送商队的护卫,拍着李渭的肩爽朗大笑:“原来是同行,倒是失敬。”
“这一路还需兄台照料一二。”李渭和弥施年一路相聊,李渭通胡语,解人情,两人说起奇闻异事,风土人情,相聊甚欢。
施弥年心下喜欢,拉着李渭要和部曲们一道上前头喝酒。
李渭应声,回来看两眼,见少女蜷着身体沉沉睡去,夜风拂过额头凌乱发丝,不由得微微一笑。
第32章 驼队行
这队驼队从双井驿来; 正要往冷泉驿去补充水粮。
伊吾道一路的十个驿站,短者相距三四十里,长者间距百里; 双井驿为玉门外的第一个驿站,从双井驿到冷泉驿; 快则一日; 慢则两日即到。冷泉驿在十驿中最大; 城下有地泉形成的莫子湖,湖边芦苇茂密,沙枣成林; 城中设有驿馆、粮店、酒铺和诸色杂店; 此站也是东西往来必经之所。
康国为昭武九姓之首,是其他八国的宗主,城中居民擅商贾; 男子一经成年就要送出国土去经商做买卖,这支驼队的萨宝名叫康多逯; 仆从多称之为银沙老爷; 带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奴多哥驾着马车,还有个十二岁的小婢女婆甸罗服侍起居。
坐在高车上的妇人们此时也都醒了; 哄着几个睡眼惺忪的孩子玩耍,女人扎堆的地方话题永远不变; 今年时兴什么衣裳头花,邻里有什么龃龉传闻; 家里丈夫如何体贴或者粗鲁; 婆婆小姑子如何使绊子给气受,家里家外要如何打点谋划。
春天多年由舅母曹氏照料,薛夫人无依无靠之时; 舅母对她脸色常常不耐烦,但薛夫人得宠之时,舅母对她百依百顺,真如亲女儿一般。她抵触这样的生活————女人们永远都围在家里后宅打转,妯娌姑舅寸寸计较,官宦富贵之家如此,平民百姓亦如此,好似战胜了这一亩三分地的满地鸡毛,便获得了人生极大的成功和愉悦。
她裹着羊裘在角落,正眺望着极远处的景色——太阳慢腾腾从沙丘后挪腾而上,其色如橙,朝霞若彩,沙丘柔软又明艳,像大地温柔又静谧的呼吸。
李渭见后头妇人笑声喧哗,从一队部曲里抽身来看春天,高车上的妇人瞧着他身材高大,容貌英武,禁不住捂着笑打量上下,李渭略微朝众人行了个礼,在春天身畔:“饿不饿?”
她颌沿枕在自己膝上,尤沉浸在如梦如幻的日出中,等明橙色的旭日完完全全从沙丘后钻出,绚烂的光芒照耀大地,才轻嘘一口气,侧过脸来看他:“大爷说什么?”
李渭一愣,过水囊与她:“喝点水。”
她摇摇头:“我要下地走一走。”
李渭正要扶她下高车,她却摇摇头,有些不肯的模样,自己抓着围栏从高车上跳了下去,略一趔趄,被李渭抓住胳膊站在平地上。
两人就此落在车后,车上妇人们窃窃私语:“这小娘子车上一声不吭,看起来一团稚气,倒嫁了个好夫君,瞧着甚是温柔体贴。”
“哪里是夫君。”那与春天说过话的妇人解释,“那小娘子额头上还生着绒发,明显是未开过脸的闺阁姑娘,她说是她兄长,并不是什么夫妻。。。”
驼队绵延数里,一眼望不见头尾,春天牵着自己的马走在驼队后,不管深浅路面,埋头踩在结块的土坷里,一双胡靴溅的灰扑扑,李渭见她突然流露出几分。。。大约是孩子的气恼劲,心中生奇,想问又不知道问些什么——他常年在外,在家与长留的时间并不太多,哪里知道小孩子的心思是怎么长的。
春天心中的闷气不过是夜里身边妇人的那句夫妻之说,李渭与李娘子向来琴瑟和谐,李娘子的热孝又刚过,她心中虽然坦荡,但听旁人误以为两人是夫妻,只觉分外难堪。
要知她因为薛夫人的事情,不知受过多少闲言闲语和奚落讽刺,在男女之事上哪里肯让人误解她半分。
李渭到底是摸不着头脑,春天抬起眼来瞟了他一眼,秀眉微敛:“也不知道长留在陆娘子那过的习不习惯,走的时候我都没和他说上几句话,心里觉得甚是对不住他。”
“他买了匹小枣马,说是要送给他的春天姐姐,回去时才知道你已经走了。”李渭道,“等回去后,怕是马儿也长大了。”
“我走的是太急了,应和他道个别。”她道,“等我找到了陈叔叔,大爷就可以回甘州了。”
她眉宇间有孤寂的神色,嘴角抿得有些倔强。
粗犷的男人哪里知晓她这番低落从何而来,权当路途遥远、车马劳顿有感,想了片刻,李渭从包袱里摸索良久,掏出一块油纸包的糖霜来,是年节里仙仙常吃的那种,甘甜如纯蜜,李渭掰下一点糖屑给她:“喏。”
她呆愣片刻,见糖简直如见鬼一般,结结巴巴:“大爷,你为何会有糖?”
李渭把油纸包好,复放入包袱内,挑眉道:“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可以吃一点。”
春天把糖噙入舌尖,饴糖味美,浓郁的甜化在唇中,回甘良久。也不知怎么噗嗤一笑,眉眼弯弯。
太阳越升越高,长空无云,烈日正炙,天气渐热,婆甸罗跪在车厢一角摇着扇子,见卧在软裘中的主人眯着眼要起身,沾湿帕子趋膝上前为主人净手。
康多逯四旬有五,蓄着两撇浓胡,深目高鼻,却身着汉服汉帽,除了信袄神外,已然完全汉化————外人称他银沙老爷,说的是他家银子如沙海一般。年初带了一袋夜明珠去了凉州,换了几十驮的丝绸茶叶回来,打算回归康城,转手贩卖到西域各国去。
“多哥,多哥,老爷要用饭,把车停了吧。”婆甸罗掀开帘子,用胡语朝着赶马的蓝眼少年道。
“好嘞。”多哥挥挥马鞭,朝部曲们喊:“弥施年,老爷说歇了。”
众人走到现在,已是马骡哼哧喘气,人人烤的汗流浃背,驼队就此停下歇息,多数人是的是清水就胡饼,好一些的有肉脯酱菜佐食。
多哥跳下马来,就地生火,架起一只小瓮煮羊肉,那羊肉不用水烹,却倒了一坛子葡萄酒去煮,一时肉香酒香随着热风席滚而来,异常馋人。
煮好羊肉,婆甸罗将肉装在金盘里送到马车上伺候主人,剩余的肉酒招呼部曲们享用。
有个七八岁的男童坐在不远处,闻着馋人肉香深深的吸了口气,扯着妇人的袖子:“娘,我想吃肉。”
“大能乖,我们吃饼子。”
“不吃饼子,要吃肉。”男童噘着嘴委屈道,“吃了好多天的饼子,我不爱吃饼子。”
孩子的爹倒竖眉头,扯着孩子坐下,凶斥道:“吃吃吃,就晓得吃,有饼子吃不行,还要挑三拣四,没饿死你就不错了。”
孩子受了训斥,眼泪汪汪的哭了几声,被喝止住,可怜巴巴的跟着娘坐在沙丘上,一口口嚼着发硬的胡饼。
婆甸罗端着只银碗跳下马车,笑嘻嘻的走过来,捧在男孩面前,汉话生涩:“老爷说。。。饼子硬。。。吃羊肉。。。”
银碗里有几块羊肉,男童爹娘不敢接手,连连起身推辞,婆甸罗碧眼带笑,将银碗推到男童面前,一溜烟的跑回马车里。
“谢谢姐姐。。。”男童喜笑颜开,捧着银碗狼吞虎咽,众人不看羊肉,却见那银碗花纹繁复,一看就价值不菲。
孩子的母亲正是在高车上和春天搭讪的妇人,见儿子捧着碗,颇有些不好意思,对身边一众妇孺道:“这孩子。。。真是让大家见笑。。。这银沙老爷,阔气且不说,还是这样个好心人。”
“连吃饭都是用银碗金盘,这样阔奢,怪不得要请那么多护卫随行。”有妇人艳羡,“带着那么多驮子的货物,售值千金,一辈子都不用愁。”
“听说他一颗明珠就卖了五万贯,在长安、凉州、甘州各处都有宅子。。。”
春天嚼着胡饼,听见众人窃窃私语的讨论声,目光落在马车上,车窗被婆甸罗撩开,露出一个中年胡商搭在窗上的一只手,带着三四只玉戒指,上好的绸衣,这样的大胡商,沿路城镇、驿站、守捉关系都打点的很好,关文盘查很松泛,往往见面则放行,她看着李渭和弥施年攀谈的身影,酒囊往来,豪气冲云,想来他也是有心要依靠这支商队,将她一路送到伊吾去。
驼队中又有悠闲谈论时局的商人,说起月初高昌王遣使长安,高昌使者正在冷泉驿停留,听闻好大的一次排场,进献贡品中有鸣盐枕,浣火布,阴牙角,氍毹这样的精妙之物,足足抬了十几个箱子要往长安去,若是驼队走的快,可能还能在驿站里一饱眼福,看看这些稀世少见的宝贝。
要知道,高昌多年与突厥交好,一度和突厥配合侵扰西域,前几年朝廷大破突厥后,高昌扭转风向,渐对长安显出亲近之意,近来更是遣使长安,两方热络,高昌献珍宝,长安送能工巧匠,两国关系一时非比寻常。
“圣人诞辰在即,高昌这回赶着去长安祝寿。”有人道,“使节带的十方鸣盐枕,有明目清心,治疗偏头痛风之效,这可是第一次入贡,听说圣人近些年头痛之症越发严重,送的这枕正是时候。”
“高昌和突厥亲近了几十年,突厥一被击溃,高昌王就投靠王朝,实在是。。。”
“又听说折罗漫山下,有突厥骑兵沿路南下骚扰牧民村落,这开春的时候,牛马正兴,把那处闹得个乌烟瘴气。”
“突厥人不是已经西逃北窜到回鹘,金山一带么?什么时候又南下折罗漫山了?”
“怕是散兵游勇,死灰复燃,不过兵力雄厚,也是不怕的。”
“当年突厥王一死,突厥各部内讧的厉害,就此退出北庭,我看等各部统一后,又是一场硬仗要打。”有人摇摇头,“蛮子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反骨的很,啃又难啃,吞又难吞,将来,有的好看了。”
众人休憩后,喂饱驮群,继续往西行,春暑热气中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蜜香,起初不经意的随风而来,越往前走越浓郁,这香最后渗入五脏六腑,熏的人头脑发胀,春天从来没有闻过这么浓郁的香气:“这是什么香?”
李渭答:“是沙枣的花香,前头有一片沙枣林,眼下是开花的时候。”
时令已至四月末,若在南方,石榴花也过了盛景,正是要入夏的时节,沙碛里的沙枣树才刚刚开花。
走了几里,无垠沙丘后远远一片灰绿色沙枣林,几丛骆驼刺胡乱点缀在左右,这片沙枣树生的不高,模样却是怪难看的,树皮皲裂,颜色灰扑扑的毫无生趣,半死半颓的枝干上长着些卷曲、干燥的树叶,那些小小的,细碎的金黄色花朵就藏在每一片枝叶下。
春天深深呼吸一口气,这香气霸道又浓烈,香气被沙碛中的热气一蒸腾,感觉天地间都是这股清甜的味道。
“再往前走上五六十里,就到了冷泉驿。那里也有一片沙枣树,开的花比这还多。”
驼队慢慢的路过这片沙枣林,沾染一身沙枣花的香气,往更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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