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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金馔玉不足贵-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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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生日多少?”
  “四月十九。”
  不过短短一年,记忆竟然已经模糊,只有池小秋还记得,这个只提过一次的日子。
  他喉头微动,半晌,才抿下一口酒,酒味辛辣,落在喉间胃里厉如刀子,是他从来不惯喝的味道。
  “第二碗,便贺你解了咱们柳安的围,和叶行的秦司事一般,都是好汉!”
  池小秋仰头便是一碗,她说话时赞赏之意坦坦荡荡,刚放下碗,便不乐意了:“哎?你倒是多喝两口啊!”
  钟应忱一时眼热,在他还未思考之际,两手一抬,满碗桃花酒尽入肚肠。
  “好!”池小秋一翻手,又满上一碗:“这第三碗,便是要贺我没说了大话,答应了柳湾的,可没白让他们求告!”
  池小秋说到自己时候十分满意,钟应忱已经酒意上涌,他又倒下去一碗,慢慢伏在案上,意识逐渐游离。
  他想跟池小秋说一说,叶行的秦司事,那是真正的好汉。
  可他不是!
  留意叶价不同之处,几乎是他探寻多疑的本能。
  提点李胖子,不过是随口为之。
  高家人进门,他知道已经难以独善其身。
  独闯叶行,是因为早已身在局中,若对方无恙,于他便是灭顶之灾!
  这一桩桩一步步,从来不是池小秋想象之中的正大光明,不过是一个多疑之人卷入大浪中无奈之下的机变。只要一步未到当日境地,他便能拍拍袖子,置身事外。
  若池小秋知道了这些,她又会做何之想
  钟应忱彻底沉入梦中的一瞬间,还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再等到他一觉醒来,仍是天气清和,葡萄叶间缀着生绿的籽儿,一嘟噜一嘟噜东一串西一串,好像一切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境。
  久未有过的放松,钟应忱动了一动,发觉自己正躺在藤床上,想是已经下午了。
  熟悉的香气从厨房处飘出来,他偏了偏头,正看见池小秋匆匆出来,见他醒了,一瞬间竟有些惊吓的模样。
  “醒了?”
  钟应忱点头,方才吃饭的石桌石凳子早已收拾得干净,他有些歉疚:“酒还剩了多少?”
  池小秋异常警觉:“没了!全喝完了!”
  以后,只要有她在,他再莫想喝酒了!
  “什么时候了?”
  “太阳快落了,”池小秋道:“今儿二十。”
  钟应忱大惊,他只消一打量,便看见了池小秋的不自在处,心里不由不安。
  “昨天我…”他试探着问了一下。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睡得早,什么也不知道!”池小秋说话如同连珠箭。
  钟应忱还未及说话,池小秋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话绕着弯子传进门:“燕子巷还有人要乌米饭,我走了!”
  从他认识池小秋起,从未见过有什么事能让她一味遮掩,一副不愿揭开,只求远离的样子。
  他…他…他…
  他别是真做了什么事吧?!
  刚刚酒醒的钟应忱如同五雷轰顶,各种猜测在心中翻来滚去,却怎么也记不起酒醉后他干了什么。
  接下来两天,池小秋早出晚归,一看见他就好像见了鬼。
  要是别人,钟应忱是不在意的,但偏是住了东厢房的池小秋。
  痛定思痛两天,后悔不迭的钟应忱想了半日,精心备了一份礼,在池小秋要趁着天还黑便溜出门的时候,拦住了她。
  “你…有什么事!”池小秋色厉内荏,让钟应忱心狠狠一沉。
  池小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能让她忌惮到如此地步,只怕是伤了她的心。
  钟应忱上前一步,将装了礼物的布袋,递过来,满怀歉意:“前日我喝醉了酒,很是有些不妥,多有得罪,只是醒来却不记得…”
  “不记得?”池小秋本来往后退着,只想立刻便寻着一个机会出去,这会听到此话,眼睛一亮:“你真的都不记得?”
  霎时如乌云拨日,晴空万里,池小秋一时间觉得天都明朗了起来,她大大松了一口气,随手接过布袋,不在意地道:“不记得就好,那便没事了!”
  她转身打了一个哈欠,把手里担子撂下,手里来回抛着布袋,又往自己屋里走:“早知道你不记得,我还起什么早熬什么夜啊!”
  她这态度转得太快,钟应忱来得及在后面道一句:“那里面是赔礼…”
  “知道了知道了!”池小秋敷衍着道,随意抽出布袋里的东西,一看书的封面,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钟应忱,你明明都记得!便背不出,又能怎么样!”


第26章 苦夏凉面
  若是池小秋知道,灌醉了钟应忱的下场是这个,她说什么也不会拿出什么桃花酒!
  时间倒回到前一天的下午。
  醉酒的钟应忱不似平日端肃,只是噙了软软的笑意端端正正坐在石凳上。
  他瞳仁乌黑,看着池小秋时里面能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一声也不出,安静的样子让池小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人已经醉了。
  她还在乐呵呵跟他说着接下来的打算,忽然之间,钟应忱问她:“上月给你的春秋周氏集解,背到哪里啦?”
  他一开口,池小秋便下意识看了看他的碗,又瞧瞧他。
  遭了,才两杯,他就倒了。
  这番话全然不像平时的钟应忱说的,吐字温软又有些模糊,夹着乡音,落到尾音上还拖了一点,温柔得让池小秋十分不自在。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他见池小秋不答话,便又问了一遍:“闵公总该读到啦?”
  池小秋一边想扯他回屋,一边敷衍道:“读了读了,别说米公,面公都快读完了!”
  “那太好了,”钟应忱手紧紧抓着椅背,耍赖:“不回去不回去,那咱们就来比比吧。”
  池小秋幼小的心灵饱受冲击,她果断摇头:“你先睡觉。”
  “先比背书!”
  “先睡觉!”
  “比背书!”
  钟应忱不耐烦地挥手,一下坐在地上,一手抓椅子一手抓桌子。
  “比完再睡!”
  池小秋:…
  这一定不是她认识的钟应忱!
  算了,能动手就别啰嗦,她决定不用顾及钟应忱的颜面,直接就把他背回屋里去。
  换了别人,她顶多用拖的,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钟应忱一下子便看出了她的打算,他抱着膝盖,仰头看池小秋,屁股往后挪了两步,气哼哼地念出了一连串的名字。
  “云片糕,千层糕,冰奶酪,玉带罗糕,茶里香糕,十几种甜的,我都知道怎么做!”
  “要是不比,都不告诉你!”
  这些喷喷香的名字就像是盘旋在她头上,一抬手,便能摘到了。
  池小秋一咬牙:好!从哪里背?”
  她死记硬背了几章,还记得囫囵,钟应忱现时醉着,定好糊弄。
  “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
  池小秋一喜,她正背过:“ 三月,公会什么伯于垂…”
  越往下背越背得磕磕巴巴,但钟应忱却听得适意,到得后来,笑弯了眼睛,池小秋心里安定下来,可不是好糊弄。
  “完了!”
  “终于完了?”
  钟应忱笑眯眯问她,然后点评道:“你背得也太慢了!这才多少个字,你错了四十五处,第三页第二行第七个字,那是郑,郑重以待的郑,还有…”
  “算了,换上一页吧…”
  从日到中天背到了天幕黑下,池小秋终于意识到,喝醉之后的钟应忱是不讲理的。
  “你又背错了,这是第二次了!”
  “再来一次,我让着你!”
  “你看,又错了。”钟应忱怜悯地看着她,摇摇头:“算了,原谅你!”
  池小秋只想告诉他:其实她不需要原谅的。
  不如放过她,直接把那些糕点做法说与她,就让她在食物里,补偿背不出书的罪过吧!
  但钟应忱并不这么想。
  但凡池小秋稍有些要退走的意思,他便露出孩子似的狡黠笑容,说一句:“云片糕,千层糕…”
  不知反复多少次后,池小秋终于有气无力接他说:“冰奶酪,玉带罗糕…算了,横竖我也做不出来。”
  这些糕点名字在她头上绕了一天了,她算是看明白了,根本就在九天之上,才不会落到她池小秋这里。
  咦?
  钟应忱眨眨眼:这一招不管用了?
  他立刻又换了一个招数:“你要不背,就没法认字啦?不认字,怎么赚钱?”
  有求于人,就是身不由己啊!
  池小秋险些落下悲伤的眼泪。
  她怀着卑微的姿态,满怀希望地问:“你看,咱能把这个什么解换成三字经吗?”
  三字经多好背啊!朗朗上口,薄薄一册,她光听都能听会了。
  钟应忱用清澈的眼睛盯着她,脸色重又严肃起来,带着强烈的谴责:“那是两三岁的小孩子读的,我不到三岁就会背了!”
  “你怎么能自甘平庸!”
  苍天在上,就让她平庸吧!
  柳安镇需要像她这个的庸才来衬托天才的光辉!
  钟应忱认真地看着她:“有我在,就不能看着你这样下去!我会帮你!”
  书上的字原本横平竖直,密密麻麻的笔画像个迷宫,到后面不知怎么就弯了,完成一个个圆圈,到后来越来越模糊。
  池小秋头一点一点,眼看要睡着,让钟应忱一把推醒。
  “还没背完,要努力!”钟应忱给她打气。
  池小秋气力用尽,她哄着钟应忱道:“你看啊,这么多章,不如放我回去背吧!”
  钟应忱严肃地盯着她,一瞬间好似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
  “那就三天,要是背不会,我便天天要看着你出题目了!”
  “一言为定!”
  “要是不守约怎么办?”
  钟应忱想了想,去厨房里搬出了池小秋一堆宝贝。
  刚好能架在锅子上的小吊盅,厚重敦实圆圆的木头墩子,切菜一日也离不了它,有着长长柄子的漏勺,是池小秋追了半日硬是从别人手里买回来的…
  困乏不堪的池小秋啄米一样点头,只要能放她走,便什么都能答应。
  第二日醒来,池小秋看着自己床头的一卷周氏集解,恨不得以头抢地——
  她都答应了些什么!!
  池小秋自小做老大,秉承的便是一诺千金,可是现在,她很想做个说话不当数的老幺。
  可是还有一堆心爱之物,还在钟应忱手上啊!
  为了这些家伙什,池小秋早起三更,夜里挑灯,生怕钟应忱看见书就来问他,一直躲在外面的桥洞下边,苦心背书。
  刚刚以为钟应忱全然忘记,东西说说便能哄回来,可是瞧瞧这布袋里的装的是什么?!
  是她天天睡里梦里,也要将她折磨不休的春秋周氏集解啊!
  “既是不记得,为什么要送这本书?说!”池小秋一脸凶巴巴。
  “看你甚是喜欢,这本字大些。”
  钟应忱这两日悄悄看见她皱着眉看书,想是字太小了,想是喜欢太过不忍放手,这才挑了本字大的,刊印也精致。
  池小秋泄了气:“我觉得,咱们之间存在误会。”
  “醉酒之事确有误会…”
  钟应忱刚要说话,就让池小秋打断了。
  她诚诚恳恳道:“不,你误会的,是这本书…”
  要不是为了自己的趁手的宝贝,她会将这两本丢得远远的!最好丢去西栅,再也不要再看见它!
  池小秋抱着两本书正在进退两难之时,门让人敲响了。
  “小秋呀,你家里可有茶?”
  来人正是左邻的周大娘,她这么早来敲门,脸上十分不好意思:“我家麟哥儿这一进了夏,整天病怏怏的,什么也吃不下,只能从各家借了茶,寻了去年的撑门炭,给他熬个七家茶!”
  趁着这个好机会,池小秋把那两本烫手山芋往钟应忱手里一放,默默道一声此生不再见,忙迎着周大娘道:“大娘说的不就是苦夏?我这正好有几道菜,最是对付,不如去家里给麟哥儿试试?”
  池家食铺在他们这边有些声名,周大娘大喜:“那大娘先谢谢你了!”
  天气一热,多的是人天天没有胃口,池小秋只过去教了周大娘两三道菜。
  萝卜切小丁,进盐水腌上半个时辰,挤干了水,调进细糖,盐粉,香醋,再加上些其他秘制调料,一口下去嘎嘣脆,又酸又甜又爽脆,爱辣的就加些辣子。
  游丝细面扯的又圆又细,长长数根在白水锅里一滚便熟,翻身就能捞出来,新出的山泉水过一下,沥干水,往土窑青瓷碗里一盛。
  她手快眼快嘴快,一手捞面,凉面便像几缕银丝,行云流水般落入碗底,她嘱咐周大娘:“天太热时菜过了水拌一拌便能吃了,就不要费油了,要是怕他不长个,就拿这出来做浇头。”
  池小秋还从家里拿了肘子肉,另外做了肉酱,在盘得正好的凉面上头点上一筷子,来回拌上一拌,肉香扑鼻而来,却不显得油腻。
  周大娘活了半辈子,这会也不由发馋起来。
  她把那碗面递给儿媳妇:“我去煮七家茶,你把这面端去给麟哥儿,这可是小秋忙活半天,专给他做的!”
  池小秋专把一瓮肉酱都给了周大娘,他们搬家那几日,周家帮了许多忙。
  过得一会儿,周家儿媳妇兴冲冲过来,将吃个干净的碗里亮给他们看:“小秋,你那面真好!麟哥儿头次要上第二碗!”
  池小秋也高兴:“锅里还有,要吃再盛一份去!”
  好些天不愿吃饭的麟哥儿动了筷子,周家人甚是开心,正围着池小秋问法子时,门恰在此时开了。
  开门的两人都穿着青色单衣,手里夹着书,正要往院子里去,其中一人忽然一跳好远,指着池小秋道。
  “你…你怎么在这里?!”
  池小秋甚是无辜。
  她不过是捉着桥洞附近书塾的人,来回问了些书上的字。
  虽是问的多了一些,也不必这样惊慌失措,活像进了老虎洞的表情吧。


第27章 槐叶冷淘
  “周兄,我自去家里吃了!不打扰了!”
  同来的学子仓皇逃了,周大娘便问剩下那个:“这哥儿怎么了?”
  “原是同窗,明日便要去别地读书了,本是要来吃饭的…”那书生看了看池小秋,头皮发麻:“阿婆,这个是…”
  这几日,他们整个学堂都绕着晴山桥边走,皆因出了个书疯子,看人出来便要问字,比先生还要难缠。
  这春秋连他也还没学到,其中经义怎么能讲的明白?
  这般一想,他两股战战,也想要逃了。
  “住咱家隔壁的小秋,灶上手艺好着呢!一会那凉面你也尝尝,你弟弟爱得什么似的,吃个光!小秋,这是我家不争气的老大,你唤他麒哥儿便是!”
  池小秋拱手一礼,笑道:“原来还是街坊,前两天还要多谢你了!”
  周大娘一时意外两人相识,左右看看,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更胜:“既如此,便多多走动才好!”
  周麒生怕一直在留在此处,忙道:“麟哥儿怎么样了,我去看看!”
  “你弟弟那很不用你,你便陪小秋坐会——再有闲工夫,回头再买几本千字文,那个小混账,看书跟吃书似的,簇新的三字经百家姓,才几天,就卷了毛边,用不得了。”
  池小秋一听着书字,便立刻坐直了,心里活动开来。
  不如她现买几本回去,钟应忱不教也得教!
  她转向周麒:“周兄弟,那个…”
  周麒正绷紧了神经,听她说话一个激灵,生恐又要被问些不知所云的故事,慌忙道:“我看小秋妹子字还认得不全,春秋过难了些,注解更是难懂,不如从三百千开始再看看,不是好些?!”
  池小秋一拍手,知己啊知己!
  “我正如此想来,不知要去哪里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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